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還未起床,華伯平就來了,站在床麵前連連喊道:“杏園!杏園!怎麽還不起來,今天有盛會,忘了嗎?”楊杏園醒過來,用手揉了一揉眼睛,見是華伯平,便坐了起來,強笑道:“你來得早呀!”華伯平道:“起來得早嗎?今天碧波在香山請客,還要把汽車……”說到這裏,逼近了他的臉看了一看,問道:“呀!這是怎麽了?你的眼睛有些腫了。臉上也似乎清瘦了許多,你熬了夜了嗎?”楊杏園道:“昨晚上睡得很早,並沒有熬夜。不過我的電燈用得光太強了,常常總是眼睛鬧毛病。”華伯平搖搖頭道:“你這不是光鬧眼疾,精神也很頹喪。你這一向身體不好,自己又不善於保重,常害病,我看你是勞動不得。今天你到不到香山去呢?”楊杏園道:“我自然去,他還為我另雇了一輛汽車,我能說不去嗎?”華伯平道:“能去固然是極好。但是我一看你臉上的氣色極是不好,不要為了這個再受了累。”於是就把旁邊茶幾上放的一麵小鏡子,交給他手上,說道:“你照一照看。”楊杏園照了一照,將鏡子向床上一扔,笑道:“這算什麽病容,不過昨晚睡覺沒有睡好,把眼睛睡腫了,過一兩個鍾頭,就會好的。”說著打起精神,就坐起來穿衣。衣服穿好,一看桌上的小鬧鍾,還隻八點半鍾,笑道:“伯平,天氣很早,我們到胡同口上咖啡館裏去吃一些點心罷。你看看,吃起來,我就不象病人了。”華伯平見他談笑自若,也以為他真沒有病,果然和他上咖啡館去吃點心。回來之後,又高談了一個鍾頭,汽車才到。


    這小車就隻華楊兩個人坐,很是舒服。開到香山宮門口,正有吳碧波兩個同學,穿了西裝,胸前掛了一個小紅條子,站在宮門口,見了華楊二人,就上前招呼。楊杏園原怕自己走不動,想騎頭上山驢子到甘露旅館去。現在有人招待,不便先說,就由一個招待員引導,順著上山大道,步行而去。上了幾次台階,隻到旅館大門,楊杏園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們又不休息,接著就一直向上去,弄得他麵紅耳赤,氣喘不止。到了食堂,隻見東西對列,擺著兩張長桌子,裏裏外外有許多男女。最可注意的,就是去年給李老太太賀壽那一會的女賓,如梅雙修朱映霞江止波都在這裏。那梅雙修和史科蓮李冬青比較是親切一些的朋友,所以她也認識楊杏園。當時見了他,笑著微微一點頭。楊杏園也就笑道:“梅女士,我們好久不見了。”梅雙修道:“密斯李回南去了,好久不見。那位史女士怎麽也好久不見?”楊杏園隨便答應一句道:“是,也有好久不見了。”說到這裏,有一個西裝少年和梅雙修打個照麵,他就走開了。當梅雙修說話時,見她手指上帶著一個定婚戒指。現在看那西裝少年手一揚,也帶有定婚戒指,這就了然了。梅雙修穿了一件墨綠綢旗衫,那少年穿一身青嗶嘰便服,都把皮膚反映得雪白,真是一雙壁人。楊杏園看著,真添了無窮的感慨。心裏正這樣想著,又看見朱映霞和梅守素一對未婚夫婦,同站在石欄邊,向著山頭指指點點。忽然有人在背後輕輕的拍了一下,笑道:“什麽事看得這樣出神?”回轉頭看時,卻是吳碧波。見他穿了一件新製的西裝,領襟上插了一朵新鮮的小紫菊。便握住他的手搖了兩下,笑道:“老弟台,大喜呀!”吳碧波未曾開口,那朱韻桐女士,正走過來。隻見她穿著一件淺霞色的素緞旗袍,漆黑的短頭發上,又紮了一根淺霞色的絲辮。在左耳上,紮了一個小小的蝴蝶兒。這淺霞色就是俗傳的印度紅,顏色非常鮮豔,她人本清秀,今天又薄薄在臉上敷了一層粉,在兩顴之上,又淺暈了一層胭脂,真個是明露朝葩,東風醉蝶,雖濃豔卻不傷雅,而且喜氣洋洋,和別人的氣色又不同。彼此原曾認識,楊杏園和她彼此一點頭,吳碧波笑道:“這不用得我介紹了。”楊杏園笑道:“還是要你介紹的,從前是朱韻桐女士,現在……”說到這裏,忽然一想,這話說糟了,現在人家未結婚,還是女士呀。便改口道:“雖然還是朱韻桐女士,和從前不同,從前不過是朋友認識的朋友,而今因為你的關係,直接是朋友了。在這個關鍵上,你負有說明的責任啦。”吳碧波微笑,朱韻桐卻在頰上更增了一層紅暈。楊杏園笑道:“人事真是不可料想的。


