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身,尹琿流了淚,腳步蹣跚地走進了自己的臥室。大廳裏,一片寂寞。


    在這個美麗的城市裏,在自己人生最失落的時候,竟然還有一個女人,願意為自己等候。尹琿趴在窗口,仰望著那熟悉的街道,那明亮的燈光。有些不舍,卻也無奈。


    夜色下,馬路上依然有穿梭的車流,熱鬧的人群。而尹琿卻像木偶一樣在那發著呆,彷徨得像一個忘記路的孩子,漫無目的地在城市地圖上尋找著家的方向。他很想走出去,大聲地告訴唐嫣,自己心中的那個女人無法取代。雖然尹琿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就像唐嫣心中的那份感情一樣,隻是一種期待,一種守侯。可是,兩個人同樣傻傻地為沒有結果的愛情去牽掛。


    客廳裏,唐嫣抱著卡通枕頭,默默地注意著尹琿房間的那扇門,眼圈有些微紅。


    先前喝的那杯伏特加酒意上湧,尹琿開始有些微醺和迷醉,他開始想念她,想念家,想念唐嫣,想念這個城市中對自己好,關心自己的所有人。


    一涉及到回憶,尹琿就會想起剛畢業時的那份雄心勃勃,壯誌未愁。他想在這個城市中出人頭地,大幹一番自己的事業。可幾年過去了,卻依舊一事無成。事業,愛情,家庭,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與自己無緣。


    他不知道,在這個城市中,還有多少和自己一樣失落,惆悵的人。會不會和自己一樣,在繁華的城市中繼續幻想著美好的明天,沉溺於現實的蒼涼。


    尹琿是個化妝師,準確的說是殯儀館的遺體美容師,他服務的對象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有殘缺不全、支離破碎,也有美豔絕倫,精致細膩的。


    雖然他是個男人,可他從小就喜歡給別人化妝,他幫他的母親梳頭,幫他父親打發蠟,幫他的姐姐紮蝴蝶結,幫他的妹妹塗紅臉蛋。他喜歡擺弄人的臉,打粉底、畫眉毛、抹腮紅,塗唇膏……尹琿喜歡化妝的過程,它能讓自己獲得美的享受。


    但當同樣的過程從現在的自己手中操作出來時,給人的印象卻往往變得神秘而晦氣。也正因為如此,那些和他原本關係很鐵的同學在得知了他的工作後,都爭先恐後地換掉了手機號碼,和他切斷了關係往來,就連各種周年聚會,也心有靈犀地漏掉了這個小角色。因為在他們的眼裏,尹琿就是一個異類,一個恐怖的代名詞,傻子才願意和一個成天觸碰死屍的家夥,握手,猜拳,乃至把酒言歡。開始尹琿還不太了解情況,但吃了一次又一次的閉門羹後,他也隻能叼著一根煙,頹廢地坐在牆角,把電話冊上那一串串曾經熟悉的號碼,一一劃去。人情冷暖,嚐過便知。就拿今天遇到的湯星來說,如果不是尹琿事先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絕對會像看到一窩蒼蠅一樣,避之不及。上大學的時候,尹琿讀的是理工科,這是一個和喪葬禮儀風馬牛不相及的專業。打心裏講,他期望有一天能出人頭地,或為金領,或者高管,運籌帷幄,指點江山。但他卻怎麽也不曾想到幾年後的今天,自己會成為一名入殮師。或許,命運就是這樣的荒誕可笑,肆意弄人,一遍又一遍地強奸著你的肉體,你的靈魂。而作為受害者的你,卻隻能瞪著眼睛遙遙相望,毫無還手之力。


    在大多數人眼裏,自己的職業顯得很神秘,壓抑。甚至有點小小的日式恐怖,但對於尹琿而言,它就是一個工作,一份薪水,一個能讓自己活下去的飯碗。如果說有什麽特別的話,就是尹琿特別希望在自己的手底下,他能把那些曾經生機勃勃的麵孔,弄得光鮮美麗,讓每一個到過這個世界的人,都能夠毫無遺憾的體麵離開。


    其實,尹琿並不是個很膽大的人,小時候聽見大人們講故事,他就會怕的捂住耳朵,但不知道為什麽,當大學畢業,在人才市場進退無門,義憤填膺之下向火葬場遞出自己簡曆的時候,尹琿的內心卻有一點小小的意外驚喜,可能這就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吧!


