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過去,恩憐的體重急劇下降。她依然每天按時上班,坐在辦公室裏接電話,看設計稿,與蔡靈聊天。下班後,與橘上相約去吃飯,然後由橘上送她到公寓門口。從外表來看,一切都跟往常無異。


    又是一天,又一次漸黑了。橘上還沒有打過電話來,恩憐坐在辦公室裏,百無聊賴地拿出鑰匙,呆然出神。


    幼年時,媽媽在恩憐眼裏是一個嚴厲的老師。隨著個頭的增長,她媽媽的形象也在不斷地變化,最終被她定格為觀世音大帝,渾身被聖潔的光環罩住,不可接近。直到那一天,她親眼看到上官虹出現在她媽媽身邊,她才驚覺她和媽媽之間早已有了碎玉般的裂痕,而且裂的程度還非常深。至今她再也想不起來那天她是如何逃離那個現場的,她隻知道一路上她都在不停地哭,直到哭進橘上的公寓,哭倒在橘上的懷中。那種感覺讓她頗為悲傷,好像是一隻弱小的寵物,在受到傷害後隻能選擇撲向主人的懷抱。雖然聽起來極為卑微與齷齪,但她還有什麽其他可選擇的路嗎?


    那一晚她說了很多話,顛三倒四的,歸納起來隻有一個意思,她要離家出走,永遠也不回去了。至於去哪兒,她也沒主意。後來橘上說,你就先在我這兒住吧,反正你也很熟悉了。所以,就像一株嬌貴的蘭花,恩憐從一個溫室被移植到另一個溫室。


    月亮的光影漸漸堅硬,恩憐知道,夜又一次被染深了。沒有橘上的夜晚,夜都是一個顏色。


    也不知道橘上什麽時候過來,恩憐想給他打個電話。突然的,一陣輕咳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那聲音太過熟悉了,曾從她咿咿兒語時聽到長發過肩。她連忙抬頭去看,緊接著,恩憐手一抖,鑰匙叮叮當當地發出清脆的聲響,蹦到桌上後,摔到地上。


    站在她麵前的,竟真是她爸爸寧信之。他蒼老的眼角在月色中像鬢角一樣發白,恩憐的鼻子猛然萌生出酸楚的感覺。


    寧信之說:“我剛從法國回來。一下飛機就來看你。爸爸想你了!”


    一下的,恩憐的眼淚流了出來。她猛地站起來,撲到寧信之懷裏。寧信之的眼睛也濕潤。作為父親,他一向認為自己的孩子最乖最好。每一個孩子都需要一個遮風避雨的胸膛,他認為,他的胸膛是人世間最廣闊最安穩的那一扇。


    好久好久之後,恩憐還在不住地哭著,仿佛哭得越久,多天的委屈也就能肅清得越多。


    直到寧信之拿出手帕,為恩憐擦眼淚,她才止住哭聲。她抬起頭來問爸爸:“爸,您不怪我?”


    寧信之說:“當然怪了!我怪你不聽你媽的話,也不回家。越來越像個壞孩子了!那天的事情我聽說了,我和你上官伯伯是好朋友。他和你媽媽隻是生意上的往來。外麵的傳言你不要信!有的人那樣說,是他們居心叵測!”


    恩憐說:“爸,我不想提這事兒。你知道外邊的人都怎麽說嗎?你不在乎我還在乎呢!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您也知道外麵有閑言閑語,那您為什麽還和他們家做生意啊?離了他家我們活不了嗎?”


    寧信之說:“恩憐,你還小,有些事你還不懂。等你再長大些我再告訴你吧!你媽媽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她雖然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但她卻是一個值得每一個人尊重的女人。以後你會慢慢知道。”


    恩憐說:“那以後再說以後吧,總之我現在不能原諒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我,我真的覺得她不是我媽媽。您知道嗎,爸,您知道我們班有多少同學從來沒挨過打嗎?您知道每一次我哭紅了眼睛,同學問我我怎麽編瞎話嗎?您知道嗎?”


