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站在二樓的走廊窗邊往下看,房子的後門處閃著兩個橘紅色的火星,依稀可見一對人影。明知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但梅仍然情不自禁地想盡量探出頭去,即使聽不到鮑伯和那個穿得和地痞一樣的陌生男人說什麽,也希望能看到他們的表情,巴望著想知道後事究竟如何。


    傑克雖然一臉猥瑣,但是鮑伯自從回到紐約拜托他的兩件事,可謂都完成得非常漂亮。所以兩人即使階層相差甚遠,鮑伯在辛辛那提和機器為伍,小混混在紐約的巷道也非全無建樹。


    “怎麽樣?”鮑伯拿腳上錚光發亮的皮鞋蹭著泥地,異常煩躁。


    傑克從大衣內側掏出一個牛皮紙袋:“底片和樣片都在這裏,我事先看過,和那個攝影師說的一樣看起來完全是個意外。攝影師要拍的是女童子軍,這輛馬車突然闖入鏡頭,哈哈……”


    鮑伯一點都笑不出來:“他手上沒留什麽不該留的東西吧。”


    傑克連忙否認:“他不敢,報紙登不登不過是韋蘭家一句話的事情。隻不過他也不是蠢材,既然這照片原本就是韋蘭家的人安排他拍的,他覺得這照片未必就真的不能見天日了。除了應得的報酬,他隻有一個要求,如果真的要上報,報導必須讓他獨家。”


    “記者都是些吸血鬼,”鮑伯暗罵了一句,又問:“那輛馬車呢?”


    傑克兩手一攤:“那馬車可說是全毀了,馬戲團的團長說是請您額外補償點損失,當然他肯定自己不會給您惹麻煩,錢一拿到他們就拔營離開紐約,誰都查不到。”


    鮑伯毫不猶豫地將事先準備的一刀紙幣遞到了傑克的手裏,傑克也不去點,隻拿到手中極為享受地撥得“嘩嘩”直響,鮑伯不缺這點錢,他也不會賴自己的錢。


    傑克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梅正跑到後門那裏等著他,一見鮑伯完了事,她就伸出手:“拿來。”


    鮑伯的臉有點尷尬:“梅,你何必自討苦吃,知道這兩個人做了什麽就行,何必眼見為實,你也不怕今晚把枕巾都哭濕?”


    “我不要做個被蒙蔽的傻瓜,拿來!”梅完全不為所動。


    鮑伯看著收到自己麵前勢在必得的手,萬般無奈,隻好把紙袋遞了過去。


    照片的尺寸很大,簡直纖毫畢現。其實這這照片沒有拍到什麽難堪的場麵,下半部分幾乎還都是女童子軍的小臉蛋,隻在右上角攝入了一輛半解體的馬車和驚慌地互相抱著的兩人。


    可對於全紐約心知肚明他們關係的人來說,這樣一張說明不了什麽的照片卻足以把什麽都拿到台麵上來講,梅需要的隻是一個借口罷了。


    鮑伯小心地觀察著梅的表情:“梅,你還可以選擇。如果你想把這張照片放在韋蘭家的保險箱,那麽這世上絕不會有不相幹的人看到它。但如果你想讓所有的人看到它,那我現在就去買船票。我的妹妹,你不要害怕,我們可以去遊遍歐洲,更甚者去更遙遠的東方看看。等到你再回來,誰還會把這件事掛在嘴上?”


    “但他們會記在心裏,無論你將來做了什麽,都逃脫不了這件事情的陰影。如果我找不到更好的夫婿,他們會說‘看吧,韋蘭小姐就是忍不了一時之氣而蹉跎了終身’;如果我有幸享受了一個更美好的未來,他們也會說‘幸好韋蘭家沒有失勢,不然解除婚約的小姐如何還能求得大好婚姻’。”梅出身於這個階層,也對這個階層了解甚深:“如果無論如何都不能洗清我身上的流言蜚語,那我要做的,就是堂堂正正地解除婚約。”


    鮑伯歎了一口氣靠在門框上:“那韋蘭家的名聲可怎麽辦?”


