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明五千年來好比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山河照影,有情似黃金。周朝的井田這樣深穩,它翻出的變調是秦漢卻多有驚險,但驚險方可喜。


    卻說當年周武王伐紂,登幽之阜以望商邑,晚上他睡也睡不看。清早姬旦問他,他說,從我未出生時殷朝已亂起,至今六十年,麋鹿在牧,蜚鴻滿野,這如今我們是成了事,但我們向來在西土,要怎樣處理外麵那千年以來夏殷的地麵才好呢?他又自己答道,我們亦要出去到那河洛之間,與天下人相見。於是他造了洛邑,打算拿它做周朝的新都。


    周武王是被黃河中下遊工商業的明豔所驚了,後來孔子觀舞《大武》,尚說:“若然,則武王之誌荒矣。”井田的工商業亦帶叛逆性,惟不發生像西洋人的商業資本主義,那工商業在眾產業中乃是個嬌縱的姊妹,但不是女巫,幾次政治波瀾,遊蜂浪蝶皆與她有關。井田倒是能大大方方的愛寵她,每每遊嬉於危險的邊沿,像要潑翻了而仍舊不潑翻,所以活潑。而中國曆朝女子亦幾乎即是工商業的化身,如妲己西施楊貴妃,皆帶珠光寶氣,且必隨伴華麗的宮殿建築,但是每有建築,大臣必諫,雖為後妃亦要像浣紗時的素麵才好。海倫是雅典工商業的明豔,但中國則不重希臘式的英雄,亦不重希臘式的美人。漢唐而且要罷珠崖,戒開邊。前此井田的好處,是能對工商業亦無禁忌,而井田廢後的好處,則是對工商業亦能使之約於禮,曆朝的天下承平富庶,版圖宏大,倒是因為能對生產力與武力亦看得平平淡淡,不像西洋的小家子氣。


    中國隻是對工商業不小氣,但並非笨重凝固的土著務農,這從中國的女子最可見。常言水鄉多佳人,水鄉是交通便利,工商業繁榮的地方,如六朝女子的“鏤薄窄衫袖,穿珠貼領巾”,那裝束即是非常現代的。中國女子極有叛逆精神,但是不浪漫,中國人是對於美對於愛亦不沉湎。太平時勢是好女有好男來相配,好男如陽光,好女如顏色,有家門清肅,而曆朝女禍,則往往亦是工商業與眾產業失調之時,像紂王與妲己即是彼此都褻瀆了。


    《尚書》裏記牧野之戰,紂自焚而死,周武王持太白之旗以麾諸侯,諸侯皆拜武王。至紂死所,武王自射之,三發而後下軍,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懸之太白之旗,又至紂之嬖妾二女,二女皆已自殺,武王又射三發,斬以玄鉞,懸其頭小白之旗。明日武王至殷之社稷壇祭告天地。此即黃河中下遊的工商業與殷人有私情曖昧,要傷害全麵產業的平等和諧,而周武王則像個男孩,他打了那不正經的男子,連姊妹也打了,但姊妹到底情親,他又封紂與妲己所生的兒子。而且他變得有心事在身了,他從那天誓師孟津,白魚躍入舟中,一路行來都是個男孩的世界,現在卻忽覺淒楚不樂。中國曆朝創業之主,皆對前朝有懷念與寬待,而且即帝位時要三讓,是因真有一種悲意與謙遜,漢王見項王已死,亦且喜且悲,連明太祖討平了元朝,亦不欲觀獻俘。


    周武王之時,是天下大勢在河渭之間,但外麵還有三個方麵,一是黃河中下遊,二是淮河流域及長江流域的徐方與荊蠻,三是西戎北狄。所以周初的大事是把河渭之間與黃河中下遊結成新的王畿,及至中葉,是把華夏文明更推廣到徐方荊蠻及西戎北狄,而周末則徐方荊蠻及戎狄漸與華夏諸侯混同了,又要有新的核心,新的大一統,就出來秦朝,秦朝是漢朝的前驅。這幾次變動裏,皆見工商業的活潑,但仍是眾產業的全麵浪潮在推進,而工商業則不過是弄潮兒。


