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於略顯緊張,他拉起舒子寅的手說:“走,再去那房裏看看。”


    二樓的走廊此刻顯得別幽長,在廊燈的映照下,像一條荒涼的隧道。決於推開了舒子寅去過的那間客房,開了燈,房間裏的床、沙發等一下子從暗黑中鑽了出來,“是這裏嗎?”洪於問道。舒子寅緊張地點了點頭,洪於便在這一目了然的房間裏巡視了一番。


    “你說,當時房間裏沒有開燈,進門時候有一雙手臂抱住你,你感覺到那人是男還是女?”洪於盯著舒子寅的臉問道。


    “好像…好像是個女人。”舒子寅回憶著那一瞬間的感覺說道。


    “這就對了。”洪於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告訴你吧,那不是鬼是人。”


    “你怎麽知道?”


    “呶”洪於指著大床上的白床單說,“你看吧。”


    舒子寅將眼光投向房中的大床,雪白的床單上有一小塊濕印,她模糊地感覺到了什麽,臉也不禁紅了。


    “就是這樣,”洪於說,“沒有鬼,隻是有人在這裏作愛而已。那女人一定先進到這裏等待,而你來到的時候,黑暗中她將你誤認為是赴約的男友了。”


    “那女人是誰呢?”舒子寅迷惑地問。


    洪於搖了搖頭,說他怎麽會知道呢。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一對男女一定是今晚的來賓。洪於就在這種類型的晚宴或酒會中,總會有人在宴會中途溜進衛生間或雜物間或客房,偷偷地做這種事。這些人不是沒有安全的居所做愛,而是喜歡這種略帶冒險的形式。


    “你怎麽會知道這些呢?”舒子寅的問話中帶著複雜的意味。


    “哦,這種場麵中的奧秘,我見得多了。”洪於說,“你別看這種場合的賓客,先生高貴,女士優雅,可他們瘋起來是很多人想不到的。因為他們該得到的都得到了,所以一定要想些花招來剌激自己。”


    “你也這樣嗎?”話一出口,舒子寅感到自己有些無理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窮追不舍。


    洪於楞了一下,有點奇怪地盯著舒子寅的眼睛,仿佛看見了陌生人似的。“哦,怎麽說呢?其實這也沒有什麽不好。”洪於說他以前和葉蔓在一起的時候,也嚐試過這樣的樂趣。第一次也是在一個盛大的晚宴上,他和葉蔓麵對麵隔著一張條桌坐著,潔白的桌布從四方垂下來,一直落到人的膝蓋上。他們品著紅酒、水果和精致的菜品,時不時地和經過桌前的賓客打招呼,這些人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樂隊在宴會廳的一個角落賣力地奏著音樂,整個大廳裏有一種迷離的氣氛。不知不覺中,葉蔓的手從桌下伸過來,在他的腿上撫摸,他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的眼睛和葉蔓對視著,有火苗在視線相碰中飄蕩。突然,葉蔓收回了她的手,站起身來說她去衛生間。她轉身離去,她的背影和裙子包裹著的豐滿的臂部消失在大廳一側。不一會兒,她回到了桌前,伸手將一小團黑色的東西放在洪於麵前的托盤上。洪於定睛一看,這不是她的內褲嗎?洪於心裏一跳,趕緊拿起它塞進自己的衣袋,再左右看看,沒有人注意到這裏。他抬起眼來,葉蔓正笑吟吟地舉起高腳酒杯對著他,她酒杯裏的紅酒在輕輕晃蕩。她在繼續喝酒、談話。葉蔓時不時地離開座位,去自助餐的菜台上取菜。洪於望著她地在這豪華的宴會廳裏來去,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興奮。接下來,幾乎沒有任何暗示,他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一前一後地向衛生間走去。在那板壁隔出的小小空間裏。他們喘著氣陷入了瘋狂……


    這天晚上,舒子寅總是睡不踏實。身上有些燥熱,她想也許是晚宴上喝了紅酒的緣故。她蹬開薄被,盯著消失在漆黑中的天花板,眼前出現了二樓客房床單上的那團濕印。這種開始使人惡心後來讓人想入非非的髒東西,將一種偷窺的感覺塞給了意外的發現者。


