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川一邊回想著這些日子所收集到的關於南洋華人的資料,一邊和兩人解說道:“…隨著西方工業革命的完成,華商從數百年前就在東南亞建立起來的貿易網絡核心產品,中國的初級產品和茶葉、絲綢等特產已經逐漸失去競爭力,取而代之的是以西方工業為基礎的廉價工業製成品。


    也就是說南洋華商的經貿活動已經不再依托於中國經濟的傳統貿易商人,轉向成為了替歐美各國銷售工業製成品的中介商和零售商。但是在中介貿易活動環節的端口-進出口批發業,承載支柱-航運業、金融業等領域,華商卻難以占據一席之地。


    比如荷印殖民政府就明確用法律禁止華僑從事大批發商生意,確保了荷屬東印度群島的對外貿易進出口業掌握在了歐洲人的控製下。


    西方的進出口大商行把貨物賒銷給缺乏資本的華商,華商再收購當地的農副土產,轉售給進出口商行,通過其中的差價來清償債務。


    雖然有少數華商或華商世家為荷印殖民政府服務,承包了稅收、專賣品及鴉片、賭博業、當鋪業等專營行業,從而積攢了不小的財富。但終究不過是鳳毛麟角,難以同大量華商所投身的中介和零售商生意相比。


    但是在南洋殖民地政府的嚴格控製下,南洋華商還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勞動創下了不小的奇跡。今日華商幾乎控製了南洋90%以上的大米產業和25%左右的甘蔗製糖業。巴城的黃玉昆,三寶壟的黃仲涵都是南洋出了名的富豪。”


    吳川突然停下了對於南洋華商的誇獎,看著麵前的兩位年輕華僑嚴肅的說道:“但是,這些華人雖然依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吃苦耐勞獲得了令人難以想象的財富,可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又何嚐不是當地原住民眼中協助殖民者剝削他們的幫凶呢?”


    黃仲英、章四顧都大吃了一驚,正想張嘴為南洋華僑解釋的時候,吳川卻伸手示意他們安靜後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想說南洋華僑的財富和壓迫土人並無關係。但今日的現實就是,在南洋這片土地上,最大的財富歸於了歐洲人,小頭則落入了吃苦耐勞的華人手中,隻有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兩手空空。這我想你們應該不會否認吧?”


    “可是,我們華人的財富都是沒日沒夜的苦幹和節儉才積攢下來的,南洋華僑雖然有那麽一些發家致富的,但大多數華僑也隻是在種植園做苦力或是不懼艱險的深入南洋各處做些小生意而已,許多人甚至一出洋就再也沒有回去家鄉了。那些土人隻看到了華商的財富,卻沒有看到華人都在吃苦啊。”


    黃仲英終於忍耐不住情緒,向著吳川進行了反駁。吳川卻毫不變色的說道:“對於土人來說,他們隻是想要為自己的不幸找個仇恨的對象,並不想要研究華人的財富是怎麽得來的。


    歐洲人手中掌握著殖民地的政權,又有著強大的武力,土人就算怨恨也不會表現出來。但是華人就不一樣了,你們始終把自己當成和土人不一樣的外來者,手中又沒有武力,在政治上又為歐洲殖民者所歧視。土人把憤怒發泄在你們身上,難道歐洲殖民者還會出手製止嗎?


    南洋華僑這300年來,被歐洲人屠殺了一次又一次,我想你們總要汲取一些教訓吧?總不能每次都被人當作豬羊屠宰吧?”


    黃仲英終於沉默了下去,章四顧則鼓起了勇氣向吳川說道:“所以我們才想著祖國能夠強大起來,給我們這些海外遊子以保護。就像日本政府保護日本僑民那樣,要求荷蘭東印度政府在法律上廢除對於我們華人的歧視。”


    吳川思考了一下,才緩緩說道:“荷蘭人在1854年製定的法律條例第109條中,將東印度群島的居民分為了四個等級,一等歐洲人,二等荷蘭後裔,三等和歐洲人同等待遇者,四等原住民同等待遇者。華僑屬於第四等居民。


    1906年,殖民地政府修改此項法令,製定了憲法第163條規定,把東印度群島居民分為三等,一等歐洲人,二等荷蘭後裔,三等東方外僑。日本僑民和泰國僑民享有和歐洲僑民的同等待遇。


    作為三等的華僑,火車隻能坐三等車廂,看電影和足球隻能買站票,服裝也隻能穿唐裝。還有特設的華僑警察裁判所,可以對華人隨意逮捕、定罪。確實是令人憤怒的種族歧視條款。


    我知道在東印度群島上居住的華人一直希望能夠修改這條法律,可今年五月滿清政府和荷蘭修訂領事條約時,但是並沒有讓荷蘭人放棄這條法律。我想這也是海外華僑支持革命的理由,因為這個無能的政府根本保護不了國人。”