    周武王為對夏殷舊地好有個照應,他叫殷族的人照常通商,又封神農之後於焦,黃帝之後於祝,帝堯之後於薊,帝舜之後於陳,這幾處便是伏羲神農以來華夏文明的本部,而西周則是新的發祥地。他又封薑尚於齊,姬旦於魯,此地是經過商朝幾次征伐徐方才開拓的。但是黃河中下遊與西周一時尚未能相親,武王才崩,二叔即以管蔡叛,管蔡即是殷之舊地,他們看不起西周的鄉下佬,周公旦討之,三年始得平定。於是成王與周公召公才曉得當初武王的遠大見識,又繼續經營洛邑,放了九鼎在那裏,雖王室仍在西周,而黃河中下遊從此到底變成像自己家裏了。西周的質加上黃河中下遊的文,如此出現了一個新的華夏,如水木清華,所以有劃時代的周公製禮。


    此後即是周之中葉,交涉的重心移到對犬戎與荊蠻了。犬戎在西。華夏與西方的交涉,前此黃帝時伶倫吹竹定音律,那竹即出於西土,而舜時亦有西王母獻玉管,及至周初,西方正當埃及金字塔後王朝全盛時,巴比侖亦其國際貿易正在作新的擴大,印度則雅利安人入主已五百年,恒河流域的產業及對外通商,皆較過去達羅毗荼人時更興旺,而西域路上遂亦越發熱開了,犬戎便在中間飄忽往來。還有北狄,則比犬戎更挨近華夏。這西戎北狄,一部分還深入河北,與漢人雜居,他們坐地經商,與在邊徼外的同族聯絡,專做華夏與西方世界的生意。他們有益有害,益處是做了西方器物與知識來中國的媒介,而害處則是他們不時要作亂。


    周朝至春秋戰國,受外來文物影響之盛,可比後來的漢朝唐朝明朝。且中國向來接受異域的樂器精律及天文數學,很少標明其是本國的或外來的,這真乃無私。但思想與感情則不受外來影響。如戰國時堅白同異之辯,名與實為二,色相與性分離,原來自印度,都能不帶一點印度宗教的痕跡,而且它亦像唐朝的因明學,不久就自然消歇。又如外來的舞樂,經過西域一翻,進來後又一翻,變成隻取其形式,而去其原來的感情,所以是華夏的新聲了。亦有形式與內容皆保持原來的,那隻能是番戲,生不牢根的。


    至於戎狄的作亂,則自黃帝逐葷鬻,夏時征九扈有窮,同時伐犬戎與獫狁,皆是為了對付他們,中間惟唐虞時無事,而周時則最烈,乃至西周卒為犬戎所毀,平王東遷於洛邑,又經齊桓公尊王攘夷,及秦之統一西戎,燕趙又同化了內地的狄,捍禦了邊徼外的胡,這方麵的問題才暫告一段落。


    民國廿三年七月上海新聞報載,在俄屬中亞泰基思坦,掘出周桓王時中國朝廷發給該地戍軍的檄令。但中國史上並不記載,因為開邊不算什麽盛德之事。桓王之前即是有名的周穆王,穆王征犬戎,當時就有大臣諫。他西行巡狩一直到了阿母河,所流傳的亦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與西王母的唱酬之辭,李義山詩: <blockquote>


    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千裏,穆王何事不重來? </blockquote>


    這是個比英雄與美人更好的故事,亦有男心女意,卻高到不落愛情。人世有限而亦無限,遂對現前的光景愛惜不盡,煩惱起來不覺要歎氣了。王羲之“念天地之無窮,感吾生之行休”,是因眼前有蘭亭好風日。若果苦惱,則隻有感覺天地亦窮蹙的。這裏是人生的淹然百媚,有限與無限俱化,一天的日子亦迢迢如千年。說要長生久視不過是無話找話,並非印度人那種無常之感,更全異於西洋人的要求永生,卻連不朽之念亦都超過了。這即是周穆王與西王母的故事之所以使後人興感,又何論區區武功?