    她在暗黑中下意識地將兩隻手握在了一起,這是誰的手誰的手指?是讀大二時班上那個高大的男生還是後來的哲學老師?她的意識有些迷糊,隻感到那手是粘濕滑膩的。那手剛從她的身體上離開,她無意中抓住這手時,她才知道自己生命的熔岩是如何旺盛。空氣中浮動著一種奇特的氣味,比紅酒更醉人的氣味,她沉醉得想哭,那感覺從喉嚨裏釋放出來時卻是一聲呻吟。


    舒子寅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想到這是一個奇怪的夜晚。在她26年的生命史中,這種夜晚的到來尤如柔軟的貓腳,無聲無息卻又讓人顫栗。她又看見了二樓的走廊,荒涼的杳無人跡的走廊,而一雙手臂好像火一樣在一道門後燃燒……


    她一轉念又想到了自己的論文中正在探討的巫術。巫術的原理之一認為,世間萬物都存在著交互感應,天和地,山和水,樹和風,人與月亮,手和手,眼睛和眼睛……交感的作用使人們發現危險、幸福、仇恨和激情。而今夜,她感覺到了霧氣,霧氣中的一條激流。她將一隻手臂舉過頭頂放在枕隻上,那姿態又像是掙紮又像是接受。


    這是一座奇怪的別墅,她想,她是怎麽到這裏來的呢?大湖、幽島、別墅的尖頂、亡靈和鬼魂、紅酒和晚宴……她已置身於這個漩渦中,在看似平靜的湖麵上,據說有活了百年以上的紅色鱗片的魚精在水底遊動……


    第十章


    舒子寅又回到閣樓上去住了。她作出這個決定讓洪於無法理解。自從她住進與洪於的臥室相連的密室以後,洪於對別墅裏連連發生的恐怖事件甚至有了好感,因為正是在這種驚悚的氛圍中,舒子寅的氣息離他越來越近。這是一種讓他既不敢親近又無法離開的氣息,有點像他讀書時對一個高年級女生的感覺,他隻能在放學的路上將她的背影一路送回家門。奇怪的是,洪於現在的年齡比舒子寅大了差點一倍,為什麽會產生這種感覺他無法解釋。


    那天早晨,舒子寅提出要回到閣樓上去住時,他看出她一夜沒有睡好,她忐忑不安的樣子,說話時也有點回避他的目光。這種狀態使洪於既緊張又興奮,他感覺到他們的距離正在靠近。昨天晚上他就感覺到這點了,他們查看了二樓的空房間出來後,舒子寅在樓梯上差點跌了一下,洪於扶住她,再繼續往前走時,洪於的手就一直摟著到她的肩臂,他感到她的皮膚涼爽細滑。回到房間後,舒子寅並沒有立即進到密室去休息,而是在他的房間裏坐了一會兒。罩在她身上的黑色長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時的那一件,絲質的幽幽的黑光襯得她露在外麵的手臂和脖子雪白。他們一時沒有了語言,一陣沉默過後,她進到密室休息去了。


    早晨,舒子寅卻意外地提出要重回閣樓去住。“我喜歡那裏。”她說,“並且,伍鋼和小胖子在那裏監守了這樣久,也沒有可怕的事再發生。我回到那裏寫作會快一點,尤其是夜裏寫作時,打開窗,湖上的風吹來挺舒服的。”


    洪於對此非常的不願意,心裏一下子空蕩蕩的若有所失。但是,他不能反對她的決定,從一開始他就意識到,對她不能有半點勉強的。


    雪花和梅花對閣樓作了次大清潔。伍鋼和小胖子也如釋重負,他們又可以回到各自的地方睡好覺了。幸運的是,閣樓上一連幾天平靜無事,舒子寅在那裏白天寫作晚上睡覺,仿佛真的有了一個世外桃源。洪於放心不下,有時半夜起來到走廊上看看。整座別墅無聲,他甚至走到上閣樓的樓梯口,在那個舒子寅曾經遇見上吊的女人的過廳裏,他開了燈查看一番。有天半夜,他正在查看時,樓梯上方突然出現了一張女人的臉,幸好他一眼認出那是舒子寅,才避免了一場驚嚇。原來,舒子寅聽見閣樓下有動靜,大著膽子起床到樓梯口來張望。當她看見是洪於在巡視時,她用眼神表達了她的感激。“沒事。”洪於對她揮揮手說,“快去休息吧。”


    舒子寅穿著睡衣站在樓梯上方,身體的線條隱隱可見。她對著樓梯下端的洪於說:“你也去休息吧,不會有什麽可怕的事發生了。”