    我在李女士家裏赴壽會的那一天,認識了朱女士,不想今天會由朱女士來請我。“


    吳碧波笑道:“說這話,似乎有些感慨係之呢。但是一時的失意,你也不必介意,不久的時候,我相信你的問題,也就解決了。”楊杏園笑道:“我的什麽事快解決了?我倒不明白。”朱韻桐以為楊杏園有意裝傻,就向之嫣然一笑。不過他一對未婚夫婦,今日是主人,要到處招待客,和楊杏園隻說了幾句話,就走開了。


    這個時候,客已到齊多時,吳碧波就請大家入席。那兩張大餐桌,一邊是吳碧波主席,一邊是朱韻桐主席,其他的各一席上,都已寫好男女來賓的位次紙片,卻是不分男女,間雜而坐。吳碧波特別看得起楊杏園,竟將第一席分給了他。他的緊鄰,是那位楊愛珠女士,對麵恰又是梅守素朱映霞夫婦二人,楊杏園看了,正躊躇著,華伯平在他身後牽了一牽他的衣服。楊杏園會意,就跟著他走到一邊去。華伯平輕輕的笑道:“你知道嗎?碧波的意思,是要一對一對的排下坐著。若不是一對夫婦,他也要用別的方法,想法讓你配成一對兒。你看你的緊鄰,不是楊愛珠女士嗎?你姓楊他也姓楊,這也勉強可以說是一對兒了。”楊杏園一想,果然。笑道:“這未免太無聊了。我寧可不入席,我也不坐。”華伯平道:“寫好了位次,那是不許再讓座的。你要再讓座,就畫蛇添腳了。”這時,吳碧波已親自走過來,拉他人席,楊杏園為情麵所拘,隻得坐下。一看滿席的人,都是翩翩少年,和紅粉佳人,席上自融和著一片芬芳馥鬱的脂粉氣,別有風趣。不過他自己這一次上山,極是受累,到了甘露旅館,人便是勉強支持。這個時候入席吃東西,他簡直不知道是什麽味,慢慢的有些頭昏。在場的人說笑話鬧酒,他隻是莫名其妙的,發出一種微笑,向人家望著。後來大家一陣起哄,要吳碧波演說,碧波紅了臉,勉強站立起來,用手去理麵前擺的刀叉,好半晌才笑著說道:“今天請到這裏來,無非是介紹各位朋友彼此見麵,蒙諸位老遠的來了,我很榮幸。但是實在沒有什麽可演說的。”有幾個調皮青年,就非要他說訂婚的經過不可。碧波逼得沒有法,隻得繼續說道:“訂婚是戀愛的結晶,這原不必說的。我們訂婚,也不過如此。現在諸位一定要我說訂婚的經過,我可以略略報告。碧波是個喜歡美術的人,朱女士也是一個喜歡美術的人。因為如此,我們就都在美術研究會成了朋友。後來彼此因性情相合,就訂了婚了。碧波希望許多未婚的男女,尤其是我的友人,若是要去找終身伴侶,最好在朋友裏麵去找。這樣辦,才可以彼此知道為人,容易結合。這是我一點經驗,就此可以供獻給諸位。諸位到此,我也不過是請吃平常的例菜,不成敬意。但是對著這清爽的西山秋色,是可紀念的一件事。恭祝在座友人健康,請大家幹一杯。”於是舉起玻璃杯對兩邊座上舉了幾舉,大家陪了一杯。有些人不肯依,說是敷衍了事,非朱韻桐演說不可。許多女賓跑上前和她交頭接耳,牽衣扯袖。朱韻桐無論如何不肯。


    後來大家公推何劍塵演說。他背了兩手,站起來笑嘻嘻的說道:“劍塵今天且不談戀愛,我先主張大家要注意憲法。憲法上說,人民有聚會結社之自由。我們知道這一點,未婚的青年,第一件大事,趕快多辦些研究會同盟會聯合會,要男女會員都有。”大家先聽到他說要注意憲法,都很詫異,今天這一會,與憲法有什麽關係呢?


