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子重新回到了格桑梅朵所坐的車子裏,車子行駛著,格桑梅朵接連幾天擔驚受怕,顯得很疲憊,這時候已經窩在後座上睡著了。小胡子本來覺得在冰城內的經曆,會把格桑梅朵嚇退,會讓她逃竄一般的離開自己跑回拉薩,但是現在看起來,他們暫時分不開了,格桑梅朵這個人無形中變的很重要。


    紮西把他們帶到了將要接近下坎巴寺的那條路上,四個人在一戶放牧的藏民那裏借火,這樣可以節省一些燃料。喝著幹牛糞火燒出的酥油茶和磚茶,放牧的老牧民對小胡子產生了一些興趣,這個地方其實已經很偏僻了,少見外人,尤其是外地人。他們交談了一會兒,小胡子都輕描淡寫的遮掩過去。他的這種隱隱拒人的神情和舉動反而更加引起對方的好奇,甚或說是一些好感,老牧民很熱情的詢問他們要到什麽地方去,如果路途不明,他可以指路。


    兩個司機默默的喝茶,格桑梅朵望著火堆不知道在想什麽,小胡子想了想,說要到下坎巴寺去。對於這座小寺,他很陌生,想從老牧民嘴裏事先得到一些情況。


    “為什麽要到那裏去?”老牧民驚訝的說:“那是一個被佛陀厭惡拋棄的地方,不要接近它,人接近它,就好像一條純淨的雪山河流進了汙穢。”


    下坎巴寺早已經不被周邊的寺廟以及藏民所承認,他們不把這裏看做一個供奉三世佛的廟宇,究其原因,可能還是因為許久許久之前流浪到這裏的那個苦行僧人,是他破壞了一切。


    在老牧民不解的目光中,小胡子他們上路了,這一次中間沒有再做停留,一口氣就趕到了下坎巴寺。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寺廟,大部分的建築在之前被強行拆除,沒有重建,隻用石頭在殘存的幾棟房子外圍起了一道圍牆。


    當他們趕到的時候,下坎巴寺圍牆外的那道簡陋的門緊閉著,紮西在外麵試探著喊門,但沒有任何回應。


    “他好像不在。”紮西回頭對小胡子說,寺裏隻有那一個喇嘛,如果他外出的話,幾個人就隻能在這裏等,即便再小的一座寺廟,也沒有人會粗魯無禮的不經允許破門而入。


    這種等待一直持續了兩天,到第三天的正午時,一個人影遠遠的出現在了下坎巴寺的西麵,紮西翹首觀望了片刻,之後就對他們說,是那個喇嘛回來了。他和喇嘛有一麵之緣,所以遠遠的就迎了過去,想先和對方溝通一下。


    喇嘛的身影越來越近,逐漸清晰,他沉默而穩重的一步一步走過來,看似走的很慢,但紮西需要小跑著才能跟上對方的步伐。他指手畫腳的說了很多,那個喇嘛一直沒有回話,當他走到了車子前時,頓住腳步。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喇嘛,臉龐黑紅,個子不高,但非常結實,就像一輛裹著布片的輕型坦克。他的額頭上爬滿了細密的皺紋,眉毛很濃,如同用墨筆勾勒出的兩條粗黑的線,他的臉頰上有一道已經很難辨認的傷疤。


    小胡子和喇嘛對視了一會兒,他沒多說什麽,該說的話,紮西已經跟喇嘛說過了,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看這個喇嘛的心情,看他願意不願意說點實質性的東西。


    足足有五分鍾之後,喇嘛一言不發的朝寺門走去,紮西在身後對小胡子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小胡子的腳步動了,想跟上去再和喇嘛交流一下。但是喇嘛走到了破舊的寺門前時,回頭對小胡子說:“你進來吧。”


    隻有小胡子跟著喇嘛走進了門後的下坎巴寺,剩下的人包括格桑梅朵在內,都沒有得到允許。小胡子反手關上了寺門,喇嘛在前麵帶路,當他們一前一後走到了一間充當佛堂的小屋前時,喇嘛突然閃電般的回首,一隻粗壯有力的胳膊像一根塗金漆的降魔杵,砸向小胡子的喉嚨。


