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子時,酒已酣。


    八角小亭中,鄔桃花挺著背脊站在石桌邊上,石桌上攤著一張黃裱紙,鄔桃花拿著毛筆奮力的寫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大小姐寫的是王公子嗎?”小夏在鄔桃花去地窖取酒醒了,便一直跟在鄔桃花身邊,這會兒在幫鄔桃花磨墨,看著紙上力透紙背的幾個大字,好奇的問。


    “不是。”鄔桃花搖搖頭,鄔桃花隻是有感而發,走過一世,回頭看人生,哪一個不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世事就是一場曆練,身為塵世中的人,哪一個都逃不了,尤其是江湖,江湖催人老,,而如今,鄔桃花的江湖開始了。


    “哦。”小夏歪著腦袋或有所思,若是往常,小姐這麽說她肯定會偷笑,直當大小姐不好意思承認,畢竟以前這樣的事情大小姐可沒少幹。


    可這會兒小夏不敢肯定,因為桌上的酒,十六年的女兒紅,本是要留到大小姐出嫁時才起窖的,可這會兒大小姐就拿出來了。


    對於要出嫁的女兒家,這絕對是不吉利的。


    小夏發現,她已經有些看不懂大小姐了。


    佐著酒,夜風起了,鏢局大院那邊傳來陣陣刀劍相交之聲,深邃的夜色裏也能看到黑衣人如大鳥一樣朝著旗杆的頂上飛去,隻是往往飛到一半,便折了翅。


    鄔桃花的字也更有力了,最後竟有了肅殺之氣,小夏低頭看時,竟是忍不住側目避開。


    夜深了,前院刀劍聲漸消,鄔桃花才回到屋裏,在淡淡的血腥味中沉沉睡去,如此一夜到天明。


    清晨,鄔桃花醒來時,陽光透過窗棱,細細淺淺的光線落在床前,天氣不錯。鄔桃花想著,又用力的吸了吸鼻尖,她就聞到了豆花的香味兒,坐起身來,窗前桌上,已經擺著一碗豆腐花兒,青翠的香蔥飄在醬色的湯上,湯下是白中略帶乳黃的豆腐花兒,瞧著讓人食欲大開。


    前世出事前,鄔桃花每天早晨必喝一碗杏兒家的豆腐花兒。


    “豆腐,香幹,豆腐腦兒……”院外長街,杏兒的叫賣聲似有若無的傳來。


    鄔桃花其實已不太記得這豆腐花的味兒了,但她享受此刻的寧靜。


    這樣的早晨真實而愜意。


    吃過早餐,鄔桃花又去了地窖,提了兩壇女兒紅出來。


    老祖母昨夜睡的不安,下半夜裏起來喝了碗安神湯,這會兒還在睡,鄔桃花沒有叫醒她,讓老祖母再多睡會兒,今天一會兒她要做的事情估計老祖母又得傷神了,多睡一會兒有好處,鄔桃花眯著眼,為著她,老祖母有操不完的心。


    提著兩壇女兒紅,鄔桃花沒有讓小夏跟著,而是一個人直出了二院。


    山德一大早又在劈柴,鏢局裏近百兄弟,每日要燒的柴禾是相當可觀的。


    前院中,辛苦了一夜的鏢局兄弟有些倦怠,一個個靠在院牆邊或蹲在石階上,捧著大海碗喝著粥,啃著白麵饅頭,饅頭裏麵來夾著大塊的肉。鏢局兄弟幹的都是體力活兒,沒有葷腥不長力氣。


    一幫漢子邊吃著還邊聊,昨夜的鏢局又是一個不平靜的夜,一大早天還未亮,衙門那邊就有差役過來,拖了兩具屍體離開,白牡丹也去了縣衙,畢竟死了人總是要跟縣衙有個交待的。


    “這一關還真不曉得能不能過去了……”聊天的幾個都不由的搖搖頭,這才剛開始。


    “外敵還好,就怕內患啊。”宋七一屁股坐在院子裏井台邊上,手裏拿著一塊棉布,正小心的拭著匕首上的血跡。


    大鏢手宋七今年三十的歲數,個頭中等,麵皮白淨,尤其一雙手,手指修長而靈活,而他的功夫也在這一雙手上,最拿手的本事就是輕身功夫以及那一手分筋點穴之法,頗能傷人於無形。


