天又下雨了,天空灰蒙蒙的。


    鄔桃花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打著油紙傘走出廚房。小夏也一手打著傘,一手攏著衣袖跟在鄔桃花的後麵。


    才走出廚房,鄔桃花就聽到雨聲中夾雜的琴音,不是那低沉卻鏗鏘的十麵埋伏,是低沉緩慢的碣石調《幽蘭》。


    據傳此曲是根據孔聖人的《猗蘭》改編。


    孔聖人東遊路上,見有蘭花沒於雜草之中,感同自己懷才不遇,生不逢時而做《猗蘭》。


    然而也有人跟據幽蘭之曲調認為,《幽蘭》跟《猗蘭》是完全不同的曲子。


    幽蘭曲調雖然低沉壓抑,卻聲微而誌遠,它主要表現的是空穀幽蘭的清雅素潔和靜謐悠遠,身處於雜草叢中卻不傷其誌,依然蘭香。


    鄔桃花靜靜聽著,這典調和著雨聲,更增一絲清洌,白牡丹這是以琴言誌,一如前世。


    琴是好琴,音更是好音,隻是今生的結局跟前世怕是不會一樣了,鄔桃花想著。


    鏢局大堂,白牡丹就坐在她那黑漆棺材前,琴就架在她的膝上。


    兩側左邊是以鬼頭刀馬力為首的一幹江湖人士,包括水雲閣那位貨郎。


    右側坐著的是縣尉沈河和捕快陸俊及錢開通等公門中人。他們出現在這裏一是為了治安,二也是為了桃花令。


    下首卻是以十四娘為首的綠林中人。


    大堂外,杜鴉九盤腿坐於屋頂,手裏拿著一塊白棉布,正細細的拭著槍尖,仔細而專注,似乎大堂裏的事情跟他無關一樣。


    也確實無關,杜鴉九此來不為桃花令,隻為白海的屍體。


    空中在下著雨,杜鴉九周圍卻是幹的。


    一邊門房的屋簷下,老鬼眯眯蒙蒙的打著盹兒。


    鄔桃花一腳跨進前院時,最先看到的就是屋頂的杜鴉九。


    “吃碗麵吧,我老祖母的壽麵。”鄔桃花抬頭側著眼眯著眼衝著杜鴉九道。


    “好啊,正餓了。”沒看到動作,杜鴉九已經落在鄔桃花身側,身子依在院牆邊。


    鄔桃花打開食盒,端出一碗麵遞給杜鴉九。


    白底青花枝的瓷碗,淡色的濃湯裹著麵條,麵條上蓋著龍須還有醬料,聞著香,看著更可口,隻是這一碗相比起食盒裏的另一碗卻少了點綠意融融的青蔥。


    杜鴉九眼神不由一凜,他吃東西從不吃蔥,但他從未在人前表麵過,鄔姑娘這是有意還是碰巧?


    “哦,蔥正好用完了,要不換一碗?”鄔桃花淺淺的笑道。


    “不用,挺好。”杜鴉九捧著碗,依然依著牆邊,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


    “真香,丫頭,我的呢。”老鬼睜開眼晴,重重的吸了吸鼻子。


    “有哩。”鄔桃花笑著,老鬼咧著嘴,一腳踢著正一臉緊張的盯著大堂裏的山德:“給我端來。”


    山德這才回過神,顛顛的跑到鄔桃花身邊接過麵。


    “山德,廚房裏還有一大鍋,讓大家自己去舀。”鄔桃花衝著山德道。


    “這時候哪還有心思吃麵呀。”山德一股子嘀咕,轉身把麵遞給了老鬼,然後依然蹲在那裏盯著大堂裏的人。


    白牡丹依然在彈琴,鬼頭刀馬力卻似乎有些不耐煩了,站起身來正要說話,突然間起風了,吹的人睜不開眼,風不是來自於鏢局大堂,而是來自於鏢局外的青石長街。


    紅衣僧已經頓悟三天了,他周圍的風忽然猛烈了起來,卷起麻衣道虛空而下的棋子。隻是任風如何猛烈,那落入虛空的棋子卻紋絲不動。


    青石長街的街口,一陣整齊的步伐,十八個隻著僧褲,光著上身,手執僧棍的武僧進入了青石長街。聞名江湖的伽藍寺十八羅漢出山了,隻為給紅衣僧護法。


    “結陣……”十八羅漢圍著紅衣僧結成九字真言陣。


    風更猛烈了,讓人睜不開眼,牆頭的黑貓也縮成了一團,空中棋子也突然的忽上忽下起來。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道在天地,如汞瀉地,顆顆皆圓;如月映水,處處皆見。”麻衣道突然的朗誦了起來,虛空棋子突然間不見了。


