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婁朗去杭家的路上,賀嫣的心情很是矛盾。一方麵期待,那時的杭家應該有杭澈的父親母親,杭家年紀稍長的子弟應該也有,若能見到自然很好。另一方麵,見空山君……說不上為什麽,賀嫣微微有些心悸。


    他忽然很思念杭澈,他和杭澈的手是用衣帶綁著的,進入追憶時杭澈還一把攥緊了他,可在追憶裏,神識脫離自己的身體,他感覺不到和杭澈握在一起的觸感,想了想杭澈修長漂亮的手指,吮吸的口感,賀嫣有些心猿意馬。


    而現實並沒有給賀嫣矛盾的機會,婁朗去杭家的記憶閃得飛快,他到杭家要會一會青霜之術,一問空山君不在,不等驚動臨淵尊,婁朗連山門也不進,望了一眼暗香書院別致的山門,轉身便走。


    而後的記憶閃得才是真的快,賀嫣根本不必煩惱他切換不動婁朗的記憶,婁朗已經自動快進了。


    婁朗想要記住的東西並不多,比如方清臣進連墓島、婁朗連墓講道的畫麵都是一閃而過。這些仙史裏重點著墨之事,在婁朗的記憶隻是過眼雲煙。


    雖然記憶閃的飛快,但賀嫣很神奇的每一段隻看一眼便知具體發生了何事。


    每個人應該都有過這種感受,過去的事情,隻要被人提到一點或者被某個畫麵一勾,便能連帶著想起一整段的經過。


    這種感受對賀嫣而言,很神奇,但卻算不上美妙。


    隻有自己經曆過的事,才會有這種感受,賀嫣苦笑,他果然是婁朗。


    記憶一段一段被打開,紛至遝來,賀嫣被動接收那些記憶,一開始他始終保持著旁觀者的心態,可隨著記憶越來越多,婁朗的記憶越完整,他越難區分自己的角色。


    慢慢的,賀嫣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誰,他開始有意識地在心底一遍一遍默念杭澈的名字。


    除了這個方法,看看何無晴,也能立刻讓他分清角色,無論婁朗師兄弟感情如何篤深,他見到何無晴,第一反應始終是——這是我師父。


    盡管有兩種辦法,賀嫣維持清醒仍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困難。


    好在,記憶裏這一段一直沒有空山君,空山君閉關了。賀嫣直覺,空山君出現後,他將更難保持清醒。


    最後一根稻草,賀嫣莫名就想到這個形容,是壓死駱駝的稻草還是救命稻草……賀嫣搖搖頭,好想我家涿玉君啊。


    空山君閉關了也好,賀嫣鬆一口氣,賀嫣想起春信君曾說過,空山君當年被婁朗追著打了兩場大架,被迫不已才肯解出腰上扣劍,就是出劍那一式,把婁朗迷的窮追不舍。也就是說,如今的婁朗還停留在要找空山君打架的階段,屬於以武會友的文明階段。隻要空山君沒被婁朗找到,那段糾纏的愛情,就沒開始。


    沒開始就好,賀嫣又鬆一口氣。


    婁朗的記憶太快了,賀嫣頭痛欲裂,急劇喘/息,到某個臨界點,賀嫣受不了地大喊一聲,記憶戛然放慢,減到正常速度。


    頭痛減輕,賀嫣才回過神,心便猛的一沉——婁朗的心境不複之前暢快了。


    當他五感隨著婁朗進入眼前的記憶時,賀嫣一顆心越沉越低——婁朗不喜歡這一段記憶。


    這段記憶是在一處荒無人煙的空城。


    換一種意義說,這城不算空,反而很“滿”。


    視野展開之前,賀嫣先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妖獸味道,那味道毒穢混雜,令人作嘔,裏麵混雜了各種邪祟的氣息,走屍、食屍獸,食魂獸,腐鷲,怨魂……


    這是一座邪祟雲集的鬼城。


    視野清晰之後,眼前仍是朦朧的,賀嫣原以為是婁朗記憶模糊,之前有很多段零散的記憶也是這樣,婁朗不屑於記住,便朦朧的一閃而過。


    在使勁睜了幾次眼,何無晴禦劍轉了小半圈之後,發現視野還是這樣,賀嫣知道了……朦朧是因為這座城籠罩著毒瘴。


    何無晴禦劍飛完一圈,賀嫣看明白了,這座城是一處通關要塞,規模中等,有堅固的城牆和高高的城門,易守難攻,是一座防禦工事十分出色的軍事城池,這是她的優勢,同時,也是她的死穴。


