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我進中山英文專修學校教書,在杭州馬市街,校長吳雪帆是我的表哥。斯伯母為我製棉被,搬出她家的一天,午飯在內院吃,比平常特為備了酒饌,一家兄弟姐妹,連姨奶奶與斯伯母都一桌相陪。我在英專一年半,有時星期六或星期日去看看斯伯母,又是隻在前廳與頌德兄弟說話,斯伯母在內院聽見我來了必叫女傭搬出點心來,是餛飩或筍片肉絲湯麵。及後我轉到湘湖師範,湘湖師範在蕭山湘湖,斯家我才少去了。


    我教書的那兩年裏,每月寄錢去胡村家裏。玉鳳我不帶她出來,因為新婦應當服侍母親,我不想組織小家庭,且亦不覺有什麽離情。我與母親及玉鳳亦不必在於身邊,而隻是同在這人世,如同星辰在銀河。到放暑假寒假,我當然回去。


    我與玉鳳成親後第二年,四哥四嫂連同三嫂發動要分家,就分了出去,貧家不是分產,倒是分人,母親與青芸跟我與玉鳳,大哥因是單身,且七弟殤後兄弟中我是最小,就幫我當家,頭兩年裏也多是靠的他。但大哥與玉鳳不和,他聽信三嫂。又四哥四嫂亦與三嫂投機,與玉鳳不投機,惟不曾相爭。


    三嫂是續弦,三哥在時就縱容她,及三哥亡過,她經常住在紹興城裏她娘家,胡村不過暫時回來。她是城裏人,會說會笑,欺侮玉鳳是山鄉女子。且因她虐待青芸,青芸跟娘娘與六嬸嬸,她心裏也忌,每開玩笑都是帶惡意的。她叫玉鳳:“六嬸嬸,你是吃的空心湯圓,六叔將來會不要你的。”玉鳳嘴頭笨,無話招架,且知我不喜妻說叔伯妯娌不好,所以對我也不說,惟一次三嫂當我的麵借取笑拿話侮弄玉鳳,玉鳳麵紅氣急,我叱責了三嫂。三嫂見了我倒是怕的。


    玉鳳姐弟很親,她隻一個弟弟名叫遂暘,在寧波第四中學讀書,暑假必來看姐姐,一住月餘,與我侄女青芸兩相願意,玉鳳亦望他們做親,娘娘原說輩份不對,但三嫂與大哥就一個冷笑,一個破口大罵,說了許多侮辱玉鳳娘家人的話,幸得娘娘照常顧念玉鳳。


    一次大哥來到湘湖師範,我就把這月份要寄給家裏的錢交給他,回家他卻向玉鳳發話道:“我已和蕊生說了,蕊生說你不對,我亦隻蕊生這個阿弟他是極敬重長上的,自從我當家,他每次寄錢來都是寫的大哥收。你好不好,將來我要蕊生一乘轎把你送回唐溪!”玉鳳聽了果然驚慌。其實大哥當我的麵沒有說過什麽,那次他來,反是我問他,母親好嗎?他答好的。又間玉鳳怎樣?他答也照常。我謝他當家辛苦,他說:“也隻望你阿弟出山,家裏總能苦則苦,下去也可以好些起來了。”我不知他回家竟是那樣說。


    娘娘叫玉鳳不要信大哥亂話。青芸那時已十三歲,玉鳳凡事與她商量,青芸更斷然說六叔不會。玉鳳道,“我亦知道你六叔不會。”但是她千思萬想,總要見蕊生,娘娘亦許可了。她付托青芸服侍娘娘,就懷抱生下來才三個月的次女棣雲,生平也沒有出過遠門,竟一人直奔蕭山,來到了湘湖師範。


    我見玉鳳來到,吃了一驚。學校裏女同事與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鳳卻是山鄉打扮,但我的慚愧倒不是因為虛榮勢利。往年我在蕙蘭中學讀書時,一次父親看我,我亦不喜。我見別的同學亦如此,逢有家裏的人來,悄悄的接了東西,隻願他快走,有位姓於的同學,他父親是杭州商界名人,來校裏看他時,他一般亦麵紅耳赤。因為在世人前見著了親人。又佛名經裏有善慚愧勝佛,中國舊小說裏亦英雄上陣得了勝或比箭中了紅心,每暗暗叫聲慚愧,及元曲裏誰人升了官或掘得寶藏,或巧遇匹配良緣,都說聖人可憐見或天可憐見,因為是當著世人看見了自己。現在我便像在深山裏忽被誰叫了我的名字,我急急的到校門口去接玉鳳,連不敢高聲張揚。我還比誰都更注意玉鳳的姿貌與打扮。《紅樓夢》裏黛玉與眾姐妹正說笑兒,偏是寶玉留心,他使個眼色兒,黛玉便進去一回照照鏡子,是鬢際鬆了。這就因為是自己人。