    小胡子的反應非常快,架住了喇嘛的胳膊,緊接著,他們就在這座小屋前激烈的打鬥起來。但這種打鬥仿佛是無聲的,喇嘛的兩條胳膊粗壯,卻靈活的有些詭異,像兩條粗壯的蛇,常常都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攻擊小胡子。


    這是個很難纏的對手,但小胡子卻感覺出,這個喇嘛好像並不是真的要打死或打傷自己,他動手的目的,如同一種試探。


    果然,在他們激烈的打鬥了片刻後,喇嘛突然飛快的後退了兩步,停下手裏的動作,在這種極耗體力的打鬥中,他仍然保持著平穩的呼吸。


    “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可以和你談談。”喇嘛的態度轉變的很快,前一刻還對小胡子動手,這一刻就像一片和風細雨,他轉動腳步,走到了旁邊一座隱修室外,推開了門。


    小胡子的判斷沒錯,喇嘛並沒有敵意,他跟著對方走進了隱修室。所謂的隱修室,是僧侶冥想修煉的地方,沒有任何多餘的擺設,隻能盤坐入定。兩個人麵對麵的坐下來,喇嘛說:“你是個練過功夫的人,剛才的試探不會驚嚇到你,如果你被我製服了,那麽遲早,你也會被人輕易的殺掉。”


    “誰會殺我?”


    “朝聖者。”喇嘛一字一頓的說出了三個字。


    小胡子的表情沒變,但心裏的驚訝卻洶湧而來,這個喇嘛看出了什麽嗎?他竟然直接就說出了朝聖者。


    “直覺告訴我,你知道朝聖者,果然是這樣。”喇嘛接著說道:“我可以對你說我知道的所有的事,就像麵對佛陀一樣,敞開自己的心門,你一定疑惑,我為什麽會這樣做。那個帶你來的人告訴過你,我是個沉默寡言的怪人。”


    “是,我確實疑惑。”


    “在你的車子上,有我想要的東西,因為我在你身上感覺到了一股氣息,察那多大師的氣息,你沾染的氣息,是外在氣。”喇嘛的目光朝寺外望了一下,說:“更重要的,是外麵那個女人,她有一種內在氣,我很懷疑,她身上附著著察那多大師的靈識。如果察那多大師的靈識能夠附著在她身上的話,那就證明她得到了大師的認可。”


    小胡子馬上就明白過來,喇嘛所說的車子上的東西,一定就是察那多已經幹枯的不成樣子的屍體。


    “如果她是一個受認可的人,那麽你為什麽不和她直接談話?”小胡子感覺這個喇嘛真的太奇怪了,張口就說出了這麽多,察那多這個人已經被淹沒在曆史長河中,鮮少有人會知道,仁波切活佛了解這些,是因為他的年紀在那裏擺著,但眼前的這個喇嘛才多大?


    “正因為她是受認可的人,才不能和她談,外來的靈識會幹擾她,她可能會不正常。”


    這個喇嘛給小胡子的感覺,就像一座黑山,沉重卻顯得很踏實,這種感覺會讓人生出信任。但是他仍然沒有掉以輕心,不說信不信對方,至少要把來龍去脈先問清楚。


    “你知道察那多?你怎麽能感覺到他的氣息?”


    “我有察那多大師貼身的兩件法衣,還有他常年使用過的銀盤,但我沒有見過他,關於大師的一切,都來自我的師傅。”


    這個喇嘛的師傅,叫邊巴林鏘,他曾經在噶紮寺修行過,當時,他是一個獨特又另類的年輕人,經常在寺廟裏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換句話說,就是經常闖禍。不過邊巴林鏘闖了很多次禍,卻從來沒有受到過嚴厲的懲罰,因為噶紮寺一直有一個人在庇護他,這個人就是察那多。


    按照邊巴林鏘當時的年齡和身份,和察那多根本搭不上話,但察那多卻在噶紮寺成百上千的僧人裏,對邊巴林鏘格外的看重維護。他曾不止一次說過,邊巴林鏘是一個很有證悟力的弟子,這是修行中無比重要的一個因素。


    每當邊巴林鏘闖禍,下麵的人回報上來的時候,察那多都會極力的回護他,而且察那多有些惋惜,格魯派各大寺院中一貫奉行的是轉世承襲製,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邊巴林鏘日後的成就將會超過所有人。


    第二十二章 晉普阿旺(一)


