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隻手牢牢抓住了她,在衝天的火焰裏。胡砂一下子就被撲倒在地,動彈不得。


    她抽了一口氣,像是哭聲似的,剛要掙紮,卻聽芳準在頭頂低聲道:“別動!”


    胡砂費力地抬高下巴,見到他被火光映紅的臉,流火在他的睫毛上跳躍,與汗水夾雜在一起。他眉頭緊皺,略帶責備地看著她:“你當天火是什麽?就這麽做燒豬?”


    她整個人像傻了一樣,本能地答道:“我……我不是燒豬。”


    “那就是燒蠢豬!”他難得發一次脾氣,一把揪住她的領口,朝青銅門裏麵一丟,“進去!別再亂動!”


    胡砂慌亂地想抓住他的袖子,想告訴他很多話,卻又不知該怎麽說。她寧可天火把自己燒爛一萬遍,馬上燒死了也沒關係。不過她也明白芳準肯定不會讓她落到如此下場,她掙紮衝出,不過是給他添麻煩而已,已經添了一次麻煩,再也不能有第二次。


    所以她也隻好順著他的力道往後摔倒,放棄任何抵抗。


    青銅門慢慢合上,芳準滿是汗水的臉也漸漸要被大門遮去。胡砂索性把臉別了過去,再也不看。她緊緊埋頭在膝蓋上,任憑冰冷的水琉琴抵在胸口,生生的疼,快喘不過氣一樣。


    她能做點什麽呢?除了添亂之外的?當初是一怒之下損壞了水琉琴,多麽痛快,倘若她知道今天會有天罰,天火燒著她的師父,她會不會寧可卑微地死在前麵?


    胡砂猛然坐直身體,將水琉琴端在眼前,手指緊緊扣在上麵,像是要把它捏碎。因為太用力,指甲都崩裂了,鮮血細細地滴在上麵。她也不知道要怎麽做,是對著這可惡的神器痛哭哀求,還是索性再把它砸碎一次,然後自刎了事。


    她的手抖得很厲害,也許是整個人都在抖,連帶著水琉琴也在劇烈抖動,冰冷的玉石下帶著一絲血色,像是活的一樣,在裏麵緩緩搖曳。然後,慢慢的,慢慢的,琴麵上浮現出一根纖細的琴弦,若有若無的,像是隨時會斷開一般。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那根突然出現的琴弦,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喉嚨裏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叫,抬手輕輕撫在琴弦上,隻覺稍微用點力,那弦又會斷開一般。


    這水琉琴的第一根弦,居然在此等時刻恢複了。胡砂用手指輕輕扣住那根弦,稍稍一撥,“錚”地一下,那琴發出的聲音居然極烈,嚇人一跳,她急忙縮回手,仔細看看琴弦,生怕被自己又弄斷了。


    便在此時,忽聽前麵的芳準“咦”了一聲,緊跟著像是漲潮的聲響洶湧而來,整個沙灘都開始震蕩,胡砂還處於茫然階段,忽然那青銅大門“刷”地一下被人推開,芳準連著鋪天蓋地的海潮衝了過來,她被一隻胳膊拽住,兩個人一下子被海水卷了好遠,頭暈腦脹中隻聽芳準笑得很開心:“胡砂,你倒是很能幹!”


    她到底做了什麽能幹的事,自己也沒弄清楚,她在急速的海潮裏像片葉子似的滾來滾去無法呼吸,若不是有一隻手一直緊緊抱住她,隻怕早就淹死在了。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再次從昏迷中睜開眼,隻見到晚霞滿天,如火如荼。她喃喃說道:“天火……怎麽還在燒……”


    旁邊有人笑答:“哪裏還有天火,你還在做夢嗎?”


    那聲音正是芳準,胡砂一個激靈,猛然從沙灘上坐了起來,隻覺渾身上下濕淋淋的,狼狽不堪,芳準正坐在她身爆也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模樣,頭發都散了,還在往下滴水。不過他的神情很愉悅,笑意都映在眼裏,閃閃發亮。


    胡砂茫然地看看周圍,沙灘還是那個沙灘,大海也還是那個大海,藍天白雲一樣沒少,隻不過現在成了黃昏,她不由輕聲道:“天火……天罰已經過去了嗎?”