    說著說著,恩憐的眼淚又流下來。那一幕一幕挨打的情景又重新在她眼前浮現。


    寧信之說:“她也是生氣嗎!每個母親有每個母親的做法。溺愛是一種愛,嚴厲也是一種愛。她太要強了,所以對你恨鐵不成鋼。”


    恩憐說:“那她想過沒有,再好的鋼也會有折的時候。現在我就折了!”


    看著女兒越來越洶湧的眼淚,寧信之決意停止開導。女兒的脾氣他非常清楚。再勸下去,他怕會適得其反。


    所以寧信之又拿出一個新的話題與恩憐繼續談話。他說:“恩憐,我一直沒問過你,這間設計室是誰投的資?其實我也知道,你大了,有些事情不需要我這個做父親的過問太細,但是你畢竟是我的女兒,我還是想了解一下。”


    “是我一個朋友,一個很好的朋友。”恩憐說。


    “好。爸相信你對朋友的定義非常明白。那你總可以告訴我,你們的合作是什麽形式吧!”


    “他出錢我出力。他占30%的股份,我占70%股份。爸,我這可不是隨便說說,我和他都辦了相應手續。”


    “嗯,看來我的女兒還是具備一些商業頭腦,辦事一點也不馬虎。這一點是不是跟爸爸學的?”寧信之笑著問。


    恩憐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她這還是畢業以後第一次被爸爸誇獎。


    寧信之又說:“恩憐啊,如果設計這一行做得不舒心,我考慮,是不是建議你試試其他的生意。”


    恩憐的眼睛一下亮了,她知道她爸爸說這話的分量與含義。


    “聽說你前段時間因為一顆小小的紐扣吃了大虧,這樣吧,你就哪跌倒的哪爬起來。我跟你媽媽商量過了,把紐扣的生意交給你做。”


    “真的嗎,爸?是真的嗎?”


    恩憐一下抱住爸爸,她臉上漾滿了驚喜和感激。


    “紐扣雖小,可分量不輕。恩憐,我想上一次的教訓你也吸取了,這次爸爸就不跟你多說了。爸爸希望你的公司能紅火起來,最次也要做過文佩那小子。爸爸不相信,我的女兒會比人家的兒子次,是不是!再者說,你也要讓你那朋友投資之後能見到利潤啊。生意人圖的就是一個‘利’字,所以你不能辜負人家對你的信任。”


    “謝謝爸爸!”


    恩憐激動地抱住寧信之,像小時撒嬌一樣,兩條腿還攀上寧信之的身子。


    恩憐讓寧信之稍等片刻,她跑到走廊裏給橘上打電話,橘上像她想像的那樣,一聽恩憐說要回家,馬上表示支持。橘上還對她開玩笑地說,別忘記回家後向她媽媽要錢,見到他時向他支付房租。


    進入家門時恩憐有些赧然,她畢竟不是一個在社會上混過的老油條,見到媽媽以後,她純真女孩的天性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黎恩顯然知道老公去叫女兒回家,她特地親自指揮,讓廚房燒恩憐平時最最愛吃的菜。家裏的氣氛果然比以往和睦了許多,黎恩在與女兒交談的時候也多了一分刻意做出的客套與謹慎。


    不知是上官虹回家後與文佩說了什麽,還是文佩自己有所悟覺,在好長一段時間內,文佩都隻保持在每天給恩憐一個電話的關係上。恩憐沒有向他提起那天的事情,那畢竟牽涉到了她媽媽,她覺得無論從哪個角度,她都不希望再被任何話題涉及到。她冷冷地拒絕著文佩,一麵也不想見他,這也許也是一種愛屋及烏的非常規表現。


    橘上與恩憐的約會也陡然減少。橘上說她正在進行一項大的計劃,真正的男人都會將主要精力投入到事業中。對這一點恩憐十分欣賞。這跟孫芊芊當時欣賞橘上一模一樣。幸好沒有同時看過孫芊芊與恩憐是如何與橘上相處的,否則真會從她們相似的行為上,認為她們當之無愧地應該成為一對姐妹。