    在當時的噶紮寺中,很多人明麵上不敢違逆察那多,但背地裏卻都很不解,他們根本看不出邊巴林鏘到底有什麽證悟力,能得到察那多如此的器重。察那多的解釋,是說邊巴林鏘還未到開悟的時候。


    邊巴林鏘很年輕,而且有點仗勢胡作非為的勢頭,最後麵對上上下下不斷的譴責和怨怒,察那多隻好把他留在自己的身邊。邊巴林鏘一共在他身邊呆了兩年,兩年之後,察那多離開了噶紮寺。


    之後的事情,小胡子都知道,察那多遊走四方,違背了一個虔誠佛教徒所該做的事,繼而受到了嚴厲的製裁,緊接著,仁波切進入了噶紮寺,取代察那多的位置,繼而又傳來了察那多的死訊。


    在察那多事件的背後,還湧動著一股暗流,是噶紮寺內的一些人針對邊巴林鏘而來的,他們厭惡這個被察那多稱為很有證悟力,將來成就會超越所有人的年輕僧人,他們的借口是察那多已經成為異端,一直受他庇護的邊巴林鏘必然也不幹淨。最後,是剛剛進入噶紮寺不久的仁波切活佛出來說話,邊巴林鏘免去了其它的懲罰,但是被永遠逐出噶紮寺。


    當邊巴林鏘被逐出噶紮寺的時候,他的性格和舉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很好理解,就如同一個一直被父親所寵愛的孩子,猛然間得到了父親蒙冤致死的消息,他難以承受,而且在內心最深處始終堅信,自己的父親是清白的。


    其實在邊巴林鏘的心裏,一直埋藏著一個秘密,關於察那多的秘密。他在察那多身邊呆了兩年,後一年的時間裏,察那多的變化,邊巴林鏘知道的最清楚。在察那多的佛倉裏,有一條通往寺外的密道,這個密道是什麽時候出現的,邊巴林鏘不了解,但察那多經常借這條密道外出,少則兩三天,多則十天半個月。


    對自己所做的事,察那多沒有完全隱瞞邊巴林鏘,他對這個小自己幾十歲的年輕人有一種獨特的親近和信任,不過他講述的不仔細,隻是告訴邊巴林鏘,自己在做一件大事。


    “察那多大事所做的這件大事,師傅知道的不詳細。不過,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已經不僅僅關乎護教,而且關乎世間的存亡。”


    邊巴林鏘在追尋察那多的腳步,也想知道察那多究竟在做什麽,他堅信察那多是不會錯的,這是個寬容溫和的長者,他所做的一切都有充足的理由和良善的動機。但是察那多所做的事情太隱秘了,邊巴林鏘被驅逐後的二十年世間裏,一直沒有停止腳步,卻一直沒有獲得任何線索。


    就在邊巴林鏘準備繼續尋找下去的時候,他仿佛頓悟了一般,他覺得追尋察那多的腳步,不如讀懂他遺留下來的東西,就如同過去的聖物藏一樣,大師的遺物中說不定會有發現。邊巴林鏘落腳在下坎巴寺,但是他的身份注定了會殃及他人,下坎巴寺受到製裁和排擠,邊巴林鏘幾次想要離開,都是寺裏的一個老喇嘛挽留他。


    當下坎巴寺被拆除了大半,寺裏的僧人都走光的時候,邊巴林鏘徹底安靜了下來,他開始數十年如一日的研究察那多的遺物。他活的歲數也很大,在自知將死的時候,為了留一個人繼承自己的意願,才收下了小胡子麵前的這個弟子。


    “我叫晉普阿旺,我謹遵師傅的意願,不曾鬆懈過。”


    “我叫向騰霄。”小胡子想了一下,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真名,因為晉普阿旺所表現出的鎮定,讓人難以想象,他半生都在尋索和察那多有關的事,但他明知道察那多的屍體就在小胡子的車上,卻依然保持波瀾不驚的神情,這種從容和鎮靜,比小胡子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裏麵,可能有一種英雄惜英雄的因素,小胡子不想隱瞞晉普阿旺。


    在邊巴林鏘死去之後,晉普阿旺完全投身到了他未完的心願中,他走過很多地方,四處尋訪,期間得到過一些線索,但都不是關鍵性的,這就導致了尋找沒有止境,不知道會延續到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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