    吳川的述說讓兩人終於安靜了下來,他們倒是沒有想到吳川居然對南洋華僑的境遇有了這麽深入的了解。於是兩人不由期待著,吳川能夠給出一個接觸南洋華人痛苦的方案來。


    吳川一邊在腦子裏思考著,一邊慢慢對著兩人說道:“之前我已經對著你們說過,南洋的華僑雖然人數眾多,也擁有著一筆不小的財富,但是南洋華僑的地域之見和各自為政,使得南洋的華商始終沒有結成一個具有影響力的商業團體,所以始終為歐洲殖民者所製。


    我希望你們這次返回南洋,首先就從航運業和金融業開始,把南洋各地的華商和祖國的建設聯係起來,從而形成一個具有一定資本和影響力的商業集團。也隻有把南洋的華商事業統合起來,我們才有這個本錢和歐洲資本、日本資本進行抗衡。


    在經濟上統合南洋華商的力量,不過是第一步。我們終究是革命黨,在建立了一個經濟基礎之後,必然是要為南洋人民的解放事業予以支持的。對於你們想要的,讓荷蘭人、英國人放棄對於華人的歧視,贏得和歐洲人、日本人、泰國人一樣的地位,我認為是不足取的。”


    黃、章兩人聽到了吳川的否定後,一時愕然的說不出話來了。吳川卻毫不遲疑的說道:“我們應該要求的是,徹底廢除荷蘭殖民政府對於有色人種的歧視,而不是僅僅謀求華人自己的解放。


    我想你們應該明白這一點,荷屬東印度群島的人口差不多接近6000萬,不僅是英屬馬來亞人口的十倍之上,也遠遠高於菲律賓群島的人口。也就是說,如果能夠讓整個荷屬東印度群島的人民獲得了解放,那麽幾乎也就等於解放了整個南洋殖民地。


    而華人在這6000萬人口中,不過占了1%的比例。你們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讓荷蘭人對你們網開一麵是不可能的,因為華人的力量在荷屬東印度群島上並不能動搖荷蘭人的殖民統治。你們想要獲得祖國的幫助,就像日本政府幫助日本人那樣,這個想法雖然看起來很合理,但我不得不說,這是個糟糕至極的主意。


    先不說我們推翻滿清的統治之後,還要應對列強瓜分中國的陰謀,沒有二、三十年的建設,恐怕是不可能有力量向海外伸手的。光是南洋華人把自己同本地土人脫離開去,屈服於歐洲殖民者對於有色人種的等級劃分,就是個把本地土人的怒火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蠢主意。


    荷屬東印度群島上的華人對於這一問題越是糾纏,就越是在告訴群島上的原住民,華人和他們不是一夥的,而是同白人一夥的。你們這就是在替荷蘭人吸引土人的怒火,也是在為自己招來再一次的屠殺事件。在荷蘭人的放縱下,幾十萬華人要如何去應付數千萬土人的怒火?”


    在吳川的警告下,原本還對不能留下參加革命的黃、章兩人終於色變。他們雖然把自己視為中國人,但是他們的家人、親屬卻大多在南洋各地,這一刻真是讓他們感受到了不安,想著盡快返回南洋去警告自己的親友了。


    黃仲英這才真心誠意的向吳川請教道:“那麽主席您有什麽解開南洋華人困境的主張嗎?我們此次回去必然會把您的告誡傳達給各位華僑領袖,糾正之前我們犯下的錯誤。”


    吳川沉默了片刻後對兩人說道:“我想你們這些天來已經有接觸過馬克思主義了,也看過共產黨宣言了。那麽我想說的是,共產黨宣言的內容概括起來其實隻有一個意思,無產階級隻有解放了全人類,最後才能解放自己。


    我以為,今日南洋華僑的困境正適合於借用這樣一句話。南洋華僑想要解除自己被白人殖民者歧視的處境,那麽你們就必須先去解除那些一直被白人殖民者所歧視的原住民的處境。當數十萬華人和數千萬原住民站在一起的時候,瑟瑟發抖的隻有那些白人殖民者。


    想要做到這一點,我以為南洋華僑第一要積極參與政治和軍隊,也許一開始那些白人殖民者會拒絕給予華人這種權力,但是當原住民的民族獨立運動風起雲湧的時候,他們除了依靠華人之外,就再無可以依靠的對象了。


    第二華人要去親近那些原住民,南洋群島上的原住民並不是屬於同一個民族。華人應當出資替南洋各民族尋根溯源,為他們尋找自己的語言、曆史和特有的文化。在支持南洋各民族對抗白人殖民者的同時,華人應當以本地民族之一的身份,加入到這個民族大聯盟當中去,而不是把自己當成外來者。


    不管是荷蘭東印度群島,還是英屬馬來亞,或者菲律賓群島,都是白人殖民者用武力黏合起來的地理名詞,從來不是一個政治實體。趕走了白人殖民者,不是讓其他大民族繼續欺壓當地的小民族,而是為了恢複各民族的獨立,讓每一個民族都有生存下去的權力,包括華人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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