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長洲,天早已黑了。


    不過語幽元君的臉更黑,不要說胡砂,就連芳準也不太敢與她對視,隻敷衍著笑了兩聲:“因路上見到有山賊欺負老人家,我們師徒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故而回來遲了,語幽莫怪。”


    他撒謊向來是臉不紅心不跳,和吃豆子一樣容易。若是胡砂,隻怕早就被敷衍過去了,可惜對麵站的是一位元君女神仙,她不過淡淡一挑眉:“哦?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看你是灼臂相助吧!”說罷一把掀開他的袖子,露出一截焦黑的手臂。


    饒是她氣定神閑地打算過來問罪的,見到這截胳膊也忍不住眼眶一紅,急忙放下袖子掩住,低聲道:“怎會弄成這樣!你太不小心!”


    芳準笑道:“我下次一定小心。”


    語幽元君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才真正稱得上“幽幽”二字。她輕道:“……跟我來,總得先把傷治好。”


    她轉身便賺芳準回頭對胡砂交代道:“你先回客房休息,不必擔心。”


    話未說完,卻聽語幽元君又道:“她也來。這裏有個客人一直等著你們,從下午等到現在。”


    到得一個偏廳,語幽元君將門一掩,袖子一摞,吩咐的十分幹脆:“把上衣脫了,快。”


    芳準卻有些猶豫,隻道:“免了,袖子掀開便完事。”


    語幽元君眉頭一皺,美目含威,“你我之間的交情,還要顧忌這些?你將我當作什麽人了?”


    芳準低低咳了兩聲,朝胡砂那裏看了一眼,她烏溜溜的眼珠子正傷感又無奈地看著自己。他麵上不由微微一紅,像微醺了一般,把臉別過去,輕聲道:“胡砂,你且轉身,不要看過來。”


    胡砂點了點頭,趕緊背過身子,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準這才將上衣輕輕脫下,放在椅子上,抬頭見語幽元君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又咳了一聲,道:“開始吧,要麻煩你了。”


    語幽元君又是笑又是嗔,瞪了他一眼:“想不到你這厚臉皮的也會害鞋倒要教以前的老友們來看看你這德性!”


    因胡砂不看過來,他哪裏還有一絲尷尬,索性笑道:“莫拿我打趣,再遲一些,我可要痛死了。”


    語幽元君一麵以法力試探他受傷程度,一麵嘴上不饒人:“呸,疼死你才好,死沒良心的東西。”


    胡砂在前麵拎著個耳朵在仔細聽,心都提到了半空,生怕她說一句這傷治不好之類的話,誰知聽了半天,他倆都在說俏皮話,時而互損,時而假意互捧,對傷勢隻字不提,她等得急死了,坐立不安。


    那元君到底心細些,見她惴惴不安的模樣,便道:“快好了,別在那邊亂晃,礙眼的很。”


    雖然說話很不客氣,但到底讓胡砂鬆了一口氣,正要找把椅子坐一會,忽聽門口有小童報道:“元君大人,那個客人聽說芳準真人回來了,趕著要來見呢,攔也攔不住。”


    語幽元君眉頭又皺了起來:“你家徒弟還是這麽冒冒失失地,沒規矩的很。罷了,讓他進來!”


    話音剛落,大門就被人推開了,一個人狂風似的卷了進來,直接衝到芳準麵前,劈頭跪下,道:“弟子參見師父,元君大人!”說罷抬起頭來,冰雪似的容貌,正是許久未見的鳳狄。


    胡砂“啊”了一聲,輕叫:“大師兄。”


    鳳狄朝她微微點頭,當作招呼,麵上神色卻有些尷尬,不太敢看她,想必是想起當日金庭祖師驅逐胡砂下山,他卻不能與之相抗,故而愧疚至今。


    芳準早早就把外衣給披上了,鬆垮垮地搭在肩上,抬手慢慢整理,一麵問道:“你急衝衝的過來,難道是清遠也出現了凶獸?”說完突然又眨了眨眼,無辜地說道:“就是出現凶獸,來找為師也沒用。”


    鳳狄的眼神簡直能用哀怨來形容,小小看了他一眼,垂頭低聲道:“不,是師祖……他、他讓我給師父和師妹傳話來著,因為知道你們現在長洲,便畫了地圖讓弟子前來……”