    芳準點了點頭,抬手摸了摸她濕淋淋的小腦袋:“想必那水琉琴是被你血肉所養,居然肯聽你的驅使,漲起海潮來,將天火熄滅了。”


    這麽神奇?!胡砂趕緊把水琉琴提起來仔細看,果然那上麵多了一根琴弦,方才不是做夢,她不過撥了一下,就讓海水漲潮了!想來這水琉琴聚集五行中水的力量,能控水,海水自然也不在話下了。


    想到這裏,她不由長長鬆了一口氣,全身虛脫了一樣,朝後一倒,癱在沙灘上,感慨萬千:“……幸好,幸好是在海邊……倘若留在長洲或者聚窟洲市集上,還不知要成什麽樣……”話說到這裏,她又是一個激靈,轉頭望向芳準,他嘴醬出一個懶洋洋的笑,漫不經心的,好像一切都隻是個巧合。[.超多好看小說]


    “師父……”她低聲喚他,“你早知道今天會有天罰,所以帶我來海笨”他早知天罰今日降臨,所以早就打算自己替她來受天罰?因為天火如此可怖,所以他離開了長洲,是不想牽連語幽元君?可他居然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說!


    芳準一隻手縮在袖子裏,另一隻手緩緩撥著濕漉漉的頭發,笑得十分無害,萬分無辜:“師父怎麽會知道天罰在何時降臨?不過湊巧而已。倒是胡砂你能驅使水琉琴,化解了天火,讓為師很是欣慰。”


    他說的好像都是她的功勞似的,胡砂臉皮薄,禁不住他誇獎,早就紅了。眼見他頭發都散開,濕淋淋地披在背後,胡砂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把小木梳,有衝動像上次一樣為他梳發,卻又擔心自己莽撞行事會讓他不快,正猶豫間,隻聽他說道:“胡砂,替為師把頭發梳梳好麽?亂糟糟的,真教人心煩。”


    她又能握住這冰涼又的頭發了,讓它們穿梭在指間,像****的**那樣去**它們,小心翼翼,不為人知。


    現在,有沒有靠近一些呢?她問自己。


    是不是可以靠近一些?


    她慢慢閉上眼,想要緩緩貼近,卻又覺得與他離了好遠,所謂的靠近,不過是她跪在他背後,能替他梳理這一頭長發罷了。


    這樣就夠了嗎?胡砂再一次問自己。


    心裏有兩個聲音,一個說:夠了。另一個說:不夠,你還不能擁抱他。


    於是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不去想,一麵將他的頭發理順,一麵低聲道:“師父,那個天火……沒傷著您吧?”


    雖說他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天罰這等東西豈能真當作被螞蟻咬一口,他身體又不好,指不定受了什麽內傷沒讓她看見的。


    芳準的聲音聽起來很慵懶,心不在焉地:“沒有傷著。當初成仙脫胎換骨之際,天雷劈了七七四十九道,為師照樣下山喝酒,這點天火算得了什麽。”


    胡砂笑了笑,將梳好的長發撥去一邊。過了一會,又輕道:“師父,下次再有什麽懲罰是給弟子的,求求您別代替弟子了。弟子實在承受不起。”


    芳準奇道:“為師替你受罰,你就承受不起,難不成你就能承受天火燒你天雷劈你?你要為師看著自己的弟子變成肉泥?”


    胡砂搖了:“不管是變成肉泥,還是弄得粉身碎骨,倘若那是我應當得的,都沒有理由讓您為我承擔。我寧可變成肉泥,也不要看師父受傷……師父,求您答應弟子吧,好不好?”