    閣樓上很平靜,舒子寅回到床上躺下後想,真的不會發生什麽了嗎?她不敢肯定,但她知道必須回到這裏來了。如果繼續住在與洪於一牆之隔的密室,她感覺很可能發生自己不能控製的事情。人的心中都有另一個自我,舒子寅認識她,她本能,激情,對一切充滿好奇心並且膽大妄為。


    然而,閣樓上的平靜是短暫的。已經發生過的各種恐怖事件足以證明這是一座凶宅。如果說,以前發生的事大多是在暗黑之中顯現,讓人還存在是否是錯覺、幻覺之類的想法,那麽,在明亮的燈光下讓人看得清清楚楚的恐怖事物,便讓人無法解釋了。


    這個可怕的時刻是在午夜時分到來的。這天晚上,舒子寅在書房裏寫作。由於這晚上思維特別清晰,不知不覺便寫到半夜了。整個閣樓上除了她的呼吸和筆尖在紙上劃出的“沙沙”聲,周圍是凝固般的寂靜。


    突然,書房的門似乎有輕微的響動。舒子寅怔了一下,本能地向門口望去,由於隻有書桌上亮著台燈,門的方向半明半暗的看不太清楚。她“叭”地一聲開亮了室內的大燈,雪亮的燈光下,她看見書房門已經被推開了一條縫。她正在猶豫需不需要走過去看看,一隻手突然從門縫中伸了出來,準確地說,從門縫中伸進來的是一隻裸露的手臂。這手臂直直地伸向室內,這人的身體和肩膀仿佛被卡在了門縫外麵似的。在這驚悚的瞬間,舒子寅的意識仿佛中斷了。她楞楞地看著這條裸露的手臂,從指尖到小臂上的肌肉,它是慘白而僵硬的。從修長的手指看,這是女人的手和手臂,隻是它此刻沒有血色,連指甲都是慘白的。在僵硬的手指之間,夾著一張長條形的紙,那張紙在空中抖動著,轉眼便從僵硬的指間滑落在地板上。


    這段時間有多長,幾秒還是幾分種?舒子寅無法確認了。她感到頭腦處於一段空白之後,血液才重新開始流動的。在這時她才能夠抖動著發麻的嘴唇發出了一聲慘叫。


    在明亮的燈光下,那條僵硬的手臂從門縫中退了出去。隻有一張雪白的紙遺落在室內。


    舒子寅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坐在地板上的了。她俯過身去,拾起那張紙,看見了紙上的文字,這不正是以前的女傭娟娟寫給家裏的信嗎?舒子寅剛住閣樓時,從一本畫報中發現過這封沒有寄出去的家信,後來這信便莫名失蹤了。而今夜,一條僵硬而蒼白的女人手從門縫中伸進來,將這頁信扔在地板上。


    這是魂靈顯現嗎?這個據說是在兩年多前悄悄出走或失蹤了的女傭,或許已經不在人世,她是想用這封遺留在這裏的書信引起人們的注意?


    舒子寅慢慢地站了起來,雙腿一直在發抖。她扶住牆壁對自己說,不要怕,不要怕,即使真有魂靈又怎樣呢。她一步步向門邊走去,她為自己的勇氣叫好。她拉開了房門,外麵的小客廳黑漆漆的。她開了燈,沒有任何人影。她走到樓梯口,對著漆黑的樓梯下方叫道:“有人嗎?她的聲音過後是更加的寂靜。


    這一下,她的勇氣仿佛像氣球泄氣一樣突然用完了,在這空蕩蕩的夜半的閣樓上,恐懼從牆壁上、天花板上、樓梯上等各個方向向她包圍過來。她再也撐不住了。她用僅有的力氣對著樓梯下方發出了顫栗的大叫:“來人啊——”


    夜半的別墅是死一樣的寂靜,以致她的這聲呼號在樓道和走廊裏碰撞著,發出孩子學舌般的回聲。


    人死後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狀態?這一這可怕的事件讓舒子寅對此認真思量起來。首先,她確定從門縫中伸進來的手臂是一隻已沒有生命的手臂,明亮的燈光下她看得清清楚楚,蒼白的、僵硬的手臂、手掌和手指,這隻女人的手臂悄無聲息地從門縫中伸進來,現實的空間仿佛被這隻手捅了一個洞,讓舒子寅看見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息。另外,舒子寅確定這隻手臂與以前的女傭娟娟有關係,因為那伸進門縫的僵硬的手指間夾著一頁信紙,這頁娟娟留在閣樓的信失蹤後又由這隻蒼白的手送回來,足以說明娟娟已死並力圖與她生前的世界發生一些聯係。