    “這怎麽說?”阮大成搬了小凳子坐在院中的一輛馬車邊上,手上拿著錘子敲敲打打起來,他武功不行,但這類活兒卻是精道,趕鏢車的老車夫頗有讓他繼承衣缽的意思,因此,修車類的活兒全交給這位了。


    “沒看昨天事兒一發,老夫人就讓桂嫂去請王家人了嗎?若我所料不差的話該是談咱們大小姐同王家大公子的婚事。”宋七將匕首插進腰間,然後背靠著石階,朝著後院抬抬下巴,眼神中別有意味的道。


    “那又怎麽了,大小姐到歲數了,該嫁人了。”山德放下斧頭,拿著抹布扇風,憨聲憨氣的道,昨天老鬼是這麽說的。


    “嘿,我知道大小姐歲數大了該嫁人了。”宋七瞪了這小子一眼,才繼續道:“這明眼的一眼就能看出老夫人是想借這婚事讓大小姐脫身於鏢局這場風雨,可你們也不想想王鄔兩家親事可傳了快一年了,也沒看王家有個響動,為什麽呀,王家看不上咱們大小姐這草莽出身。可這會兒桃花令才進鄔氏鏢局的門,王夫人就親自登門了,順帶還帶了一個江湖刀榜的高手,這為的是什麽,這不明擺著就是衝著桃花令來的嘛,咱們大小姐想進王家,那是要投名狀的。”宋七拖著長音道。


    這投名狀是什麽,自然就是整個鄔氏鏢局,包括桃花令這一鏢了。


    如此,白姨娘辛苦熬打了這些年,撐起的整個鄔氏鏢局就白白為他人做了嫁衣。


    “老夫人不能真答應吧?”有人問。


    “不答應怎麽辦?現在老夫人最看重的就是大小姐的安危,她豈能眼睜睜的看大小姐淌這趟混水,而放眼整個青蒼,除了王家,別的人家怕也擔不起如今這幹係。”回答的是阮大成,他是青蒼本地人,對青蒼各大家的實力更了解一些。


    “嘖……”眾人嘖了一聲,這也是事實,隻是卻讓人不是滋味兒。果真是內憂外患。


    “依我看哪,真讓王家把這燙手的山芋接去也好。”有人嘀咕了句。


    眾人一陣默然。


    那可是桃花令,那可是白帝城十二樓,江湖幾人能幸逢其會?


    更何況十多年來大家夥兒跟隨白牡丹出生入死,那義氣又要置於何地?


    這一切還得看白牡丹如何定奪。


    鄔桃花這時正好提著酒自二門而出,見她出現,眾人便停了話頭,有的微微點頭,有的連點頭也欠奉,隻淡淡掃了她一眼。


    場麵有些冷,這種情形,鄔桃花心中也是明了,鏢局裏的兄弟於她並不親厚,這主要是因為前世的她不喜歡武人,倒喜歡風流文士.因此,雖非有意,但對鏢局的兄弟便也有了一絲輕慢,鏢局兄弟都是行走江湖,見慣了世情的人,又如何能看不出,自然對鄔桃花這個大小姐也敬而遠之了。