    芳準了然地點了點頭:“辛苦你了,從生洲過來這一路,你找了不少地方吧?隔著茫茫大海,三個月就能找過來,對你來說也算不容易了。”


    鳳狄說道:“師祖說,因為當日我也在場,所以過來帶話方便些,就不勞煩與其他弟子解釋了。他還說……”


    “廢話那麽多做什麽?”語幽元君聽了半天,見他還沒講到點子上,不由性急起來,“你師父傷才治了一半,有什麽要緊話趕緊說!這孩子,半點眼色也不會看!”


    鳳狄被她一吼,頓時大慚,垂頭半晌不語,最後道:“師祖說,此話隻能帶給師父與師妹……”


    語幽元君哼了一聲:“幹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還要偷偷傳話!你以為這裏是清遠山啊?”


    鳳狄索性不說話了,靜靜盯著芳準的衣角。(.好看的小說)


    芳準隻好過來和漿糊:“語幽,或許涉及了清遠的內部事務,不好叫外人聽見。這樣吧,鳳狄,胡砂,我們去外麵說。”


    語幽元君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把腳一跺,怒道:“我住”跟著就氣呼呼跑走了,把門摔的震天響,嚇得門口小童跪了一片。


    芳準歎了一口氣,將衣帶係好,起身道:“有什麽事起來說,師父讓你帶什麽話?”


    鳳狄低聲道:“師祖說,讓您立即回清遠,不許再任性私自下山遊蕩,師祖他很擔心您的身體,說外界穢氣眾多,隻怕您的病又要惡化。”


    芳準定定出了一會神,道:“就這些,沒有了?”


    “剩下是讓帶給師妹的話。”


    芳準不由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喃喃道:“師妹?師父不是已經將胡砂趕下山了麽?如今還要用這舊名號做什麽?”


    鳳狄搖了,有些不認同地看著他:“師祖並非此意。”


    芳準回頭笑吟吟地看著他,柔聲道:“我不在清遠的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似乎與你師祖關係近了許多,說三句話就要提到他,以前我竟不知道。”


    鳳狄麵上不由一紅,緊跟著又變作蒼白,囁嚅道:“師父……弟子……”


    芳準溫柔一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拿出點大弟子的架勢來,別總在長輩麵前抬不起頭。師父讓你帶話給胡砂,隻怕我也是不能聽的吧,那麽我便出去了。”


    鳳狄急道:“師父!你真是……”他簡直無語。


    芳準眨了眨眼睛,索性又坐了回去,端起茶來喝,笑道:“既然這樣,那你說吧。為師絕不插嘴。”


    鳳狄走到胡砂麵前,略帶愧疚地看著她,低聲道:“胡砂,那天大師兄沒能幫上你,心中十分難過。”


    胡砂勉強笑道:“大師兄……你、你別這麽客氣,其實離開了也挺好的,我修行一場,總不能再給清遠帶來什麽麻煩。”


    鳳狄默然片刻,道:“師祖有話讓我帶給你,希望你也回清遠,重新做清遠弟子。他當日對自己的魯莽決定也十分後悔,還希望你不計前仇,回歸清遠門下。”


    這番結果是胡砂萬萬沒想到的,她本以為金庭祖師讓鳳狄帶話,叫她離芳準遠些,不許糾纏他,誰知竟是讓她回歸師門。念及此處,她眼眶不由微微紅了,低聲道:“我怎麽會恨他……他與青靈真君完全不同。”


    鳳狄欣慰地一笑:“你能這樣想,便不枉師祖令我奔波萬裏前來傳話。他還得知你們在瀛洲取得了水琉琴,托付我再說一句,水琉琴是神器,流落在外終歸不好,何況如今它需要師妹的活人生氣來養,這五年正是緊要關頭,出了差錯便不好了。他的意思是,你將水琉琴帶回清遠,由他老人家用仙法滋潤,想必愈合神器要快上許多。”


    胡砂不由微微一愣:“他怎會知道水琉琴需要我來養?”