    祭公謀父諫穆王伐犬戎,前此更有舜舞幹羽於兩階而有苗來服,武力開邊是中國向來不以為貴。自黃帝至殷周之際,華夏之地其實隻是黃河中下遊,此外即是蠻夷戎狄的賓服王服荒服,然而《禹貢》九州島隻覺其是一統天下,向來黃帝巡行無礙,舜亦南巡,至禹會諸侯於會稽,防風氏後至戮之,則竟是還能動員這些蠻夷戎狄。當時華夏的經濟力軍事力其實尚未能到達他們,可是他們亦來服,因為華夏對他們無要求,所要求的亦不過是要他們承認文明,朝聘非為統治,貢物非為經濟,而皆惟以為禮,且對他們真有好意,自然蠻夷戎狄也都歡喜了。西洋古代有屬地屬國,而對於不能施以統治及榨取的鄰國,即不知要是怎樣的關係才好,現代西洋才在其與殖民地半殖民地的關係外,尚有與對等國的正常外交關係,而中國則還有比這種外交關係更高級的王天下。


    但蠻夷戎狄亦要作亂,那是因蠻夷戎狄亦有他們的好處,要求與漢文明生為一體,始得完全,而漢文明亦要有他們的那些好處,才更豐富,且不致委屈他們。而且文明是天下人的,並非漢族所私有的,但為成就文明,即舜是東夷之人亦可,文王是西夷之人亦可,乃至殷人滿人入主華夏亦可。而亦為成就文明,曆次尊王攘夷,其轟轟烈烈又為西洋的防衛基督教世界與民主國際所不及。中國從來華夷的變動,皆是還有比民族之見更高的文明的成行。西洋有基督教亦還能超過民族問題,而中國則更有王化。王化是大化流行,各正性命,而基督教則其上帝即是個私意。基督教雖對民族無阻隔,但是根本對人有阻隔,它要萬人皆對上帝負責,而教廷則又不過是個代理機關,它與民主製度的責任觀念及代表性質,皆是沒有人自身的美好。他們的人對自身亦不親,又如何能與他人有親,與他民族協和?且亦不能有像中國的王者之師,無對無敵於天下。


    蠻夷戎狄皆有一陣新鮮的風。西周產業之盛,放馬於華山之陽,牧牛於桃林之野,牛馬之多即與西戎有關,其後秦之強亦有西戎的爽氣在內。而華夏與蠻夷的漸漸結成一體,則還開了後來漢朝的天下,項羽楚人,劉邦亦出於早先是淮夷之地。


    周朝成康之後即是昭王,昭王南征而不返,是漢人與楚民族之間長期風浪的開始。昭王之子穆王西征,徐方作亂,穆王乘八駿馳歸,僅能救平。淮夷中徐方最大,有三苗以來的銅鐵傳統,又受漢文明的波流浸灌,故徐偃王好行仁義。徐與吳楚皆是漢夷混合民族,楚尚漁獵而兼有高度的工商業,吳亦一麵斷發文身以象魚龍,一麵卻又刀劍之利甲於天下,其後吳越代衰,與徐方皆入於楚,楚之章華宮遂亦繁華如吳之姑蘇台了。楚人感情極強烈,喜為長夜之飲,其工商業因其野蠻的背景而異樣明媚,其兵至強,其文學亦至美,但不及漢文明的尚有在強與美之外的平正簡靜。


    中國人向來對異族有愛好,京戲裏唱的“兩軍陣前遇代戰,代戰公主好威嚴”,以及雙鴛公主追狄青,皆把番女說成很可佩服。中國人是天生有一種叛逆精神,民間戲裏做出來,都同情妖怪,不同情正神,譬如對於白蛇娘娘與法海和尚。而亦因此,中國禮教之邦才能不是個笨重凝固的世界,卻一草一木皆潑辣新鮮。禮是還要有人,《紅樓夢》裏的姊妹丫鬟都曉得大家禮教,然而襲人是一種人品,晴雯又是一種人品,林黛玉也像薛寶釵的知禮,但她兼有鳳姐的尖辣,所以是絕代之人了。


    春秋時的君子,看人從他的登降揖讓斷定吉凶,無有不驗,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葵丘之會微有振矜,君子說他的功業要黯淡,他就果然前程短了。讀《左傳》《國語》到這些,真叫人危懼,可是想要反抗。齊桓公為什麽不能像曹操的率性自誇自讚說:“假使天下無孤,將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不是也很好?禮亦不過像樂器,要有空處可以讓人出入遊嬉,且不防翻出變調,若是都遮滿了,又必定如此,那裏要得?