    這可能嗎?人死後真能顯形並且能在一些偶然的條件下撞進現實世界的門縫嗎?這是一件始終無法確認的事,根本原因在於人死不能複生,在每一個生命進入那道黑漆大門之後,他(她)的信息便永遠消失了。因而,關於人死後的狀況我們隻能猜測,沒有證人,沒有通道,隻有無盡的想像與迷茫。舒子寅看過一些西方的研究資料,那些充滿好奇心的學者也隻能從一些經曆了短暫死亡又活過來的人身上搜集信息,其中多數人據說都發生過“隧道體驗”,這就是在走向死亡的時候,發覺自己正在穿越一條黑暗的隧道,直到看見隧道盡頭出現燦爛的光茫。遺憾的是,這些能講述死亡感覺的人都在猝死後又活過來的人,因而他們隻能講出死亡瞬間的感受,而無法經曆死後的情形。矛盾的是,如果他們在死亡的路上永不回頭,他們當然會知道得更多,但是,這“知道得更多”對活著的人卻沒有了意義,因為那樣他們便永不能與我們交流了。


    那麽,從門縫中伸進來的僵硬的手臂是不是一種例外呢?如果這是一種兩個世界的交流方式,舒子寅感到便不那麽害怕了。因此,當洪於聽見她的慘叫聲跑上閣樓時,她已經從最驚恐的狀態稍稍鎮定下來。


    “女人的手臂。”洪於緊張地思考著,以現實的邏輯分析道:“這別墅裏就那麽幾個女人,走,看看她們去。”洪於是冷靜的,他認為這次恐怖事件能從住別墅的女人中找出破綻。


    舒子寅將信將疑地跟著洪於走下閣樓,在樓梯上遇見了正跑上樓來的伍鋼,這個警覺的家夥果然如洪於所說,“睡覺時都睜著一隻眼睛”,樓上的動靜將睡在底樓房間裏的他也驚醒了。洪於簡單對他講了剛才發生的事。伍鋼聽完後楞了一下,身子慢慢地往下蹲,竟一屁股在樓梯上坐了下來,舒子寅看見他的肩膀有點發抖。


    這種恐懼在伍鋼身上是從沒有發生過的,洪於奇怪地問:“你怎麽了?這麽一點兒事就嚇得你撒尿嗎?走,跟我去女傭的房間看看。”


    女傭們從睡夢中被一個個叫了起來,對主人一行半夜三更突然到來她們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們都穿著小褂子,背心之類的內衣,有的要想披上外衣時也被洪於止住了。她們的手臂光潔、飽滿,洪於逐一地掃視著連她們的指甲也不放過,他要舒子寅逐一檢查她們的手和指甲,看看有沒有塗抹過什麽的痕跡。舒子寅心裏明白,洪於一定是認為剛才那蒼白僵硬的手臂是活人偽裝的。洪於這樣推測有他的道理,因為他沒在現場看見那手臂,舒子寅相信那絕對不是偽裝可以做到的,那確是一隻死人的手臂,僵硬中還有點腫脹,蒼白中有一些暗紅色的屍斑。


    “好,沒事了。你們各自回房休息吧。”洪於對女傭們說。幾個女孩盡管很納悶但不敢多問,木莉的眼中有些驚恐,桃花卻笑嘻嘻的覺得好玩,梅花和雪花的臉上掛著狐疑,她們或許預感到這夜半的別墅裏又出了可怕的事。


    洪於、舒子寅和伍鋼從走廊來到底樓客廳的時候,牆上的掛鍾正敲出“噹噹”兩聲金屬感很重的聲音,淩晨兩點了。洪於要伍鋼到別墅外麵去查看一番,伍鋼猶豫著答應了。


    洪於和舒子寅一起上樓,他伸出一隻胳膊半擁著她,她沒有拒絕。她知道此刻如果沒有她在場,洪於也會感到恐懼的。男人在這種時候總是很勇敢,她感到他的手臂上傳出的力量。別墅像深潭一樣的靜,他們的腳步聲從底樓一直響到三樓。經過洪於的房間時,洪於建議她還是回到密室去,她說不,她說如果真有鬼魂也許並不是太可怕的事。洪於隻好陪她走向走廊盡頭,推開一道門,穿過狹長的過廳,踏上了通向閣樓的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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