    鳳狄麵上浮出一絲無奈痛惜的神色:“師祖身在清遠,但神思能知悉天下事。鳳儀的事,他老人家也震怒異常……當日便昭告清遠,將他逐出師門……我、我還是沒能阻止。”


    他不提鳳儀還好,提到鳳儀,胡砂的臉色就暗了下來,將水琉琴緊緊抱住,像是要尋找什麽依靠似的,過了很久,她才低聲道:“過去的就過去吧。”


    鳳狄難得露出一絲微笑來,聲音也溫柔了許多:“既然如此,那明日我們便啟程回清遠吧。回去總好過你一人在外麵飄蕩,對神器來說,也是利大於弊。”


    胡砂怔了一會,突然問道:“大師兄,如果……我說不回去,師祖有什麽安排嗎?”


    鳳狄頓時一呆:“不回去?為什麽?”


    她別過臉,淡道:“不為什麽,我就問問,倘若我決定了一個人漂泊在外,不願回去,師祖要怎麽辦?”


    鳳狄的眉頭皺了起來:“荒謬!你一個人能做什麽?就算是為了被你損壞的水琉琴,也不可這般自私妄為!”


    胡砂沒說話,隻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半晌,說道:“我不想回去。”


    鳳狄冷冷看著她,像是不認識她一樣,隻覺此人不知好歹之極。他冷道:“也罷,你不願回去,師祖也不強迫你。隻是水琉琴卻得讓我帶回清遠,神器不容你亂拿亂抱。”


    胡砂笑了笑,輕聲道:“我總算明白師祖的意思了,原來就是想要水琉琴。將我勸得回到清遠,再將水琉琴要賺是麽?當日師祖逐我下山,明明說得十分義正言辭,如今見我得了水琉琴,卻改了態度,變得真快。”


    鳳狄不由大怒,臉色鐵青:“胡砂,你放肆!”


    她用力搖了,突然正色看著他,說道:“大師兄,我不會回去了。我與清遠兩不相幹,不曾虧欠過他們,他們亦不曾欠過我,放肆這兩個字,請你收回。另也勞煩你帶話給金庭祖師,就是現在將水琉琴要賺也沒什麽用,它如今隻認我一個主人,他人的仙法再高明,也沒辦法令它恢複。既然是我的東西,別人來強行要賺我總有拒絕的餘地,清遠也不至於為了搶奪他人物事,來對付我一個小女子吧。”


    鳳狄臉色更難看,大抵是想不到一向聽話天真的小師妹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他不知胡砂性子中自有十分決絕的一麵,隻因未曾見過。


    他張嘴還要說,卻聽芳準在後麵輕輕笑道:“說的不錯,胡砂,師父支持你。師父也不回清遠了,隻等水琉琴五年後恢複,諸般雜事都了結,再談回去。”


    胡砂抬起頭,感激地看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互相都覺心中一暖,隻偷偷地各自在想:兩個人就此離開也是不錯的選擇。又新奇,又期待。


    鳳狄急道:“師父,你怎麽也……”


    芳準笑吟吟地打斷他:“為師要走要回,都是為師的事。你若不放心,就當為師擔心水琉琴,在外護著她便是了。廢話嘛,就少說兩句吧。”


    鳳狄看看胡砂,再看看芳準,終於明白今日是絕對說不動他們的了。他隻得把牙一咬,說道:“既然如此,那……那弟子也陪著師父,一同照看水琉琴!”


    芳準失笑:“你都這麽大了,還要纏著師父?不怕你師祖怪你?”


    鳳狄麵上一會紅,一會白,低聲道:“總之……弟子要照顧師父!……還有師妹。”


    芳準把手一拍,起身推開窗,讓鏽撒進窗台,良久,終於說道:“好,明日咱們師徒三人便離開這裏,找個僻靜的地方,過一次隱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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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狄原本以為芳準隻是一時興起,說著玩的。這位師父從以前開始就愛說笑話,逗得人急個半死,再慢悠悠地來哄,惡趣味十足。


    誰知這次他卻想錯了,芳準是動真格的。


    語幽元君來送的時候,眼睛有些紅腫,盡管撲了胭脂遮掩,還是能看出她一夜沒睡,很是神傷。


    她定定看著芳準,像是第一次把他看到眼裏心底的時候一樣,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你要保重,莫叫我在千裏之外替你擔心。”