    現在想來,當年的自己真是太淺薄了。


    當然以如今這種情形,鄔桃花倒也並不太在意,如今情形,鏢局終免不了人事離散,少些人情便也少些牽掛。


    “山德,春寒料峭,去找小夏搬幾壇酒來去去寒氣。”鄔桃花衝著山德道。


    “哦。”山德抓了抓腦袋,然後跑去二院找小夏。


    院中一眾兄弟先是一頭霧水,不曉得大小姐這是唱哪出,後一想宋七的話,明白了,大小姐這是想接管鏢局才來討好大家的吧,早幹什麽去了?眾人神色不由有些不屑。


    隻是有酒喝總是不錯的,山德提著酒回來,一眾人便圍了上去,酒香四溢,空氣中的血腥味立時就淡了。


    “別動,這半壇誰也不許動。”宋七抱著最後半壇酒,一個縱身,人便已上了牆頭,再一個跳躍,人影就消失在鏢局門外了。


    “肯定又去找春花了,這小子遲早有一天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一幹人起哄。


    春花是望山湖綠柳居那邊的暗娼,也是宋七的相好。


    鄔桃花眼神微凝了一下,如果說一劍西來是鄔氏鏢局風雨的緣起,那麽宋七同桃花令一起失蹤則是鏢局崩塌的起始。


    隻是,前世大家都當宋七是盜了桃花令逃了,然而一年後,綠柳居推倒重建,工人卻意外的在牆逢裏發現一具屍體,屍體自然爛的隻剩骨頭上,但屍身上的鞋子卻意外的留了下來,男人的鞋子,鞋綁上繡著春花二字,正是宋七常穿的那雙。


    宋七是不是死在春花的肚皮上鄔桃花不知道,但他的死必然於春花有關。


    抿了抿唇,鄔桃花收凝了心神,這才提著酒到了門房邊。


    老鬼依然還是坐在他那把叫汗水沁的發紅的竹椅上,竹椅子靠在門房的窗下,那窗台上一隻青花瓷盤,瓷盤上十來塊豆腐幹子。


    老鬼嘴裏嚼著豆腐幹子,眯著眼回味著。


    “我聽杏兒說,這種豆幹佐酒最是滋味兒……”鄔桃花笑嘻嘻的說著,便將左手的一壇酒放在老鬼身側的小桌上。


    老鬼仍眯著眼,隻是那鼻子聳了聳:“十六年的女兒紅?”老鬼說著睜開眼掃了鄔桃花一眼:“這個時候喝豈不可惜?”眼下之意自然是這酒應該成親時喝。


    “任它多少年,酒總是酒,最主要看能否喝的痛快,我倒覺得這時候喝正相宜。”鄔桃花抿著唇著,風雨來前,喝酒壯行。


    “哈,那就卻之不恭啦。”老鬼一臉饞相,拍開酒壇的泥封,都不用碗,直接捧著酒壇就喝了一大口:“好酒,好酒。”


    鄔桃花拖了一張小凳子坐在邊上,看著頭發亂的跟草,又一幅醉鬼樣的鬼叔,眼中浮現的是前世老鬼身死白帝城郊七裏亭,魂死而身不倒。


    “你決定了?”老鬼抱著酒壇突然問。大小姐既然在這個時候拿出了窖藏的女兒紅,那不用說,跟王家的親事沒了,那麽大小姐就要於鄔氏共存亡了。說實話大小姐這決定倒是讓他有些意外。


    “我姓鄔不是嗎?”鄔桃花不由的眯著眼迎著晨光看院中那高揚的鏢旗——威武遠揚,這青蒼能打這鏢旗的,鄔家是獨一份兒。


    前世老祖母臨終前,將她叫到床前將這麵旗燒了,旗成灰時,老祖母已逝,死未合眼。鄔桃花想著,那手緊緊握著拳頭。


    “那倒是。”老鬼嘟喃著應和。


    這時山德取酒回來。


    “山德,跟我出去一趟。”鄔桃花站起身來,提起剩下的一壇酒衝著山德道。


    “啊……”山德有些發愣,不曉得大小姐突然有何事。


    “臭小子,啊什麽啊,快滾。”老鬼一腳踢向山德。然後自顧自喝酒,爛醉如泥。


    他倒要好好看看,大小姐這心裏下的一盤什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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