    一座易守難攻的城池,反過來也是一座逃不出的死牢,隻要被人扼住城門,便可以關門打狗,無論官兵還是百姓,老弱還是婦孺,一個都跑不掉。


    賀嫣聞到了瘴氣裏濃鬱的食魂類妖獸氣息,這裏的食魂獸和食魂妖,多而且高階。要養出它們,需要很多人魂,再結合這座城的工事……賀嫣立刻猜到某個可能,這個猜想讓他胸口發悶,十分惡心。


    ——這座城曾被屠城。


    太慘了。


    若隻是屠城,卻還不是最壞的情況,怕隻怕……


    隨著何無晴飛的深入城中,耳畔開始有淒厲的哭喊聲,兵戈對擊聲,喊打喊殺聲,大火劈啪燃燒和爆炸聲……各種慘絕人寰的聲音。


    而其中最多的是求饒的聲音。


    “不要啊。”


    “不要殺我。”


    “我投降。”


    “求求兵爺放過我兒子。”


    “我是真的投降啊!”


    “快跑!”


    “他們是殺人惡魔。”


    “城門被關住了,逃不出去,怎麽辦!”


    “啊——”


    有這些怨魂的慘叫,當時的場景不難想象:城裏的人跪地求饒,敵方單方麵的屠殺,血肉橫飛,屍橫遍地,人類屠殺人類……


    這裏,不僅屠城,而且還殺降……最壞的猜想被證實了,這座城裏的人當時投降了。


    官兵和百姓全部投降了,那些投降的兵將曾經還想過棄城逃跑。


    逃兵降將是得不到陰司鬼差護送超生的。


    賀嫣頭皮發麻,所以這裏有很多軍魂與惡鬼,軍魂和惡鬼最是狠厲,在怨魂裏最難收拾,鎮壓起來難度也最大,這是招魂術最棘手的情況。


    所以婁朗來此處,難道是想清城?


    賀嫣稍稍過一些前麵閃過的記憶,婁朗一直在清理各處魂場,這印證了賀嫣驚悚的猜測,婁朗確實是來清城的。


    這座城是人間煉獄,卻是邪祟的天堂。以婁朗一人之力如何清城?而且城裏不隻有噬魂類邪祟,算上師……何無晴的修為也高強,收拾邪祟也很厲害。


    但四拳難難敵眾獸,兩個人還是太少。


    才說人手不夠,便來了人。


    活人。


    在群邪共舞的地方,很容易把活人說話的聲音與怨魂走屍的叫喊混淆。兩者最大的區別大於,怨魂走屍的發聲僵硬,感情/色彩單一,不可能像活人那樣能控製聲音語氣並且咬字清晰。


    之所以知道來的是活人,是因為那幾個人刻意壓低聲音對話。這是怨魂走屍做不到的。


    這種地方居然有活人。


    匪夷所思。


    更不可思議的是,以婁朗和何無晴的修為,居然之前沒有發現城中有活人,都當這是一座死城。


    “他們身上抹了噬魂妖屍體煉的妖粉。”婁朗緩緩地對何無晴解釋道,是解釋給師弟聽的,卻是衝著下方那幾個活人,語氣十分冷硬。


    前兩段緩慢的記憶裏,就算被人平白指責,婁朗話音都是暢快飛揚的,賀嫣乍一聽到婁朗此時的語氣,猛一哆嗦。


    旁邊何無晴若有所思地瞧著自己師兄,然後偏頭擰著眉注視著對話傳來的方向。


    賀嫣順著婁朗的目光看到三個穿著醜陋綠袍的修士,婁朗神識籠罩過去,他們的對話神情便一清二楚。


    “都怪婁……披香使太能搶,噬魂妖都被他打盡了,我們為了收噬魂妖的丹元,還得裝成這副鬼樣子到這種鬼地方來。”修士甲愁眉苦臉道。


    “可不是麽,要不是別的妖獸的丹元都不如噬魂妖的有助修為,我們何必人不人鬼不鬼的混在這裏。”修士乙抱怨。


    “難怪婁——”修士丙啐了一聲,“啊呸,我也差點叫出他名字,要被方狀元搜到就慘了!難怪他能當上披香使,要我會招魂術,我早就收了成千上百的噬魂妖丹元,在他那般年紀,指不定我修為比他還高呢,如此算來,婁朗的進境算慢的。”


    “聽說他早就過了元嬰境界?我不信,他快把凡界的噬魂妖收盡了,那麽多內丹,怎麽可能才至元嬰,我看他離飛升不遠了吧,而他又是披香使,能聯係天命,他飛升比我們這些普通修士容易多了!”修士甲語氣酸溜溜。


    “隻是不知他手上有沒有沾人命,若是沾了人命,嘿嘿,飛升無望了嘍。”修士丙興災樂禍地道。


    “八成是沾了人命。”修士乙壓低聲音,煞有其事似地道,“上次有人指他,不是當場被他化了手麽,一截手臂直接化成膿水,嘖嘖,直接連接上的可能都沒了,出手真是狠啊。他想要人性命,不過是吹口氣的事情,別說沾一條人命,他吹幾口氣就能沾不少人命。否則,他修為那麽高,怎還不飛升?”