    玉鳳卻來到生地亦不畏懾,因為有丈夫作主,因為夫妻在人間是這樣的大信。可是她也糊塗,她來是專為要問我個明白,一見著我卻就即刻安心,隻晚間像敷衍她自己似的問了我一問,聽我說大哥沒有和我說了她什麽,我竟不知這些,她亦就不需要我再解釋心跡,連無須我說安慰她的話。


    在湘湖草草一宿,第二天玉鳳就回家,我送她到蕭山汽車站。那時正是春天,十裏湘湖一葉舟,四山開遍映山紅,雖然晴天,舟傍山邊行時,朝陽未照到的地方花枝露水猶濕。舟中即是我與玉鳳,我抱嬰孩,玉鳳隻端然挨我身邊坐著。


    及後玉鳳亡過,我和青芸說起,青芸說,六嬸嬸生前一直擔心六叔日後會不要她,苦的日子她來過,福由新人來享。但玉鳳自己總不和我言明,直到她病重自知不起,一次她才說:“你待我是好的。隻是你一回說,和我結婚以來你沒有稱心過,這句話我聽了一直擱在心裏。”說罷她歎了一氣。我解釋那是對她生氣時故意要傷她,原來亦口不對心的,但她隻是靜靜的聽。


    玉鳳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許仙,瑤池風日,世上人家,她是這樣的感激知恩,所以總擔心許仙會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個新婦,種種委屈都甘願,但是夫妻大信,反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詩新婚別:“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白蛇娘娘修得了人身,到時候仍又自己疑疑惑惑,便是這樣的妾身未分明,又如林黛玉,亦為她自己住在外祖母家與寶玉的終身大事未分明,每每流淚。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而及至覿麵相逢了,亦仍然像“一自高唐入夢後,舟人指點到今疑”。


    我出門在外,玉鳳在胡村,她入廚下燒茶煮飯,在堂前簷頭做針線,到橋下到井頭洗衣汲水,心裏隻記著我。李群玉詩:


    黃陵廟前春草生,黃陵女兒茜裙新。


    輕舟小棹唱歌去,水遠山長愁煞人。


    人世就有這樣的水遠山長,而玉鳳亦是這樣的愁。她每和娘娘要說些蕊生的什麽,未及說得一半,見娘娘笑起來,她也慚愧笑起來,但她心裏真是歡喜的,到底等於什麽也沒有說。她與青芸是什麽知心話兒都說的,卻也說來說去等於沒有說,因為她兩人,一個對於丈夫,一個對於六叔,都是稱心知足的。


    中國沒有西洋那種宗教,卻有仙意,人世可比“春來徧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有惆悵。孔子說的君子有終身之憂,與曹操的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乃至林黛玉的纏綿悱惻,皆是這種惆悵。林黛玉千思萬想,她的人就像:


    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


    這而且亦就是聖賢豪傑的風姿。而玉鳳則不過是更樸素罷了。她是《詩經》裏的:“春日遲遲,女心傷悲。”


    玉鳳從來沒有向我表示過妒忌,或防範我。她臨終雖提起我傷她心的那句話,亦是因為她已經諒解了,不過是拿來注銷,而想起她自己一生的功行圓滿,故又有那一歎。


    而彼時我在杭州是曾經戀愛過一個女子,即同學於君的妹妹,在家裏叫四小姐的。我年輕貪戀杭州的繁華,而於家是大家,年輕人又凡事喜歡有名目,戀愛是有名目的。但我笨手笨腳,老實過度,當然不能成功。我的妻至終是玉鳳,至今想起來,亦隻有對玉鳳的事想也想不完。


    中國文明裏的夫妻之親,竟是蕩蕩莫能名。梁山伯不能想象祝英台是女子,而且可以是他的妻,十八相送裏祝英台百般譬說,他還是不曉,而且生了氣。我與玉鳳更是已做了夫妻,而我亦仍這樣的糊塗。真是:“此情可堪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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