    早先成康之際雖好,到底還是土氣太重,故繼周公製禮之後,有穆王作甫刑。甫刑與後來鄭子產的鑄刑書,秦商鞅的變法,皆有工商業的幹脆爽利。工商業原來亦有好德性,農業使人感知萬物的生意,工業則使人感知器具的新意,新房子新幾案新衣裳,及刀劍的新發於硎,皆比歲時草木的新意更觸目。農業多靠天然,工業則全是人手做成的,更有私情的喜悅,此與商業的潑辣,皆隻要不墮資本主義,便為一代照人的明豔才氣。


    孔子敬愛鄭子產是個禮義之人,而不非難他的鑄刑書。又佩服管仲,管仲佐齊桓公尊王攘夷,但他亦是講鹽鐵之利的,子產與管仲皆法製號令明劃。子貢在七十二弟子中不受命而貨殖,孔子晚年卻更歡喜他。孔子自己,晚年他亦不複夢見周公,死的前七天他和子貢說:“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楹之間,昨夢予坐奠兩楹之間,予殆殷人也。”殷人是比周人更有工商業的英爽。孔子作《春秋》,其尊王大一統是繼承周禮的,而尊子產,美管仲,則還開了後來秦漢的人事新條理。儒家每說禮不下庶人,但孔子晚年刪詩就兼收桑中濮上之音,他是曉得禮樂亦在民間,而且禮樂在變,不過變起頭時有些放蕩失檢罷了。


    春秋時實有產業的新活潑,才起得五霸。五霸齊桓公為首,齊有魚鹽銅鐵紡織之利。秦則接收了西周舊地,渭水流域雖遭犬戎之亂,那產業基礎仍然闊大,且有與西域通商為背景。而其與東方經濟的往來則經過山西,故晉亦強盛。至於中原的商業通衢則為宋鄭所分有,鄭亦強過一時。鄭是晉楚的通衢,宋則是齊楚的通衢,而且亦是齊晉之間的經濟樞紐,又聯絡燕與中原的商務,故宋襄公亦成一霸。但是宋鄭不能像雅典的商業發達即可出人頭地,因井田經濟不許出現資本的支配作用。全華夏的生產力要靠平麵的推廣來共同提高,齊楚秦晉皆有廣大的地域可以鋪開生產力,宋鄭則不能,所以其功業亦不及。


    楚是與漢文明尚未相習,到底亦難成大事。當年楚成王陳兵周郊,問鼎輕重,有似年輕野蠻的亞曆山大騎馬入雅典,可是華夏文明比希臘的東西另有一種威嚴,那曾經使商湯自覺慚愧,使周武王亦晚上睡不著的,現在根器淺薄的楚成王與之覿麵相見,更不覺得慌張了。他出發的那天和他的夫人鄧曼說:“我心裏有些晃晃蕩蕩。”鄧曼聽了歎息,而這亦是一個楚民族的歎息之聲。


    齊桓公本來最有希望,可是他又太被周朝的禮教所壓,晉文公亦如此,不敢稍有跌宕自喜,他們都是生在周室的諸侯之中。惟有秦,他有西周的遺產而可以不靠周朝,商鞅變法之與周禮其實有一種微妙關係,其後荀卿訂製度,即兼有禮意與法意,而漢朝更是顯然結合了周禮與秦法,不過當初變法時不免帶有苛性罷了。雖是秦法,但與巴比倫的法典或羅馬法的精神到底不同,法亦可以即是禮的有理性明達,有現前人事與物的清潔的,所以秦能是周朝的翻新,連他的能動員諸侯亦不是靠周朝王室的名義。


    五霸中的後二霸,秦穆公楚莊王就皆出在尊王攘夷之外,當時是有個新的華夏已在黎明了。昨日之日,如日中天的周王室已成過去,連齊桓宋襄晉文之業,亦惟見斜陽滿院泣蘼蕪,今日之日,新華夏的核心,如一輪紅日欲出未出。在這一刻,天邊處處有紅霞,江漢上空如赤虯夭矯,下麵正是大楚,東南吳越亦有白虹衝天而起,黃河中下遊齊晉之郊,亦城郭山川如錦如繡。而及至那紅日升起了,其清如水,這才看見了方位,原來是在秦雍之地。


    顧炎武論春秋至戰國,人情風氣景物截然相異,先儒又歎春秋亦已是衰世,其實春秋時已是一個新的華夏在震動,像一隻小雞要孵化出來,單是它在啄卵殼的聲音就好聽,而戰國亦不過是繼承春秋的。春秋戰國本等是個潑辣的時代,百無禁忌,周幽王喪於褒姒,吳宮沼於西施,但並非那幾個女子不祥。最不祥的要算夏姬,她夭子蠻,死陳侯,再嫁連尹襄老,連尹襄老亦戰死,連楚莊王俘虜了她,見她美貌,亦不敢要她,可是申公巫臣娶了她出亡,卻兩人都很好,人是可以還比憂患更大,而且比不祥亦更大的。彼時的人,如老莊楊墨,韓非申不害,蘇秦張儀白起之流,及四公子之任俠,燕趙的悲歌慷慨之士,他們皆是從周禮走了出來,開啟後來漢魏六朝蕩子的風氣。