    “你關心這個?”梅斜睨他一眼:“四年後你才來關心會不會太晚,韋蘭家已經出了一個大逆不道的兒子,馬上可能會有個解除婚約的女兒,大概被惡魔詛咒了。”


    鮑伯苦笑著補充:“那你至少得搶在別人前頭,做那個主動提出解約的人。”


    韋蘭夫人正在起居室裏拿著繡了一半的手絹繼續慢條斯理地忙活,她要給梅秀一條鈴蘭花的手絹,小小一叢鈴蘭也費不了多少眼神和精力。


    她聽見梅走了進來,然後輕輕地靠在自己膝頭,就把手裏的活計先放到了一邊,小心地扶著梅的背,不去弄亂她的頭發:“怎麽了,媽媽的小心肝?”


    梅隻是搖搖頭,帶著點撒嬌道:“媽媽,你就讓我靠一靠。”


    韋蘭夫人心裏明鏡似的:“因為紐蘭不高興了?親愛的,他後來不是寫信來賠罪了,男人有事業要忙,女人可要大度點。”


    紐蘭現在最熱衷的事業不過就是把自己弄上報紙的頭版而已,梅回答:“如果他真在忙活正經事業,我自然是大度的。”


    韋蘭夫人歎了口氣:“他以前也不是什麽無知少年,梅,你聽聞的時候全不在意的。”


    “這次不一樣,”梅默默地闡述著事實:“紐蘭自己也知道這次不一樣,大家都知道是不一樣的。”


    韋蘭夫人捧起梅的臉蛋,狐疑地看著梅:“親愛的姑娘,你該知道,紐蘭是沒法隨心所欲的,他最終都要回歸主流社會,回歸自己的家庭。那個女人……”她痛苦地意識到這個女人就是自己的侄女,這讓她痛心,原該團結的家族現在仍然出現了裂痕:“她永遠隻是個局外人,在規則外遊蕩。”


    “可您知道那個人眼裏是沒有規矩的,她是不在乎的,紐蘭也在變成這樣的人,我們早已失去了約束的手段。”梅訴說著事實:“如果我邁入了這段婚姻,也許局外人隻有我自己。”


    韋蘭夫人動了動嘴唇,艱難地說道:“梅,你才是名至實歸的阿切爾夫人。”


    “是的,是的,阿切爾夫人,”梅的眼睛裏生氣了薄霧,大滴的眼淚滾落了下來:“然後阿切爾夫人看著阿切爾先生和那個女人心意相通,然後隻能自己對著空曠的房子自說自話;阿切爾夫人因為寂寞變得尖銳,因為尖銳而越發刻薄,變成現在那個守寡的老阿切爾夫人和嫁不出去阿切爾小姐那樣的女人,隻能靠說別人的醜聞打發時間。媽媽,難道這就是您辛苦養育我,把我培養成這樣的淑女的目的嗎?”


    韋蘭夫人也紅了眼:“梅,不是這樣的,紐蘭他隻是被一時蒙蔽,他忘記了你的好,他會記起來的。”


    梅膝蓋累了,她直起身來靠在母親身上:“媽媽,您太幸福了,因為爸爸舍不得這樣對你。可是外麵還有許多及不上爸爸一片衣角的男人,他們今天這樣做了,明天後天還是會這樣做,隻有從來不做這種事的男人才是真正值得相信的。”


    “可憐的梅,”做母親的摸摸女兒年輕秀美的臉蛋,不明白紐蘭何以就這樣舍棄了:“可你已經訂婚了。”


    梅猛地抱住自己的母親沉默不語,韋蘭夫人以為她認了命,最後不過一聲歎息。


    “你明天要去見見紐蘭嗎?梅,和他好好聊一聊,如果今晚他不出現是因為工作,那你還是不要苛責他,而且他應該很久沒有和艾倫見麵了。”韋蘭夫人勸說道。


    當然要去見他,梅想到自己梳妝台抽屜裏放著的東西,她要問問紐蘭究竟把自己置於何地,將兩人兩年來的感情置於何地。然後梅會告訴紐蘭自己出於情分,來見他這最後一麵的仁慈。


    而麵前的韋蘭夫人,則毫不知道梅心裏的打算,一向乖巧的女兒答應她:“是的,媽媽,我明天會去見一見紐蘭。隻要把話都說開了,一切都會好的。”