    後來他說到憲法有聚會結社之自由,有些神經過敏的,就猜他是要提到男女社交公開上去,便發出微笑來。後來他果然如此說,大家就是一陣哄堂大笑。何劍塵停了一停,然後說道:“好在憲法上定了的,結社自由,在社以內的正當交際,那是可以受法律保障的。於是男會員女會員,因誌同道合,可以變到情投意合。由情投意合一變呢?這就不必我多說,在座的諸位好朋友,必然知道的。”大家笑著一陣鼓掌。何劍塵正了一正顏色道:“我這話似乎很滑稽,其實是有理由的。因為男女的交際場合,現在很少,能夠在集會結社的中間,帶尋終身的伴侶,那是最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在聚會結社裏,還有這樣一個機會,作為獎勵,可以使得一班人對於會務,格外熱心了。”在座正有幾個人在學生會和同鄉會的,聽了這話,倒有些中了心病。知道這一層的,又狂笑著鼓起掌來。何劍塵道:“吳碧波先生,朱韻桐女士,這一次婚事,又光明,又美滿,很可以給未婚者作一個榜樣。我現在請大家幹一杯,與主人翁祝福。”大家聽他的話很高興,都幹了一杯。


    何劍塵和楊杏園卻隔了一張桌子,先是未曾注意他的狀態,現在偷眼看他,見他臉上雖然帶有笑容,卻是氣色很壞,而且腰部微彎,沒有一點振作的樣子,酒也不喝,菜也不吃,料他是病體不能支持,就不敢多鬧,讓大家自然的結束。不多一會,咖啡已經送了上來。楊杏園倒是覺得這個對勁,趁著杯子還在冒熱氣,端了杯子骨都一聲,一口氣就喝了大半杯。喝下去,覺得精神好些,因站了起來,對何劍塵點了點頭。何劍塵走過來輕輕問道:“怎麽樣?我看你很有些精神恍忽,不要是受了累吧?”楊杏園眉毛微微一皺說道:“我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不過碧波是喜事,我又不便說生病,壞了他的兆頭。”何劍塵道:“好在汽車在山下等著呢,我私私的送你回去得了。留我內人在這裏,碧波問起來,就說我陪你到雙清別墅去了,那也就不關事了。”楊杏園道:“那也好,勞你駕,你就扶著我下山罷。”何劍塵看他樣子,實在不行,私下對茶房說了,叫他在山下雇了一乘小轎,停在旅館大門外。然後和楊杏園象閑談似的,一路走出門來。楊杏園坐上轎子,何劍塵也跟著在後麵慢慢的走下山來。何劍塵到山下時,楊杏園已斜躺在汽車裏多時,何劍塵坐上車,車就開了。因問道:“杏園,你今天何必來呢?你這個身體壞極了,實在不能再受累呀。”楊杏園道:“碧波有這樣一段美滿因緣,我很歡喜,我怎能不來呢?”


    說時,將手握住何劍塵的手道:“老大哥,我們交情,不算壞呀。我看我是不行了。


    我很喜歡這香山下臨平原,形勢寬展,我的身後之事,你自然是有責任的,你能不能把我埋在這裏呢?“何劍塵笑道:”你簡直胡說,多大年紀,就計算到身後的事了。“楊杏園道:”你別忙,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想那義地裏沒有什麽意思,最好你把梨雲棺材也挖了搬來,我也有一個伴。“何劍塵道:”你何必記掛到這上麵去。你要知道你的病這樣延下去,一來常因你心靈不解放,二來就為你工作太多。


    你休息不休息,還在其次,第一件,你就該解放你的心靈,凡事都不要抱悲觀,向快樂方麵做去。“楊杏園斜躺在汽車犄角上,汽車一顛動,他的身子也是一顛動,人隻是懶懶的躺著,那手握住何劍塵,兀自未放,歎了一口氣道:”我這種環境,叫我怎樣解放心靈呢?你昨天所給我的那一封信,又是我催命之符,你不知道嗎?“