    芳準抬手將她垂在腮邊的一綹長發輕輕順過去,柔聲道:“老朋友了,何必傷感。有空我自來看你。”


    語幽元君眼眶又是一紅,為她強行忍住,道:“不知怎的,我總覺這次你走了,像是再也見不到你似的。不管怎麽說,有任何困難,誰要為難你,隻管來找我。語幽為朋友,肝腦塗地。”


    芳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忽而又輕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像個逍遙度日的仙人,反倒性烈如火。”


    語幽元君嘴唇翕動了一下,苦笑著不知該說什麽。


    芳準像摸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很溫柔:“我卻很喜歡這樣的性子,親切的很。”


    她吸了一口氣,忍住酸澀,反而露出個嬌蠻的笑容來,嗔道:“還說喜歡!明明說好了要在這裏住三個月,才過幾天便要走。你向來不拿我們的約定當回事!我還能怎麽辦?隻得由你去了!”


    芳準哈哈大笑起來,將站在旁邊發呆的胡砂一提,從眺望塔的白玉窗口縱身跳了出去,白色的衣角像翅膀似的揚了起來。他朝她揮揮手:“下次吧。下次我們定然要在你這裏住上一年半載,那時可不要將我們趕住”


    語幽元君急急追到窗爆隻見他身姿矯若遊龍,在空中輕輕一轉,踏著祥雲飛走了。


    他說我們。她再也忍不住,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淚水流了下來。


    直至飛出長洲,腳下變作了茫茫大海,鳳狄才踏雲緩緩追上,低聲道:“師父,真的要離開清遠嗎?再也不回去?”


    芳準詫異道:“為師說過再也不回去的話麽?隻說離開一段時間而已,你這孩子怎麽誤解得這麽厲害!”


    鳳狄心底稍稍鬆了口氣,又道:“不,弟子隻是想說,小乖還留在芷煙齋,沒人照顧。”


    他一說小乖,芳準才抬手敲了敲腦袋,歎道:“確實,竟把它忘了,該罰。鳳狄,你回一趟芷煙齋,將小乖也帶出來吧。我們在玄洲相會。”


    鳳狄立即答應了個是,跟著卻露出一絲猶豫的神色,四下看看,像是在分辨方向。


    芳準歎道:“路癡路癡,為師也要替你害臊。往東是生洲清遠,你找到小乖,讓它給你帶路去玄洲吧,指望你,隻怕五年也找不到。”


    鳳狄紅著臉趕緊飛走了,沒飛多遠,就聽胡砂怯生生地說道:“大師兄,那是往南……”


    他向來冰冷高傲的形象隻怕要被破壞的成為零蛋。


    鳳狄一聲不吭,耳朵紅得像瑪瑙,最後到底還是走對了方向,飛遠了。


    胡砂從昨晚到現在都是心情鬱鬱,到如今才露出一絲明媚笑容來,輕道:“大師兄一點也沒變,讓人不敢放心他獨自出門。”


    芳準將她輕輕一放,改提著她的背心為握住她的手,並肩立在雲頭。


    他笑:“七十年了,他也就這一點沒變。剛入門的時候,卻比現在要可愛得多。”


    胡砂很有趣味地看著他,期盼他多說些鳳狄小時候的趣事,芳準果然從善如流,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在他名字裏取一個狄字嗎?鳳狄的家世可不一般,是祖洲專司儀樂的世家,曾經有幸為西王母彈奏過樂曲。因著家族名稱中有一個狄字,他拜入師門的時候,他父親請求道號加上這個字,所以才有了鳳狄。”


    “這孩子小時候沉默寡言,成天隻是躲在房裏擺弄那些樂器,我哄了快一年,才哄得他聽話,那段日子,真是對我言聽計從,看我的眼神都崇拜的不行……哎,怎會像現在這般老成死板,我對那段日子可懷念的緊。”


    胡砂偷偷想,師父對她那麽好,隻怕是因為自己和大師兄小時候差不多吧,對他言聽計從的,崇拜的要命。真是個虛榮的師父。


    “不過鳳狄從小對修行就不怎麽上心,確切來說,他資質也並非一流,起初我還擔心他百年之後不能開壇授業,直到鳳儀來了。”


    芳準突然提到這個名字,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那裏不說了。


    胡砂垂下頭,低聲道:“師父,他……他以前又是什麽樣,您能說說嗎?”