    “你聽說過二三十歲就飛升的修士麽?越說越誇張了……”修士甲道。


    “要是他,真不誇張。”修士乙沉聲點頭道,“所以,他不飛升,恐怕是沾了一手人命。”


    這對話的背景,賀嫣曉得。婁朗出山之時,正值噬魂妖陡然猛增之際。那時修真界措手不及,視噬魂妖為洪水猛獸,各仙家狠狠厲兵秣馬了幾年,終於摸索出克製之法,不再束手無策。金丹修士三三兩兩也敢於上陣挑噬魂妖,厲害的仙尊仙君也分別有了破解之法。


    嗬——雖然摸索的時間有點長。


    不過,時間長這並不妨礙他們最後還發現了甜頭——噬魂妖吃的是人魂,又是從食魂獸進階的高階妖獸,它的丹元比任何妖獸的丹元都有助修練。


    摸出門道的修士,但凡修為夠高,都開始挑挑揀揀,能獵噬魂妖便不想去獵那些丹元很小的普通妖獸,雖然噬魂妖很厲害,很可能沒取到丹元反而被吃,但“富貴險中求”,“藝高人膽大”,越是修為高的修士,越會渴望獵噬魂妖。


    獵的人多了,妖便不夠了?


    其實不至於。


    按前幾年猛增的噬魂妖再加上繁殖的進度,就算所有金丹修士一起上,也是獵不盡的,很可能反而是噬魂群妖一哄而上吃掉送上門的修士。


    僅幾年過去,為何噬魂妖陡然減少了?


    答案隻有一個,婁朗。


    那些除妖的記憶飛閃而過,在婁朗看來似乎就像吃飯喝水般不值一提,也不需要誰領情。但賀嫣始終認為,那些事情,不應該被遺忘。


    婁朗做的事情,當得起披香使。


    婁朗滅噬魂妖是成片成片的滅,這是治標;加上婁朗每次滅妖都是直接把魂場清收,這是治本。釜底抽薪雙管齊下,幾年的時間,婁朗幾乎肅清了噬魂妖。


    賀嫣突然生出濃重的悲涼和憤怒。幾年前,修真界都怕噬魂妖時,橫空出世,招魂術獨步全界的婁朗被視為與妖為伍的妖人;幾年後,當修真界想要噬魂妖時,婁朗又成了妨礙他們獵獸的對頭。


    非我族類,無論做什麽,都難以被理解。


    輪回兩世,全新的賀嫣來看曾經的事,心中五味雜陳,又不可抑製地憤怒。賀嫣的脾氣比梁耀好了不少,應當比再前世的婁朗也要溫和,但即便是變溫和不少的賀嫣,仍然感到十分憤怒。憤怒勾起那股熟悉的戾氣,賀嫣敏感地意識到了,及時地壓製住。


    但婁朗不是賀嫣。


    婁朗心底很明確的一個聲音,那些無知的人理解不理解不要緊,讓那些人不敢說就行了。


    賀嫣真切地感受到婁朗內府緩緩湧起戾氣。


    緩緩湧起。


    這才可怕。


    就算不是婁朗,以賀嫣精純的招魂靈力,除了對那種突如其來的情緒難以及時控製,這種緩緩湧起的情緒,賀嫣有足夠的時間把情緒平複。招魂術正本開篇就寫道修此術忌大悲大喜,忌念力動蕩,忌六神不安,賀嫣深知此節,婁朗自然更加清楚。


    尤其是戾氣這種強烈凶狠的情緒,更是招魂術大忌。


    冰凍三尺非一日一寒,戾氣在前麵飛閃的記憶裏不是沒有出現過,隻是每一次都被婁朗強悍地掐掉了。


    然而,或許是這座城的怨魂太烈太慘,妖氣也太濃烈,三個修士的手段太不入流;又或許難聽的話婁朗實在聽過太多,不想再聽;這次,婁朗竟然絲毫不管那股戾氣,不克製,不調節,任由那戾氣緩緩騰滿內府。


    這樣很容易神誌失控,走火入魔。


    “婁朗,你不要這樣!”賀嫣心驚大叫,他想要提醒婁朗,可是他發不出聲音,這具身體他操縱不了,這裏隻是記憶,是曾經發生過的事……賀嫣無能為力,誰都無能為力。


    賀嫣無計可施地感受那股戾氣在內府咆哮,婁朗內府有一個聲音,雖然不大,但內容很可怕——毀了這座城,城裏的全部、所有、一切。


    包括那些偽裝成噬魂妖,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的“活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仰天大笑招魂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琉小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琉小歌並收藏仰天大笑招魂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