    何劍塵道:“這話從何說起?史女士難道對你還有微詞嗎?”楊杏園搖了一搖頭,半晌才說道:“非也。到了我家裏,我將信給你看,你就明白了。”說完,他就默然。何劍塵無論說什麽,他都不作聲。何劍塵見他麵色蒼白,想到他家境不好,情場坎坷,把一個詞華藻麗,風流自賞的少年,憔悴到這般田地,也為之黯然。兩個人都寂然。汽車到了寓所,楊杏園將何劍塵引進屋,一聲不言語,就把史科蓮的那一封信,交給他看。何劍塵從頭至尾一看,連連跌腳道:“嗐!怎麽會弄成這種錯誤。”看楊杏園時,隻見他伏在桌上,按住一張紙,揮筆狂草。何劍塵看時,卻是填的一闋《浣溪沙》。那詞道:欲懺離愁轉黯然,西風黃葉斷腸天,客中消瘦一年年。


    小病苦將詩當藥,啼痕猶在行波箋,心肝嘔盡更誰憐?


    莫道相思寸寸灰,離魂欲斷尚徘徊,碧天雁字正南飛……


    何劍塵見他填得字句這樣淒楚,不等他將第二闋寫完,便用手來奪去。楊杏園道:“你為什麽不讓我寫下去?你以為我還是無病呻吟嗎?”何劍塵道:“你病到如此,怎麽無病?不過我不主張你在這傷心之境,再作這種傷心人語。你盡管好好休養。隻要有人在,婚姻問題經濟問題都容易解決。”楊杏園昂著頭淡淡一笑道:“我用不著解決這兩件事了。”說這話時,手扶住桌子犄角,說道:“我頭暈得很,我要睡了。”何劍塵道:“大概是坐汽車顛的。”楊杏園道:“不但是頭暈,而且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似乎是餓了,又似乎喝了空肚子酒,燒得心裏難過。又似乎心裏有幾十件事要安排,都沒有安排得好。”說話時,吐了一口痰。因沒有夠著痰盂子,就吐在地下。何劍塵一看,竟是一朵鮮紅的血。不覺渾身一陣發麻,急出一陣熱汗。連忙將身一閃,閃了過來,遮住那口血。因扶著他的右肋說道:“你實在也是倦了,我扶你上床去睡罷。”楊杏園聽了他的話,就由著他扶上了床。他和衣睡下,何劍塵把他那床青羅秋被,輕輕展開,給他蓋了。不到三十分鍾,竟睡熟了。


    何劍塵悄悄走出房門,對聽差說,把那血掃去了。然後到了前麵,會富氏兄弟說話。正好他們都在家,富家駿受楊杏園的熏陶最深,聽了楊杏園吐血,連頓兩下腳道:“真個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楊先生作文章是淒涼感慨,富於病態,我就料他和納蘭性德一樣,要不永年,……”富家駒搶著道:“你簡直胡說。楊先生好端端的,你怎說他不永年。少年人吐血也是常事,不見得就會怎樣?”何劍塵皺眉道:“看他的氣色,可實在不好呢。”富家駿道:“既然如此,那就趕快把楊先生送到醫院去。在家裏醫治,那是不如醫院裏周全的。”何劍塵道:“送到醫院裏去嗎?可有問題呢。吐血自然是肺病,有肺病的人,醫院裏認為是傳染症,不肯收的。”


    富家駿道:“西山天然療養院,是治肺病最好的地方,他那裏收治肺病的人,不如把楊先生送了去吧!”何劍塵搖搖頭道:“不行,不行。他就為了上一趟香山,勞累得病勢加重,哪裏還可以出城呢?說不得了,請賢昆仲多費一點神,看護著他。


    千萬不可對他說已吐了血。害病的人,是不能知道病勢沉重的。一受驚駭,危險就會加重。我事又忙,不能在這裏守著他,我先請大夫給他來瞧瞧,等大夫來了,我就好走。“於是翻著電話簿,請那位劉子明大夫來。偏是劉大夫又出診去了。急得何劍塵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走了幾遍,在身上掏出一盒煙卷,取了一枝煙卷,(口卸)