    芳準出了一會神,才繼續說道:“鳳儀――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好十七歲,病得快死了,於是我便將他帶回清遠治病。他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不過趴在窗口見我教鳳狄口訣,我念了三遍,鳳狄還沒記住,他卻已經背了出來,我二人都十分吃驚。那時便有了收他為徒的想法,不過他沒答應,隻說自己要去找青靈真君,將來這裏的理由與我說了一遍……就與你那時一樣。我疑心大起,將此事說給師父聽,卻被他喝令立即將鳳儀趕賺我第一次忤逆師父,強行將他留下收徒,為此師父有許多年都不願見我。”


    胡砂沒說話,倘若他知道以後鳳儀會變成這般模樣,還會執意收徒嗎?鳳儀鳳儀,實在始負了他,辜負了一番慈愛之心。


    芳準眉頭微展,露出一個笑容來:“鳳儀入門之後,學什麽都是飛快,不到兩年就快趕上鳳狄了。要知道,鳳狄可是比他早入門二十年,自己師弟要超過自己,顯然很打擊他的自尊,鳳狄的性子也相當傲氣,這才開始認真修行。兩個人你追我趕的,到底還是鳳儀略勝一籌,你若是不來,我原本就打算將所有的本事傾囊而授給他。事到如今,隻能說與他緣分已盡,別無他法。”


    胡砂忍不住輕輕歎了一口氣。他會變成這樣,到底是他自己的錯,還是青靈真君的錯?實在是說不清。


    “胡砂,無論是人還是仙,在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無法反抗,不得不低頭的事情。我希望你即使低頭,也要對得起自己的心。”


    他低聲說著,雙目定定地看著她,“你不要變成鳳儀那樣。他這樣……其實等於就是低頭,還是低得最殘忍的那種,你明白麽?”


    胡砂看著他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一時想到慘死的莫名,他順從了,最後還是死去。一時又想到鳳儀,他反抗了,成魔了,變得無比可怕。


    這一條路,要怎麽走下去才好?


    xxxxx


    玄洲多山,景致或秀美或險峻,令人目不暇接。


    而眼前這座山,甚至不可以稱為“山”,因為它從上到下都是尖利的岩石組成,東凸西凹,矗立在天地間,像是一把怪異又鋒利的匕首,要將天給割開似的,望一眼便神為之奪,腿肚子不由自主要發顫。


    正因為未曾有人能夠攀上,所以他們無法見到山頂的美麗景色。與陡峭的山勢不同,山頂十分平整,長滿了各類綠茵茵的樹木,最高處的岩石被冰雪厚厚地覆蓋著,經過日光的洗禮又變成瀑布,自岩石縫裏衝擊而下,飛珠濺玉一般。的水潭上常年有水汽凝結而出的彩虹,美麗異常。


    水潭旁種了幾畦杏花,這裏卻不是四季如春的芷煙齋了,還未到杏花盛開的日子,隻能見到光禿禿的樹幹。杏花林裏和芷煙齋一樣,建著幾座瓦屋,瓦屋前還有兩座茅屋,因為芳準的怪癖,隻愛住茅屋,不愛住有瓦片的。


    胡砂剛來到這裏的時候,也沒想到山頂的景色與芷煙齋如此相像,連屋子和杏花都有。直到芳準給她解釋,才明白原來他很早便在這裏建了一座類似別院的地方,閑時喜歡一個人出來玩,便住在這裏,安靜又清雅。


    和住在芷煙齋一樣,中間那座瓦屋就是胡砂的房間,推門進去,布置與芷煙齋並無二樣,隻是山頂霧氣重,被褥都濕嘰嘰的,睡在上麵很不舒服。


    胡砂半睡半醒地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渾身都疼,苦著臉梳洗一番,出門就見芳準在樹下打坐。她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打算去水潭那裏打點水回來存著,忽聽他說道:“胡砂,今天起你便跟著我修行吧。我親自教你。”


    她心中頓時一喜,趕緊湊過去笑道:“真的?那太好了!師父教的可比大師兄好多了,上回騰雲也是您教會我的!”