    芳準破天荒第一次感到茫然,不明白她明明脆弱得像隻螞蟻,卻還總逞強要出來作對。忍不住回頭看看她,隻覺她雙頰嫣紅,像剛上過色的桃花,兩隻眼睛幾乎要滴出水來,又無奈,又哀求,又溫柔地看著自己。


    這種眼神令他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就要答應她,無論她求他什麽。


    最後到底還是定了定神,笑答:“好,水琉琴要五年才能修好,這五年你跟著為師好生修行,倘若為師滿意了,便答應你。若不能,為師定要重重罰你。”


    胡砂心中一喜,臉上頓時笑開了,像一朵花突然綻放似的。她說:“我一定努力!絕不叫師父失望。”


    芳準抬手,像是要摸摸她臉蛋似的,不知為何,沒能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地摸下去,隻聽她又怯生生地問道:“可如果真讓師父失望了,您要怎麽罰我?”


    怎麽罰她?芳準又有那麽點茫然,望著她漆黑如夢的眼睛,頓了很久,才低聲道:“罰你……罰你不得開壇授業,隻能做個小弟子。”


    話未說完,就見她又皺著鼻子笑了,露出一行細細的銀牙,說道:“我才不要開壇授業,隻能做師父的弟子,我便心滿意足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回答讓人心頭一喜,芳準飛快地將那絲喜悅撲滅,他還是那個他,風輕雲淡,沒心沒肺。


    他自己把剩下的頭發胡亂一扭,用簪子卡了起來,像是要離她遠一些似的,不落痕跡地起身拍拍沙子,回頭笑道:“好了,天色不早,趕緊回去吧。否則語幽又要叫得人頭疼。”


    胡砂心中愉快,半點也沒發現他有什麽異狀,自己把頭上身上的沙子也拍拍,一隻手抱著水琉琴,一隻手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因為以前他騰雲都是讓她拉著胳膊的。


    這次一拉之下,卻覺他的胳膊微微一顫,胡砂不由愣了一下,卻見芳準把手往袖子裏縮了縮,另一隻胳膊伸過來抓住了她的背心,道:“走吧。”


    胡砂急忙拽住那隻胳膊,飛快把袖子往上一摞,這才發覺他的一條胳膊被燒得焦黑,連著手指手掌,動也不能動。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魂飛魄散地丟開手,顫聲道:“師父!你的胳膊……”


    芳準慢慢將袖子放下,輕鬆地笑道:“無妨,小傷而已,過幾天就痊愈了。”


    胡砂怎可能相信,她奪手還要去看,可是兩隻手伸出去,卻又不敢碰,隻能著又縮回來,大顆大顆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來。


    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到,隻有他焦黑的胳膊在眼前來回晃。天火降臨,他怎可能毫發無傷,怪不得……怪不得在潮水洶湧的時候,他隻能用一隻手拉著她。怪不得他這隻手總是藏在袖子裏不出來。怪不得她一碰之下,他要發抖。


    芳準歎道:“好了,你總哭得為師心裏驚悚的很,明明好端端站在麵前,不知道的人看你這樣還以為我被大卸八塊了呢。快止住,從聚窟洲到長洲,距離可不近。”


    胡砂哽咽了幾聲,突然張開雙手緊緊將他抱住,臉埋在他胸口,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應當說點什麽,譬如問他疼不疼,向他跪下賠罪,甚至砍下自己的胳膊做賠禮。可事到如今她除了哭什麽也不知道,這樣緊緊抱住他,像是要將這具清瘦的身體一直揉進自己身體裏一樣。


    她要怎麽對他才好,怎麽才能不給他添麻煩,怎麽才能保護他。


    芳準怔了很久,最後慢慢抬起完好的那隻胳膊,環住了她纖細的肩膀,明明聽見心裏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發出驚人的聲響,卻要裝作不知道,一臉平靜地戲謔她:“你就是哭出這一片大海來,為師的手就能好了?”


    她沒有回答,或許根本就沒聽見,隻是止不住地哭,像是要把身體裏的水都哭出來一樣。


    芳準隻好歎了一口氣,緊緊環住她,胸口那裏印著她的淚水,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冷,翻騰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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