    韋蘭夫人聽到這話大為心安,便將心頭那一點點的擔心拋在了腦後。梅是她最得意的女兒,是紐約的一顆明星,沒有什麽是她做不成的。


    隔天,在萊特布賴·拉姆森·洛律師事務所裏,紐蘭·阿切爾正和自己的上司談話,老萊特布賴先生是紐約聞名遐邇的律師,受到紐約上層階級至少三代人信任的法律顧問。但是最近他遇到了麻煩,因為在他那些顧客的眼中,他的律所裏同樣出身良好的一名律師,似乎不再和他的階層繼續站在同一個陣營。


    這讓委托人產生了不信任,萊特布賴先生端坐在紅木書桌後麵,白胡須濃密,眉心深蹙,灰發淩亂。紐蘭一邊擔心自己的辦公室何時會出現前來敲詐的不速之客,一邊還在心裏笑話自己的上司怎麽弄成這樣焦頭爛額的樣子。


    “紐蘭,你手頭有兩個遺產案子嗎?”萊特布賴問道。


    “是的,”紐蘭回答:“不過都沒有什麽難度。”


    不是沒有難度的問題,還是職業操守的問題,老先生心想,然後琢磨著合適的字眼:“你手頭上的案子先停停,我會指派人接受。所裏準備參與法律委員會關於法條分析的討論,你準備一下吧,說不定到時你的名字還會印在出版物上。”


    紐蘭直覺就要拒絕:“萊特布賴先生,您知道我一點都不喜歡枯燥的案頭工作。”


    “這是揚名立萬的機會,”萊特布賴覺得自己很仁慈:“幫所裏揚名立萬,或者幹脆什麽都不要做,沒有需要你做的。”


    紐蘭這才覺得真的不妙,他賴以習慣的生活環境和工作氛圍都在慢慢將他驅趕在外,可是反抗也是他一直追求的,原本的生活和現在體驗到的充盈全身心的愛情刺激比起來,實在太枯燥乏味了。


    於是,他堅強地站起來,正準備大聲反駁萊特布賴先生,助理卻敲門進來:“阿切爾先生,您有訪客。”


    紐蘭頓時覺得有冷汗冒出來,恐懼的想象中有相機、鎂光燈、膠片還有大幅照片,他顧不上再和萊特布賴討價還價,就匆匆告辭,關於他們先前的提議,萊特布賴就當紐蘭默認了。


    紐蘭在辦公室見到梅的時候,他虛驚一場,徹底放下心來。


    他坐到了辦公桌後,放鬆地問:“梅,昨天真是對不起,不過你能特地前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想必你是原諒我了。”


    梅隻一笑,讓紐蘭也摸不著頭腦,實則梅覺得紐蘭已經未必需要求得自己原諒了。


    她將紙袋裏的照片拿出來遞給紐蘭:“這個東西,我想你有權利知情。”


    紐蘭乍一看到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梅看著他臉色的肌肉抽了兩抽,才說了句讓梅啼笑皆非的話:“梅,是有人敲詐韋蘭家嗎?這是犯法的,我不會姑息他們的。”


    梅的雙眼晶亮有神盯著紐蘭:“你沒有別的要說的嗎?”


    紐蘭深吸了兩口氣,覺得喉間幹澀:“我和艾倫沒什麽。”


    “沒什麽?”梅的視線落在照片上,兩人因為驚嚇緊緊擁抱,好像真的隻是意外一樣:“為什麽到了大都會歌劇院還不下車呢?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紐蘭覺得自己圓謊沒有難度了:“去辦事,我把東西落在第五大道了。”


    梅無趣地聽著他拙劣的謊言,覺得索然無味,如果他對她哪怕還有一點真心實意,她也許就真的裝聾作啞了:“紐蘭,我是相信你的,真的,那是因為我愛過你,可是你寧願做個自以為聰明的傻瓜,而我卻再也不想做個假裝無知的聰明人。真的,紐蘭,別把自己當成被告席上的嫌疑犯,認為法庭沒有足夠的證據判罪,紐蘭,梅·韋蘭什麽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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