    不,不是不見,而是於風化為一體。


    “說法,無畏,與願,禪定……”紅衣僧也飛快的結著手印,那手印最後貨成虛影。


    風忽然就停了,棋子也停在空中,紅衣僧和麻衣道依然盤腿而坐,隻是麻衣道額上密布汗水。


    風停的時候,鄔氏鏢局的琴聲也嘎然而止,不是曲子彈完了,而是弦斷了。


    白牡丹長長一歎,這似乎不是一個好兆頭。


    “好了,白總鏢頭,琴你也彈夠,該說說怎麽個交待吧?”鬼頭刀馬力當先而起道,緊盯著白牡丹道。


    白牡丹笑了,然後抬起頭來看著眾人:“其實東西是在大家眼前被盜的,你們既於托鏢人無關,也於接鏢人無關,我本無需給你們交待,而你們之所以讓我交待無外乎是認為我監守自盜罷了,這一點在桃花令匣找到之前,我無法自證,而鏢局失鏢也確實是需要給大家一個交待,所以今日我才請大家來,給白帝城一個交待,也就順便是大家一個交待。”


    白牡丹說著站了起來,環視了眾人,那眼神又越過大堂的大門,看著院中高高飄揚的鏢旗,如論如何,這旗是保不住了。


    “癡……”正吸溜著麵條的老鬼頓了一下,突然惡狠狠的道了一聲。


    麵無表情的杜鴉九眼神有一絲動容。


    一手舉傘,一手提食盒的鄔桃花卻突然間不見了。杜鴉九又眯著眼睛品味了起來。


    “今日,我給大家的交待便是我的命!”白牡丹舉起右手,重重的砸向自己的心脈,她這是要自斷心脈而亡。


    “不好……”眾人心裏暗叫,隻是哪裏還來得及,誰也沒有想到白牡丹如此絕決。


    “嘣……”的一聲,白牡丹的手掌沒有砸在她自己的心前,砸在了一把油紙傘上,傘骨斷裂。最後掌力透胸而入,白牡丹吐了一口血,但終是死不了了。


    鄔桃花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及時的出現了,正好擋了一記,救下了白牡丹。


    隻是白牡丹卻緊緊的皺了皺眉頭,這一下場麵將更複雜了。


    “桃花兒……”白牡丹聲音裏帶著責備。


    鄔桃花重重的閉了一下眼睛,白牡丹是一個狠人,尤其是對自己狠。


    雖然白牡丹因為內功心法之故能再續心脈,但再續的心脈其實也隻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最終不會超過三年的命。


    鄔桃花想著前世再出現時白牡丹一頭白發,最終命喪摘星樓。


    白姨娘,前世鄔家欠你的,今生欠你的大概也還不了了,但這一世你得活著,過你自己的生活,鄔氏鏢局命運還得由鄔氏子弟自己抗。


    “白姨娘,我前幾天做了一個夢,夢見望山湖邊綠柳居下有一條水道,我好奇從水道下進入,沒想到就進入了春花的綠柳居,然後我看到了宋七……”鄔桃花說到這裏頓了一下。


    在場的人一片嘩然,白牡丹兩眼不由的瞪了起來,看著鄔桃花,好一會兒捂著朐口坐在了地上,閉上的雙眼,唇邊還掛著血跡,卻再也不發一言。


    “隻可惜宋七已經死了,然後我又看到白姨娘把宋七的屍體藏進了牆縫裏,又看到白姨娘把桃花令放在棺材裏……”


    鄔桃花話音未落,現場就響起好幾聲衣袂飛揚的聲音。


    然後是靜,沒一會兒,那幾個身影就回來了,隻聽“嘣”的一聲,宋七的屍體就被人丟在了大堂上,同時幾個人影赴向白牡丹身後那黑漆棺材。


    他們快,有人比他們更快,隻不過眨眼前,那幾個人就象斷線的風箏似的被拋到了大堂門外,一頭白發的鄔老夫人舉著拐杖站在那棺材身邊:“你們當我十八娘是死人嗎?”


    曾經,大雪夜,劍挑十八寨的十八娘再出江湖。


    “老祖母……”鄔桃花衝著自家老祖母叫了一聲。


    鄔老夫人衝著鄔桃花點點頭。


    鄔桃花走到棺材前拍開前麵的機關,桃花令匣再一次出現在江湖人麵前。


    到得這時,所有在場的人都麵麵相覷,雖然之前有人猜測宋七盜桃花令是鄔氏鏢局賊喊捉賊的一出戲,沒想如今竟是一言成讖了,畢竟在此之前,白牡丹就代表著鄔氏鏢局。


    阮大成,山德等人都一臉不敢置信,但事實擺在眼前,還有宋七的屍體,於是一個個都眼神複雜的看著白牡丹。


    宋七是白牡丹最器重的鏢師。


    到得這時,誰都曉得鄔大小姐所謂的夢應該是她親眼所見,鄔大小姐真是好定性,早不揭穿晚不揭穿,竟是在這關鍵的時刻揭穿,白牡丹一敗塗地。


    如此,這兩年來,讓青蒼人津津樂道的鏢局奪權大戲在這一刻落下帷幕,以鄔大小姐勝利告終。


    “牡丹,你還有什麽話說?”鄔老夫人看著一直閉著眼睛靜靜的坐著不發一言的白牡丹問。


    “讓老夫人失望了。”白牡丹沒有任何解釋的言語,隻是抱著手裏斷弦的琴慢慢的站了起來,先是衝著鄔老夫人深深一鞠躬,然後深深的看了一眼鄔桃花,最後掃視了鏢局眾人,然後慢慢的走出鏢局大堂,又朝大門外走去。