    厭倦了與人打交道,其實和死人打交道的工作也挺好,至少不會有那麽多勾心鬥角的事。


    他第一次化妝的對象,是一個女孩子,年紀不大,大概隻有十九歲,是車禍死的,出事的時候,她坐在一輛桑塔納的副駕駛,車子一撞,車門可能沒有關好,她就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當場死去,——想當時她應該輕的像一隻蝴蝶,在空中劃過。


    她是一個長頭發高個子的女生,五官長得很精致,皮膚也特別好。她的家裏人送來了一身新的衣服,讓工作人員給她換上。這是個很體力的活,尹琿做不來,由幾個老手一起做。他們窩在一個暗暗的房間裏,那裏有一個放人的工作台。尹琿自己什麽也不需要做,隻是個“把風的”,就是一有人想要進來就凶凶地叫出去,因為怕有些死者的家屬沒頭沒腦地走進來,畢竟這些也算是行業秘密的。


    脫掉她的血衣以後,大家開始用水給她衝洗身體,因為太多血了,尹琿就站在她頭的這一邊,看著他們弄。然後就是先給她穿牛仔褲,因為同事那邊把她地腳提了起來,於是她的頭就沒有再放在台子上了,而是順著邊緣放了下來,仰望著尹琿。


    當時的尹琿,離女孩估計不到兩尺,她的眼睛沒有閉上,一直睜得大大的,尹琿覺得她一直在看著自己,就好像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似的。但是,又覺得她的眼神太過空洞,仿佛隻是穿過自己的身體,看到後麵很遠很遠的某個地方。女孩的臉色很白,長長的頭發垂下來,可能是自然的卷發,一濕就能看出來,水珠順著她的臉龐滑落到她的頭發上,再一顆一顆的慢慢落到地上。看起來特別慘淡。


    如果她能看到現在這一幕,一定很痛苦吧!尹琿心想。隻有十九歲的女孩子,被幾個不相幹的男人女人脫得一絲不掛,如果她能感覺得到,一定很冷。就像此時此刻,自己穿著毛衣,都還禁不住的瑟瑟發抖。是啊!冬天就快要到了。


    穿好衣服,給她帶上一頂白色的絨帽,很漂亮,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在接任務前,女孩的家屬隻要求給她化淡妝,但作為一個剛出道的入殮師,一個準備雕鏤出自己今生第一件藝術品的人,尹琿卻想為這個潔白的天使,留下塵世中最後一抹美麗,就像流星劃破天際的刹那,美得是那麽讓人心碎,又是那麽的使人迷醉。


    於是,他戴上了特製的矽膠手套,給女孩兒一紮紮的梳頭發,做發型。用熱毛巾清洗、敷壓軀體,撲上粉底,淡抹胭脂,描眉,畫唇彩,使她的皮膚盡量恢複光澤。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為她描上唇線後,女孩似乎有了麵帶微笑之態。這讓她的母親非常滿意,不住地攥著尹琿的手,嘴裏嘮嘮叨叨的不住在說些什麽,似乎在感謝這位年輕的小夥子能讓自己的女兒帶著最美麗的麵容離開人世。


    用力抽開老人的手,安慰了幾句,尹琿帶著職業性的禮儀退到了一邊。可憐天下父母心,或許此刻的老人家,那顆麻木的心髒,早已支離破碎了吧!


    傷懷舊念,新愁舊怨想繼,變盡了人間……


    奏樂的師傅們一個個憋紅了臉,將管樂中所承載的哀思傳達到了大廳的每一個角落,然後就是眾人繞著水晶棺,哭,一個勁的哭,不要命的哭,不過,這裏麵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隻有當事人自己清楚了。


    從女孩的遺像上,尹琿看到了他生前的樣子。照片是用一張生活照複製成黑白做的,照片裏麵,她就帶著這頂帽子,在落滿雪花的山上笑,笑得好燦爛,好甜。尹琿看著這張照片有點收不回自己的眼睛。到現在為止,他還是覺得女孩是自己見過的最漂亮的女生,比那些包裝的明星也要漂亮很多,就連黑白的輪廓,都透露著她的光亮和清純。


    第一十章 死者的尊嚴


    儀式結束以後,家屬們一哄而散,那位剛才激動萬分的老母親似乎也被兩個漢子抬走了。尹琿搖搖頭,剛想收拾一下心情再去布置下一場追悼會,卻看到一個姑娘趴在水晶棺上,痛苦的哭泣著,久久不肯離去。從背影和帽子來看,這位姑娘和死者倒是頗為相似。尹琿好奇之餘,用手搗了搗身邊的同事,喂,小孫,棺材邊上的那姑娘,是死者什麽人啊!姐姐還是妹妹,怎麽越看越像雙胞胎,挺像的!


    那位被稱為小孫的同事脖子伸了伸,半晌才愕然的冒出一句話來,嘿!你小子眼花了吧?那棺材邊上沒人呀!