    在嘴裏。因為找不到取燈,也不抽,也不扔,右手三個指頭,將煙卷夾著,呆立著不動,把煙卷都夾得鬆開了。富家驥道:“何先生,你若有事,你就請便罷。大夫來了,我們會引他去診脈的。何先生把事辦完了,回頭再來就是了。”何劍塵道:“事倒不要緊。不過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病,等大夫來了,瞧過了病,究竟好不好,說出一句話來,我也好放心。”說時,又悄悄的走到楊杏園屋子裏來。見他雙目緊閉,睡得正是沉酣,這臉色卻分外的蒼白,微微顯出兩個顴骨影子。何劍塵走上前,伸著手撫摸了他的額角,又伸手到被裏去摸了摸他的手,覺得他微微有些發燒。想到平常人說,害肺病的人,是不能發燒的,胸口上不由的撲突撲突接連跳了幾下。輕輕的將手縮出來,站在床麵前,對他的臉,望著發了一會呆。忽聽得屋子外的掛鍾,當當敲了四下。四點半鍾,自己還有朋友到家中來會,不能久等,就先走去。


    到了家裏,何太太也回來了。何太太手裏拿著一封信,高高舉起笑道:“你瞧,今天也望,明天也望,居然把這個人望到了。”何劍塵道:“是李女士來了快信嗎?”


    何太太道:“她說發信後兩三天,就可以動身。這個時候,也許在漢口登車了。”


    何劍塵接過信來一看,果然是如此說。點了一點頭道:“這一封信,比一千元一劑的續命湯還要值錢。刻不容緩,就該送給杏園去看。不過我在家裏,要等一個朋友,馬上走不動,你先拿了信送去罷。”何太太道:“那忙什麽?晚上你和他見麵,遞給他也不遲呀。再不然,先打一個電話告訴他也可以。”何劍塵跌腳歎道:“嗐!


    事情大變了,你哪裏知道呢!“於是將史科蓮的信,楊杏園的病,說了一個大概。


    何劍塵說一聲,何太太嗐一聲,何劍塵一說完,何太太果然就拿了李冬青寄來的一封信走了。何劍塵在家裏等那客,先是久等不來。等得來了,又是談個滔滔不斷。


    糊裏糊塗一談,不覺天色已晚,好容易把客送走,就該吃晚飯。這時太太又不見回來,恐怕杏園的病,是沒有好現象,心裏隻是安放不下,一麵吃飯,一麵想著。他忽然將碗一放,便走去打電話,問楊杏園的病況。那邊聽差,知道是何劍塵,便叫何太太來接電話。何太太道:“你吃飯罷,我暫不回來了,我在這裏等你。你快點把事辦完,你就來。”何劍塵道:“杏園的病怎樣?”何太太道:“倒不怎樣。不過我看他很可憐,我在他這兒陪著他談談罷。”何劍塵聽他夫人如此說,心裏倒放下一塊石頭。這才去吃飯。不過心裏念著楊杏園的病,總覺不大放心。在報館裏編稿子的時候,好好的將筆一放,兩隻手捧住胳膊,望著電燈呆了半晌,歎一口氣。


    同事的史誠然,和他正在大餐桌的對麵坐了。因道:“劍塵,你和杏園的友誼,實在不錯。他的病重一點,你就這樣惦記。”何劍塵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我們雖不能說是知己之交,我覺得杏園,實在是和藹可親的朋友。失去了,未免太可惜了。而且我們一段婚姻,尤得他的協助不少。我對於他的困難問題,絲毫不能幫忙,我心裏異常抱歉。他若是病沒有起色,這種人是這樣下場,我也要灰心跟著他學佛了。”他一說,編輯部同人,大家都議論起來。雖然也有素來對楊杏園表示不滿的,這時也很原諒他。何劍塵聽了這種言論,心裏越是難過。也不到稿子辦完,抽身先就走了。


    到了楊杏園寓所,恰好是這一條胡同的電燈線斷了火,漆黑黑的。摸著門環打了四五遍,才有聽差出來開門。聽差手裏拿了一個蠟台,插著半截洋蠟,黃色的淡光在風中搖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閃一閃。聽差關上門,舉蠟在前麵引路。走不到半截走廊,那洋蠟就吹滅了。院子裏黑沉沉的,什麽也看不清楚,隻有模糊的樹影子,被風吹著顫動。上房那窗戶紙上,露出一片黃光,仿佛象那斜陽落土,照著一抹餘光在人家土牆上一樣。而且紙上,立著人影子晃晃蕩蕩,更帶著一些神秘的意味。何劍塵本來含著一腔淒楚,對了這種情況,越發覺得心族搖搖不定。黑暗中到了楊杏園房門口,隻聽見他輕輕的說道:“人生在世,一天也是死,一百歲也是死,我倒處之坦然。不過我很替家母難受,暮年喪子……”何太太道:“楊先生,你不要說這種話,你一說,我心裏就一跳。”何劍塵就在這時,已踏進房去。見富家駒富家駿坐在床麵前兩張小方凳上。自己夫人坐在寫字台邊,三個人都微微皺著眉毛,向楊杏園呆望。楊杏園已脫了外衣,蓋著半截薄被,露了大半截身子在外,側著頭向外,顴骨上麵,微微現出兩道青紋,眼眶落下去許多。他見了何劍塵進來,頭也不曾動,隻轉了眼珠望著,下頦略微點一點,表示知道他進來了的意思。何劍塵道:“大夫來過了嗎?怎說?”富家駒望著他道:“據說不要緊,不過是受累了罷。”