    而且秦從商鞅開阡陌,連井田都廢了。井田當然亦可以廢。商鞅之法,棄灰者有刑,是當時已廣泛的采用施肥,農業的生產力進步了,可以把再易及一易之田變為不易之地,而授田製遂被改動乃至廢止。華夏原來就有兩種田並存,一種井田,一種非井田,而井田漸漸與非井田混合,春秋時魯國已稅畝,秦朝的做法亦不過是更理直氣壯罷了。


    廢禮教與井田,是像庾信賦裏的:“開歲遊春,俱除錦帔,並脫紅綸。”而且中國人是處處有私情,故能不是個宗教的民族。民間舊式婚姻,女家發送來的東西,給公婆的是鞋子,姑嫂的是帶子,小姑小叔的是荷包,給新郎的是冠服,而還有壓箱錢則是新娘自己的,新娘隨轎帶來的喜果,分給眾賓,但另有懷裏果子專為留給新郎,皆是私情之美。而《禮運》說天下為公,亦開頭隻是人各親其親,長其長,喜愛自己以喜愛世人。


    戰國時人跌宕自喜,非常調皮,卻全異於西洋人的 cynical (憤世嫉俗),轉更有天地清曠。周朝的東西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而戰國時人則像賈寶玉的做小生日。賈寶玉生日,他從外頭大場麵的筵席上行禮如儀後散了,回怡紅院與芳官襲人等做小生日,瞞過查夜林之孝家的,還悄悄的請了黛玉寶釵等來,猜枚行令飲酒,等黛玉等告辭去後,他們還鬧到深更半夜,各人都把大衣服脫了,那芳官滿口嚷熱,身上隻穿半舊蔥綠桃紅夾襖褲,又褪了冠兒,鬆了釧兒釵兒,隻發際綴一行珍珠,燈下越發顯得齒白唇紅,麵如滿月。蘇秦張儀他們亦像這樣,覺得人乃更是自己的,他們無所不為,鬧得玩得夠了,橫七豎八的睡下,及至醒來,外麵天已大亮,是秦朝的天下了。


    秦始皇並一海內,廢封建為郡縣,書同文,車同軌,把法度衡石丈尺都劃一,又治天下馳道。於是始皇帝東遊海上,封禪泰山梁父,海上白雲悠悠,洪波如山,令人想起黃帝當年。秦始皇的詔書:“日月所照,莫不賓伏,分明人事,顯白道理,皇帝臨察四方,莫不如畫。”果然是建起了新華夏,連春秋以來的諸子爭鳴,像一地的碎玻璃與用剩的竹頭木屑,也統統把來掃除了。


    可是秦朝的東西大而不婉。秦法之嚴,到得無可商量,真是法重心駭,威尊命賤。始皇帝南巡衡山,浮山至湘山祠,逢大風幾不得渡,因問湘君何神?博士答言堯之女舜之妻葬此,於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伐湘山樹,赭其山,他那神氣樣子,娥皇女英要笑他的,她們的舜不像他。而越是威嚴,去人越遠,便越是要遭鬼神戲弄,一忽兒是誰遺璧鎬池君,說“明年祖龍死”,一忽兒又是何處出現了字跡,說“始皇死而地分”。相傳始皇得驅山鞭鐸,欲驅山填海為梁,地上群山皆奔走朝東,中途失去鞭鐸,返而遂病,崩於沙丘,天下就大亂了。


    秦朝的作風使人佩服,但是不喜,碰上那法,總是它有理。早先六國亦無道,人民遭到損害,但覺得自己是理直的,對方是妄人,你隻要火燭小心,當心他的像水火不留情。秦朝可是連你做人的信念亦要經過他核準,而且人得從他的幹部學習,以吏為師。李斯刻始皇的詔書於石,“因明白矣”,說如此便可以明白了,焉知太子扶蘇與將軍蒙恬就死得不明不白,連到牽隻鹿到朝廷上來,也文武百官都認不得,趙高說是馬,大家也都說是馬,成了個大謊,這就是說的秦失其鹿。