    芳準睜開眼,含笑道:“那個不算教,今兒起才算真的教你。來,坐下。”


    胡砂頭皮頓時發麻,又不敢忤逆,隻得慢吞吞坐下,要把兩條腿盤成麻花狀,做什麽跌坐蓮花。


    芳準奇道:“你做什麽?把腿當作麵條麽?”


    不是要跌坐蓮花嗎?胡砂無奈地看著他,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兩腿盤好,疼得眼冒金星。


    “你初初修行,擺這種姿勢隻會分心,欲速則不達。來,放鬆,隨意找個自己喜歡的盤坐方式就好。”芳準拍了拍她的膝蓋,忽又像是被燙了似的,趕回,再也不碰她一下,隻把眼睛又閉上,道:“坐好之後聽我說話,調整呼吸……”


    彼時他輕柔的聲音像春風一般,吹進耳朵裏,一直吹到全身各處,每一處都舒展了開來,說不出的服帖。胡砂不由自主便放鬆了下來,隨著他一步一步的指示,慢慢地,第一次真正入定。


    再次睜開眼,隻覺雙眼所見與平日大不一樣,似乎處處都充滿了精氣,連樹下一株剛剛抽出花骨朵的野花都生機勃勃的。


    胡砂慢慢打量著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身體裏也有說不出的舒適輕鬆,一時竟不想說話,隻願多看看,多體會一下這新奇的感覺。


    耳畔傳來癢癢的感覺,像是什麽毛茸茸的東西在蹭,她一回頭,就對上一雙碧藍色的圓溜溜的大眼睛,登時唬了一跳――是雪狻猊小乖!


    它眯起眼睛,高傲地睥睨她,過一會,終於還是伸出舌頭在她臉上刷地一,權當打招呼了。


    胡砂啼笑皆非地捂住被的地方,喃喃道:“小乖,你來了……啊,是大師兄回來了嗎?”她從地上一躍而起,四處張望,果然見到鳳狄與芳準站在茅屋前說話,她趕緊跑過去。


    “大師兄,你回來的真早,我和師父還以為你要過好幾天才能找到這裏呢。”她笑**地說著。


    鳳狄先前不知與芳準說著什麽,神情凝重,這會見到胡砂,便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來:“因見胡砂正在打坐,便沒去相擾。你如今修行進境不錯,以後還要保持這種勤勉。”


    說罷又與芳準拱手道:“師父,日後督促教導師妹的責任,還是讓弟子來承擔吧。如有遺漏不妥,您再指點。”


    還是大師兄來教?胡砂嘴上不說,麵上卻早已掩飾不住失望的神情。倒也不是說他教的不好,隻是她心底更願與芳準親近些,對這個冰山似的大師兄很有點畏懼。


    芳準笑道:“不用,為師總不能白白為她叫一聲師父,卻什麽也不教她。何況這五年對胡砂來說很重要,對你也很重要,最好不要分心其他事,專心修行為上。”


    鳳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翕動,輕道:“可師祖說,您的身體……”


    “為師身體好的很。”芳準朝他眨了眨眼睛,“莫非鳳狄要親眼看看麽?”


    可憐的鳳狄登時漲紅了臉,趕緊拱手行禮掉頭便賺一麵道:“弟子……弟子去喂雪狻猊。”說著一溜煙逃也似的走了。


    芳準笑嘻嘻地看著胡砂,柔聲道:“打坐效果不錯,你心地澄澈,更容易摒除雜思,比為師想得還要好。”


    胡砂因著被誇,連脖子都紅了,隻會傻笑。


    芳準倚著門框,輕道:“你去吧,照著我說的法子,再坐一個時辰。午後來找我,教你其他的。”


    胡砂歡快地跑走了,她充滿了希望與活力,未來於她來說總殊明大過黑暗。


    芳準覺得自己對這種溫柔的活躍很是迷戀,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好像馬上就看不到似的。直到她關上門,再也看不見,他才慢慢走進自己的屋子,木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他咳了兩聲,用袖子壓住唇,再放開,上麵是一片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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