    一回頭,見何太太也對自己望著,心裏就明白。楊杏園淡淡一笑,在幹燥的嘴唇邊,露出兩排白牙,說道:“要緊不要緊,成什麽問題……唉……我……”何劍塵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說道:“病人最要緊的是提起精神,你千萬不要抱這種頹廢的思想。”楊杏園道:“是嗎?然而我應當容納你的忠告。”他說完了這話,臉上又放出慘笑來。富氏兄弟對望著默然,何劍塵夫婦也對望著默然。


    這時,夜漸深了,這僻靜的胡同裏,是格外的沉寂,隻是遠遠的有賣晚食的吆喚聲,還若有若無。偏是隔壁的鍾,吱咯吱咯,把它的擺錘,一下一下,擺動著響得清清楚楚。這種鍾擺聲,平常時節,人家是不大理會,你越煩悶,鍾擺越響得平均沉著。這時一間屋子五個人,都聽到了鍾擺聲。半晌,楊杏園道:“現在什麽時候了?”說這時,頭微微抬起。何劍塵道:“快十二點鍾了。”楊杏園道:“夜深了,你帶嫂子回去罷。家裏還有小貝貝呢。”說到小貝貝,嘴角微動一笑,又遭:“這孩子我喜歡他,我明天要送他一點東西給他玩玩。嫂子,你回去罷,我不要緊的。”何劍塵見他神誌很清楚,料著也不要緊,就安慰了楊杏園幾句,和太太一路出門。走到院子裏,首先一句話,就問太太,大夫來瞧病的時候,究竟怎樣說?何太太道:“照大夫說,那太可怕了,嚇得我都不敢走。”何劍塵道:“他怎樣說?”


    何太太道:“那大夫原和楊先生是朋友,聽了脈之後,坐在外麵屋子裏沙發椅上,抽了兩根香煙,一句話也沒有說。手胳膊捧著手胳膊,呆望著楊先生屋裏出神。出神一會,接上就微微的擺幾下頭。我看他那樣子,都一點辦法沒有。我問有危險沒有?他淡淡的說,總不至於吧?”何劍塵道:“他都這樣說,那還有什麽希望?這……”


    說到“這”字,不由得走路也慢了。慢慢的停住,猶豫著一會,說道:“我還看看去。”於是複又走進房來。將衣襟上拍了一拍,笑道:“我一條新手絹,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在屋子四周看了一看,象要找什麽似的。然後複又走到床麵前,執著楊杏園的手道:“杏園,你保重點,我明日再來看你。”在這一握手的時候,楊杏園見他目光注視著自己,手微微有些顫動。就是說話,聲音也有些顫動不能接續。