    或許是在橘上的影響下,或許是要幹出一番事業給爸媽看,恩憐工作的熱情像突發的洪水一樣空前高漲。她靜下心來與蔡靈共同走訪市場,分析數據,對比圖樣,一單一單的生意倒也做得有聲有色。連一貫對她能力表示懷疑的黎恩都對她讚賞有加。她媽媽甚至說,恩憐現在掌管著寧氏全部的紐扣生意,非常出色。過不了多少年,整個寧氏都可以交給恩憐,她和寧信之就可以退休了。


    時間轉眼過去半年,恩憐臉上的皮膚不僅沒有因夜以繼日地工作變得晦澀粗糙,反倒靠時時而來的興奮心情出落得更加細膩白潤。如果有人說事業能讓女孩衰老,那當她看到恩憐時,絕對會找到噎口的證據。


    這天下班之前,恩憐又簽下一個來自意大利的紐扣供應商的合約。合同的金額達到4萬元,加上她前段時間的購買額,粗略算來,她已為寧氏購進了近30萬人民幣的紐扣,累計為寧氏節省了近2萬元。統計表格上的一堆數字儼然有了生命一樣,活蹦亂跳在恩憐和蔡靈的眼前,她倆不禁心花怒放。


    蔡靈喜滋滋地走後,恩憐抓起電話,抑製不住狂喜地打給橘上。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打破了不主動約會男人晚餐的清規戒律。


    橘上原本約了別人晚餐,接到恩憐的電話時,他有些猶豫,因為他不是一個擅長更改計劃的人,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這一次橘上沒有當即拒絕,而是在沉默了幾秒之後,答應下來,並讓秘書推掉晚上的計劃,改而迎合恩憐。


    兩個人的晚餐定在公寓。恩憐去的比較早,她帶去豐富的食物,等橘上回家後,兩個人並不多言,對著一窗月色靜悄悄地坐下,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橘上的食欲並不好,吃到10分鍾時他就停止住動作。恩憐關切地看向他,問:“是食物不可口嗎?”


    橘上說:“不是。也許是這段時間太忙了吧,所以吃不下去。”


    恩憐臉色一下更好了,她說:“那你就歇歇吧,現在我們賺錢了,你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樣辛苦!”


    橘上聽完這話臉色更加陰鬱,他無精打采地說:“就你賺的那點錢,怎麽能讓我歇呢,還不夠解渴的呢。”


    “你知道咱們賺了多少錢嗎?”恩憐忽然大加神秘地問。


    “不會超過10萬。你不要告訴我,你這段時間賺了10萬。沒可能!”


    恩憐說:“你怎麽知道?”


    橘上說:“你不高興了?”


    恩憐不說話。原本她開開心心的,想給橘上一個驚喜,這畢竟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個重要業績,她認為絕對可以拿得出手,在他麵前炫耀。可沒想到他一點也不感興趣。看樣子他寧願關注她的喜怒哀樂也不願意聽她講生意上的事。是不是賺的錢過於少了,他根本看不上?恩憐想,也許是吧。他艾氏物流確實可以比美寧氏,他有理由對她所取得的這點微末成績隨意輕視。


    “我還以為……你會鼓勵我!”恩憐說。


    橘上扭頭看著她說:“我沒辦法鼓勵你。因為你無論怎麽做,結果都一樣!”


    “為什麽?你為什麽這麽說?難道你覺得我的努力不夠嗎?還是我沒運氣?”


    說這番話時,恩憐盡量使語調接近調侃,她不願連日來的好心情被他情緒上的淡然給淡化掉。


    “好了,不說了,我們不說這些了!我想……吻你!”


    話音落地時,橘上已站到恩憐身邊,他像前幾次一樣,沒容恩憐發表意見,就緊緊地抱住她。


    恩憐順從地閉上眼睛。如果想從他懷裏掙脫出去,估計比倒轉地球都難。因為,將地球倒轉畢竟沒人試過。


    約莫過了7、8分鍾,恩憐也沒等到他的唇。戀愛中的女孩多半在順從之後抱有期待心情,恩憐也不例外。與橘上半是情侶半是合作者的關係始終讓她眩惑,她早已在橘上一次次的吻中迷失了自己。


    橘上將下巴抵在恩憐的右肩,使恩憐體味到扛山的重荷。他為什麽不吻她呢?恩憐好想想個明白。但眼下她實在無暇凝神。她像麵條一樣被來回扭曲著,整個人在他的兩隻手中已快不成人樣。


    好在窗外路燈的光亮又一次衝破夜霧將橘上叫醒,在粗喘的氣息他及時終止住進一步的瘋狂。橘上的手依然握住恩憐的身體,從他凝視過來眼神中,恩憐看到一種掩飾不住的悲哀。


    恩憐問:“你有傷心的事嗎?能不能告訴我?讓我和你一起分擔,好嗎?”