    秦朝極注重生產,在泰山在嶧山刻石的始皇帝詔書都說要男耕女織。生產當然是大事,但人被注定隻能如此,便連陳涉也不服了,他輟耕至隴上,忽有鴻鵠之誌。還有劉邦與項羽,他們看始皇帝出巡,一個說:“嗟乎,大丈夫不當如是耶?”一個說:“彼可取而代也。”人原來不是隻做個生產勞動者的,他們就起來亡了秦朝。


    賈誼《過秦論》的結語:“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伍被亦說秦亡於築長城,求神仙,攻百越,總是要有事,不能與天下無事相安,孔子說“仁者靜”,不仁者是一刻亦不能靜的。當年樊噲說得最明白:“秦為無道,刑人如恐不勝,殺人如恐不舉。”秦朝便是法嚴,變得沒有了人的存在,所以後來沛公入關,但約法三章,就人人都歡喜了。並非像馬克思的革命定義,為求解脫生產力的桎梏,因秦朝行施新製度,生產力正有了劃時代的發展。亦不是舊勢力的反動,因誰亦不攻擊秦朝的製度,連秦法後來亦為漢所繼承,不過是去了它的苛性。同樣的製度與法,所爭隻在還要有情意之美,遂天下並起亡秦,這在西洋是完全不能想象的。這裏是有比階級競爭更高的東西。


    秦末是中國史上第一次民間起兵,卻不是農民暴動,因為非井田經濟亦從井田經濟演繹而來,中國史上一直沒有西洋那樣的土地問題,農民亦不過是與天下人共舉大義。首發難的陳涉自立為王,同鄉人來看他,說:“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一股農民的土氣,所以他不能成事。


    但這次民間的起兵,比後來幾次另有一種農民的意義在內,那是秦始皇收集天下的銅兵器鑄為金人十二,此後統一用鐵兵器,而民間起兵時以農具改造的鐵兵器遂聲勢如此浩大了。


    這次起兵又還有楚人。楚民族時時會衝起狂飆,江淮間至魏晉時還有許旌揚真人斬蛟的故事,昔年那項羽便亦像那強橫的蛟,這在西洋可以是極偉大的史詩,但漢民族則不喜他。項羽之敗如飄風驟雨不終朝。他是不快樂的,《詩經》:“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傲,中心是悼。”女子有愛,那男人的強橫無理都可以忍受,惟有他那終不快樂的樣子卻叫人心痛,到底隻有離開他,華夏之人亦這樣愛惜項羽,可是沒有法子。


    惟有劉邦成了大事。秦朝以私情起,而亡於不許天下人有私情,自古江山如美人,她隻嫁與蕩子,劉邦即是這樣的蕩子。他的人妙樂自在,無可無不可,秦朝丁是丁卯是卯的江山,碰著他就豁啷一聲都墜地,給破了法了。


    周禮變成秦法,漢朝則繼承秦法而亦重修周禮,使禮意亦如法意,法意亦成禮意,遂禮法皆是新的了。漢樂府《雞鳴桑樹巔》: <blockquote>


    蕩子欲何之?天下方太平。刑法不可貸,柔協正亂名。 </blockquote>


    即比周朝秦朝的另是一番清平世界。漢朝的政治亦是兼有周秦的,郡縣製與封建製並用,其州牧製且為後世節度使及總督製的由來,乃至國民政府時代的武漢粵桂冀察等政務委員會,中共政府的華東中南西南等軍管委員會,亦是其演繹。漢朝的經濟是井田雖廢,但眾業平等和諧的傳統並不廢,井田之時有貴族而無地主,井田廢後有地主,但地主與貴族不相兼,且亦仍不發生商業資本主義,前此的既非奴隸社會,後來的亦非封建社會,故能產業皆新,而一直保持清潔。


    漢朝的詩: <blockquote>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blockquote>


    漢朝人世的城廓山川,田裏廬舍,便好到像荷葉荷花,人則可以往來遊戲。孔子讚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漢朝人從這悠餘活潑裏出來行動的大力,此即是可以興,《兩京賦》裏的山川草木城市閭閻有現世的美好,此即是可以觀,而出得起蕩子蕩婦,天下世界魚有魚路,蝦有蝦路,此即是可以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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