    心想,他有什麽不如意的事嗎?正要問時,何劍塵已抽身走了。


    富氏兄弟,就斜對麵坐著,有一句沒一句的談閑話。楊杏園都聽在耳朵裏,有時很覺人家的話略嫌不對,但又不願去駁,隻是擱在心裏,漸漸的就不大留意,然後不聽見了。忽然眼前一亮,屋子裏電燈已經亮了。床麵前富氏弟兄,已不在這裏,房門已虛掩著,大概他們走了,朝外帶上房門了。那電燈在半夜裏,電力已足,照著屋子四壁雪亮,反覺得慘白。臉朝自己寫字台的後壁,那上麵一幅秋山歸隱圖,向來不曾加以注意的,現在忽然注視起來。覺得畫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耐人尋味。就是樹秒上那一行雁字,是幾個都可以數清了。看了半天的畫,越無聊越是看了下去。那一帶黃葉林外,一個人騎在一匹小黑驢上,好象蠕蠕欲動,要向山縫裏走。以為眼花了。再看別處,隻見窗紙上有幾點墨跡,鼻子眼睛都有,好象人的臉。臉形的地方,有一處很象人的嘴,那嘴上下唇,竟會活動起來,原來是窗戶紙被風吹得閃動著。在這個時間,無論看什麽地方,都覺得會勾起一種幻想,造出一種幻境。對了燈睡,總是不大安穩,於是翻一個身,將麵朝裏,不要看這些東西,免得心裏不大受用。閉著眼睛,就想設法子安睡。因為想起數一二三四,可以安息,於是心裏就默數著數目字。但是自一二三四數到幾千,越數人越新鮮,始終沒法子睡著。心裏煩惱起來,朝裏睡又感到太沉悶,因之更翻身向外。一向外,又會看到壁上窗戶上幻起種種圖案。因之一個人時而向外,時而向裏,翻來覆去,一夜工夫,也不能安息。一陣雞啼,窗戶紙就慢慢明亮,屋子裏電燈,就慢慢清淡。四處市聲一起,就天亮了。在這時候,隻覺自己口渴,心裏煩躁,嗓子裏忽然一陣癢,咳嗽一聲,一口痰向床下吐來。當時自己也未曾注意,一隻手撐住了頭,斜躺在床麵前,對了窗子望著,盡管發呆。右手撐得酸了,把手放下來,又將枕頭疊著,將頭斜靠住。就是這樣靜沉睡著,不覺聽到外間屋子裏的鍾,已敲過八下。


    聽差一推門進來,見楊杏園睜著雙眼,清清醒醒的睡著。便問道:“楊先生,你早醒了嗎?”正問這話時,眼睛望到床麵前,突然向後一縮。楊杏園看他那樣子,竟是十二分驚訝。於是就跟隨著他的目光,向床下看來,自己不覺“哎呀”一聲。


    這時,床麵前地板上,正留下楊杏園吐的一口痰,痰之中,有一大半是紅的物質。


    楊杏園糊裏糊塗病了幾天,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病。現在一看吐紅痰,這自然是患了肺病吐血。萬不料自己極好談衛生,竟會惹下這一種討厭的病!心一陣驚慌,心裏止不住忐忑亂跳。躺在枕頭上,半晌說不出話來。聽差見他向地板上一看,人向後一倒,就不曾作聲。看那樣子非常的不自然,連忙走過來一看,隻見他半睜開著眼睛,緊緊閉著嘴唇。臉色白得象一張紙一般,兩手撒開在被頭上,一點也不會動。


    聽差伸手一摸,竟是兩隻冰柱。聽差嚇得倒退幾步,跑到院子裏喊道:“大爺二爺,不好!楊先生要不好了。”富氏兄弟,本就料到楊杏園病狀不妙,但不料有這樣快。


    一聽這話,都向後院跑。富家駿由回廊上斜穿過院子,忘了下台階,一腳落虛,向前一栽,臉正碰在一盆桂花上,青了半邊,一件淡灰嗶嘰夾袍,半身的青苔。痛也忘了,爬起來就向裏走。富家駒一隻腳穿了襪子鞋,一隻腳趿著鞋,一隻手拿了一隻黑線襪向裏走。富家驥一手拉著聽差問道:“怎麽了?怎麽了?”還是富家駿先到屋子裏,一步走到床麵前,先握住楊杏園的手,按了一按手脈,又伸手到鼻子邊,探了一探鼻息。因回頭對富家駒富家驥道:“不要緊,這是昏過去了。停一停,他就會好的。”富家駿原曾一度學過醫,因此大家才放下心去。聽差早就打了電話去請劉大夫。過了一會,劉大夫就來了。劉大夫來時,楊杏園的形勢,已經和緩許多。


    他聽了一聽脈,說道:“這是不要緊的。不過受創太深了。”他於是注射了兩針,又開了一個字條,叫聽差在家裏取了一瓶藥水來,親自將藥水給他喝了。直等著他清醒過來,這才回去。


    然而這個時候,已經是十點鍾以後了。富氏弟兄,也不曾上課,就不斷的在楊杏園屋子裏閑坐。吳碧波華伯平這一班好朋友,也前後來探他的病。他見了各人,雖不能多說話,但是將一床厚被,疊著當了枕頭,靠住了厚被斜躺著,還能對了人望著,聽人說話。到了晚晌,又喝了一碗半稀飯。閑坐得膩了,還一定叫人給他一本書看。富氏弟兄捏著一把汗,這才放心。大家也就以為他或者從此有轉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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