    “牡丹,你就這麽走了?”鄔老夫人麵地表情的道。


    劍光起,鮮血飛濺而出,斷臂落下,白牡丹抱著斷臂蹣跚的繞過壁照。


    鄔桃花的心糾到了一起,兩眼重重的閉上,又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神色一片平靜。南門外,靜安師太應該正等著。


    鄔老夫人也是麵沉如鐵。


    白牡丹慢慢的走出了鄔氏鏢局,一身紅衣一身血,十年蹤跡十年心。


    雨停了。


    “告辭……”鬼頭刀馬力朝鄔老夫人拱拱手,一眾江湖人士也拱手道辭,桃花令就擺在麵前,但有杜鴉九,再加上鄔老夫人,周圍又人多眼雜,這個時候誰都不敢動,局麵又回到了鄔氏鏢局剛接鏢那幾天的局麵。


    所以便是那有心人想動手也隻得暫時告辭,再找機會。


    “別人可以走,你鬼頭刀馬力不能走。”就在這時,十四娘站起身來衝著鬼頭刀馬力咬牙切齒的道。


    “十四娘,你算個什麽東西?”鬼頭刀馬力哼著聲看著十四娘。


    “我昨天也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一封信,一封我老爹十一年前寫給我的信……”十四娘雖然一臉極力平靜,但眼眶仍是紅了。頓了一下繼續道:“大家一定奇怪,我老爹十一年前寫給我的信跟馬大俠有什麽關係?”


    “是啊。”有人忍不住點頭。


    “那麽在這裏,我先說一下我老爹是誰?我老爹就是十一年前死在蜀中霸王刀沈府的鑄刀師羅重八,我是羅重八的女兒羅嫋娘。”


    十四娘這話音剛一落,在場的更是一片嘩然,十一年前蜀中霸王刀沈府一案實在是震驚整個江湖。十四娘這時叫住馬力,難道說他跟當年的霸王刀滅門慘案有關連?


    立時的,眾人看著馬力的神色就不同的,尤其是沈河,陸俊,錢開通等公門中人。


    當年蜀中霸王刀沈府一案不僅震驚整個江湖,也震驚整個武林。


    有些東西沒有什麽關連大家也許不覺得,可一但連係起來就頗上人回味了,十一年前霸王刀滿門盡喪,三年後鬼頭刀馬力崛起,正是頂替了霸王刀在刀榜的排名。如今想來,便是連他的刀法都是霸王刀的影子在。


    “你這什麽意思?”馬力狠狠的盯著十四娘,心裏卻是打著鼓,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當年那鑄刀師居然還寄出了一封信。


    “十一年前,霸王刀得到一塊上好的玄鐵請我爹上門鑄刀,半年後,我爹鑄造出神刀,此刀用內力催發,刀氣可形成鬼頭,我爹命名鬼頭刀,霸王刀還根據鬼頭刀創出了一門新的刀法——鬼頭刀法……”


    “你,含血噴人。”馬力有些色厲內茬的道。


    “我補一點,馬力雖出身吳中,但他有一姐當年流落江湖,後為霸王刀的小妾,那一年馬力在吳中因為爭風得罪了吳中豪門孫家,為了避禍便離開吳中去了蜀中投奔她姐,按時間推算,霸王刀沈家滅門之時馬力就在沈府……”說話的正是水雲閣那個打探消息的貨郎,他的代號就叫貨郎。


    這是這幾天十四娘委托他查馬力的消息查出來的。以前誰也沒有想到遠在吳中的馬力會跟蜀中的霸王刀有什麽聯係。


    水雲閣消息從沒出過錯,到得這時已經沒有什麽懷疑了。


    “桀桀……”馬力發出一聲怪嘯,手中鬼頭刀朝空中一擊,一個鬼頭便發出怪嘯聲朝著眾人赴去,借著眾人避開之機,馬力躍上了牆頭。


    “惡賊,拿命來。”十四娘一個縱身緊追上去,縣尉沈河帶著陸俊錢開通緊隨其後。


    皈依佛,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


    皈依法,當願眾生,深入經藏,智慧如海。


    皈依僧,當願眾生,統理大眾,一切無礙,和南聖眾。


    這時,外麵的長街上,一陣佛號傳來。


    “和尚,來日再見。”青石長街上的僧道對決以紅依僧略勝一疇終結,麻衣道執子落虛空,人騰空,踏子而行,一瞬間便已是百裏開外。


    “阿彌陀佛!解兵。”紅衣僧猛的一聲佛門獅子吼。


    “阿彌陀佛!解兵!”十八羅漢同樣一聲大吼。


    青蒼城方圓十裏,所有兵器全部斷成兩截。


    馬力躍下牆頭,回手一揮鬼頭刀,直朝著十四娘劈下,隻是刀劈在半空,隨著“解兵”二字,鬼頭刀斷成兩截。馬力一愣,機會稍縱即逝,陸俊和錢開通趕到,再加沈河以及十四娘,還有虎視眈眈的鏢局一眾人等,馬力插翅難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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