    橘上重又將眼睛藏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下巴從她的頭頂移向她左肩。恩憐默不作聲,一個她心動的男人,肯將心事放在她肩上,給她平添了一種幸福的暖意。


    橘上緩緩開口了:“我一點也不傷心。我沒有權利傷心!不是我的事情,我傷心有什麽用呢?”


    就在恩憐還沒琢磨懂他的話時,他又抱緊了恩憐。


    橘上說:“跟我走吧,我們遠離這裏。去一個沒有人找得到我們的地方,什麽你媽你爸呀,統統讓他們在我們麵前消失!”


    “嗯”,恩憐含混地答應著。


    “真的?”


    橘上將恩憐的麵龐擺正到他麵前,認真中帶出幾分驚喜,問:“你將來會不會後悔?如果你願意,我們明晚就走。我白天把一切搭理掉。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跟著我過苦日子。”


    恩憐沒有立即回答,眼神中流露出很大的猶豫。雖然自始至終她無法抵抗橘上的魅力,但真讓她做出遠離父母的決定時,她還是像多數女孩那樣,不能。


    恩憐問:“為什麽?你能告訴我為什麽嗎?你是……想逃避……孫芊芊嗎?我想……”


    橘上用無情的手勢推開恩憐,一個人望定了化不開的夜色。


    他沉著嗓音說:“在你的心中,一直以來,你認為我深愛著誰?你回答我!”


    恩憐在他身後低下頭,她走向他,雙手環住他,並將臉密密地貼在他後背,沒留出風能穿過的縫隙。


    恩憐說:“我離不開我爸媽,也……離不開你。一直以來,我都想讓你跟我回家,去見我爸媽。可是,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我不敢說。怕你暗地裏笑我輕浮,怕你拒絕我。”


    橘上說:“你沒跟我說去見你父母,是對的。你讓我怎麽去見他們?你不要忘了,孫芊芊是他們的一員愛將。我不知道其他男人怎麽處理這類感情問題?是不是我很弱智?”


    恩憐說:“是。你不像平時我眼中的橘上。不過,我能理解,我知道,由於我的緣故,你太為難了。一直以來,我沒跟我爸媽提你,也沒拉著你去我家,主要是怕我爸媽對你有意見。畢竟他們是很傳統的人,以後要麵對孫芊芊,甚至還要麵對其他的設計師。”


    橘上說:“恩憐,你真善良。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善良的女孩,而且還很好欺騙!”


    橘上轉過身來,抓住她的雙肩,突然提高聲調,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傷心嗎?”


    恩憐驚異地看著他。


    橘上說:“因為你!”


    恩憐點點頭。她相信他對她的感情。


    橘上說:“我特別想帶你走,特別不想讓你再做生意了。我不想看著你被一點虛幻的東西所蒙蔽!”


    恩憐問:“我被蒙蔽?我被誰蒙蔽了,橘上?”


    橘上說:“我為寧氏企業做配送,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你知道吧!”


    恩憐盯緊橘上的眼眸。以她的冰雪聰明,她想在橘上說出答案後話之前,先一步有所反應。


    橘上說:“恩憐,我不該跟你這樣講。但是,不從感情角度講,但從我們是合夥人這一層麵上,我也應該告訴你。是不是?你知道寧氏每半年經我手運送的紐扣有多少嗎?不低於400萬元!我不知道如果我媽騙我,我會怎麽樣。還好,我媽從來沒騙過我。何必呢,我有能力就讓我去獵殺真正的野獸,不要為了哄我玩,扔給我一個玩具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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