    怎麽可能,那不就是嗎!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尹琿大馬金刀地走了上去,輕輕地拍了拍那位姑娘的肩膀,溫言道:“丫頭,節哀順變吧!”


    但尹琿的手卻從她的肩膀上一穿而過,毫無任何阻隔。就仿佛麵前的隻是一團空氣,海市蜃樓。刹那間,尹琿明白了一切,整個後背都濕透了。


    就這樣,尹琿順利地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場考試,正式地成為了一名實習期的入殮師,月薪八千,中上等生活水平。


    中午的時候,同事們為了歡迎他這個新人,在附近的一家快餐店開了場小的party。雖說入鄉隨俗,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擁有端著飯盆子在火葬場裏大口吃菜的戰鬥力,因為這還需要強大的防禦和精神係免疫做後盾。畢竟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永遠隻存在於武俠和玄幻中,現實裏基本可以無條件忽略。試想一下,萬一在大快朵頤的時候被燒人的怪味道鑽進鼻孔裏,那可就有些倒人胃口了。


    吃完飯,尹琿穿上灰色的工作服,收拾好那個包含各種抽屜的化妝箱,進了化妝間的辦公室,殯儀館入口的位置是賓客室,左手出是冰櫃間,裝了二十隻冰櫃的冰櫃室占據了五十平方米,也就是說有二十個停屍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麽很多殯儀館的冰櫃數都是二十,緊鄰它的,就是隻餘十五平方米的化妝間。


    化妝間裏的物品不多,隻有化裝箱、操作台等幾件道具而已,顯得空曠而寂寥。


    可就是在這空曠寂寥中,硬生生地使人產生了強烈的壓抑感。


    俗話說得好,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行行也都有師傅帶徒弟的規矩。尹琿走進去的時候,老趙頭正在那裏抽煙看報紙,尹琿低下頭,坐到了他的對麵,他這個人不太愛和人打招呼,所以雖然老趙頭是自己的師傅,但尹琿並沒有叫他。


    這時候,老趙頭頭也不抬地說道:“你看到它了!”


    “看到誰?”尹琿驚訝的四處望了望,心說這老爺子講話怎麽隻說前話不提後語啊!琢磨了半晌,才感覺老趙頭是不是再說哪位同事,剛要開口。卻沒想那邊的老趙頭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淡淡地說道:“反正不是人。”


    尹琿驚了一跳,手裏的粉刷差點沒有掉在地上:“你怎麽知道?”


    “嗬嗬!說話別那麽大聲嘛!把老頭子震聾了,下半輩子難道靠你養活不成?”老趙頭慢吞吞地收起了泛黃的報紙:“其實做我們這行,講的都是個緣字,誰應該做什麽,誰應該碰到誰,都是命裏注定的。也許在別的行當裏,還有個碰運氣一說,但在我們這裏,都是緣分呐!”趙德水是館裏的老師傅,五十多歲的年紀,身穿一件繡滿銅錢的唐裝,個子不高,頭發不多,而且也都白了,顯得要比實際年齡老一些。


    尹琿沒有做聲,不經意地望著他,他覺得這個老人身上有一種讓自己難以描述的感覺,覺得他就像是家裏的一個長者,熟悉到了別人都懶得理他的地步,靜靜地坐在那裏,靜靜地打著哈欠。


    “我年輕的時候,做過幫工、當過泥匠,甚至還有段時間學人家修理過無線電,喏,我手裏的這個收音機,就是我年輕時候自己買零件攢的。”老趙頭擺弄著手裏那個白色塑料都已經被氧化的發黃的老舊收音機。


    尹琿是個急性子,他不想聽這些拐彎抹角的話:“你怎麽知道我見到鬼了!”


    這時,老趙頭終於抬起頭,他從他那個纏著膠帶的老花鏡裏探出眼睛來,望著尹琿,突然笑了:“都要走這麽一遭的,年輕人,誰這輩子吃什麽飯,都是老天爺給的,你見的東西,我沒見過。當然,我看的到的,你也未必能看到!”


    說到這,老人突然像孩子一樣俏皮地眨了眨眼:“恭喜,天生陰陽眼的小子,你入行了。”


    “入行,我看到的他沒有看的?”尹琿有些困惑。後來,他才知道,原來,他們這行真的是講緣字的,老趙頭說話的意思,就是他決定收自己了。


    “至於你看到的東西,你得自己解決,因為路是你選的,但不是你選它們,而是它們選你,懂了嗎?”


    “誰?”


    “就是你化妝的那些朋友們啊!”老趙頭的話又讓尹琿的心沒來由的‘咯噔’了一下。


    他正想要問個究竟,這個時候業務部打來電話,讓老趙頭去‘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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