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來的時候,刺鼻的來蘇水的味道充斥著鼻腔,提醒馮斯他已經身處在醫院裏了。馮斯實在舍不得睜開眼睛,因為就在剛才那段長得不知道過了多少個世紀的夢境裏,他一直和薑米手拉著手,跋山涉水,四處奔走,卻從來沒有一刻分開。夢裏薑米的手溫暖而柔滑,握著這隻手的感覺,就叫做幸福,馮斯十分確定這一點。


    但夢終究會醒來。馮斯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肢體的感覺逐漸回複,隨即他感到腰間一陣斷折般的劇痛,禁不住呻吟出聲。


    “別動!”身邊的一個聲音說。那是文瀟嵐的聲音。


    馮斯猛地睜開眼睛。沒錯,他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雖然腰疼的厲害,身上也有不少處被包紮起來,但至少還活著,而且手腳還能動彈。文瀟嵐正坐在病床邊,手裏拿著英語六級的單詞本,學霸風采展露無遺。


    “薑米呢?”在確認自己既沒有掛掉也沒有散架也沒有癱瘓之後,馮斯的關注點立即轉移。


    “她……沒有大礙,”文瀟嵐遲疑了一下說,“不過頭被撞了一下,現在還在昏迷中。你別緊張,醫生已經檢查過了,確實沒有大礙,相信我。”


    “我相信你,而且她始終處在昏迷中,也未必是因為受傷,”馮斯點點頭,“我餓了,能不能幫我變點吃的出來,然後給我講講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張口就要吃,說明你是真的活過來了,”文瀟嵐一笑,“你等著,我去食堂給你弄兩個小炒。”


    青椒肉絲。宮保雞丁。最簡單最常見的川菜,馮斯吃得差點噎住。他一麵吃飯,文瀟嵐一麵把後來的事情經過給他講了一遍。


    馮斯已經昏迷了整整一夜外加半天。前一天夜裏,文瀟嵐和範量宇一直在賓館房間裏等待著,那個包含了一整個完整空間的暗紅色光點就那樣懸浮在半空中,閃爍著神秘莫測的光芒。不隻是文瀟嵐焦躁難安,範量宇也很罕見地顯得有些心神不寧,說明這個怪物其實也對異度空間裏發生的一切十分關注。


    就當文瀟嵐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這種等待的壓力時,懸浮在半空中的暗紅色光點突然開始膨脹,一兩秒的時間內就擴大到網球的大小。範量宇一把拉過文瀟嵐,把她拽到屋角,然後釋放出蠹痕把她籠罩在其中。文瀟嵐注意到,他是先拉住了自己的手,然後再釋放蠹痕,因為這樣不會傷害到她。這個小小的細節似乎說明了這個雙頭怪人對她的一點關照,令她感到有些溫暖。


    光點繼續膨脹,已經超過了一個鬥笠的直徑。文瀟嵐正在緊張,從紅光中接二連三地摔出了三個人:薑米,馮斯和林靜橦。隨即,光球又開始收縮回光點。滿身是血的林靜橦一揮手,一個新凝成的小小的金屬球把光點籠罩起來,然後她把這個金屬球揣進了懷裏。


    “你居然懂得怎麽從異空間裏脫出,又懂得怎麽收藏,看來我是低估了你的家族啊。”範量宇冷冷地說,“這是你們一直以來的圖謀吧。”


    “怎麽,範先生,打算殺了我搶走它嗎?”林靜橦以同樣冰冷的語氣回應著,“就我對你的了解,你殺起人來從來百無禁忌,不管對方是不是女人,不管對方是否受傷。”


    範量宇咧嘴一笑:“你不必激我。不過我今天不會強留你,因為我並沒有把握掌控那麽危險的東西。你把它帶走,我會稍微心安一點。”


    “其實,如果你真的想要它,哪怕是冒最大的風險,你也會把它搶走。你隻是不想要它,對麽?”林靜橦目光炯炯。


    範量宇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不錯,在這件事情上,我比你們這些正常人還保守。我不信任魔花所提升的力量。不過麽,如果你願意以你的族人的生命去替我研究一下,我想我會挺樂意的。”


    “那麽,我就回去折騰族人的生命了。再見,範先生。”林靜橦優雅地鞠了個躬,“順便,如果天選者問起他是怎麽被巨樹砸了一下還沒死也沒癱的話,你可以告訴他,我發現了他最後救人的動作,所以用操控金屬的能力,在他被砸的一瞬間,把那塊大木頭切削開來,最終砸中他的木頭並不大,不然的話,他就算不死,脊椎骨必斷,也得一輩子癱瘓。但是另外一塊碎片打中了小姑娘的頭,所以她也許會昏迷一段時間。”


    “另外,在跌落出來的一瞬間,我看得很清楚,李濟的附腦鑽出來逃走了。所以現在,他的小情人又回來了,不再是老妖婆了。”


    “沒想到居然是林靜橦救了我一命……”馮斯下意識地揉了一下腰。還是很疼,但如林靜橦所言,沒有傷到脊椎,他至少不會變殘廢。後怕了一陣子之後,他發問道:“後來呢?林靜橦走了,你叫110把我們送到了醫院?”


    文瀟嵐點點頭。馮斯又問:“不過賓館房間被毀得不成樣子,你怎麽解釋的呢?”


    文瀟嵐嫣然一笑:“不用解釋。有範量宇在呢。”


    “範量宇?”馮斯一愣。


    “他的原話是這麽說的:‘賴到我身上就好了,不就是毀掉一個賓館房間麽。不必多說一個字,隻要看到我的樣子,誰都會相信這一切是我幹的。’”文瀟嵐說,“說完他就打開房門,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了。果然如他所說的,沒有任何人懷疑到我們頭上,所有人都覺得是他這個突然跳出來的劫匪造成了這樣的大破壞,他老人家的尊容還被當地記者添油加醋地一通描述,上報了呢,網上更是鬧得沸沸揚揚,說什麽的都有,他現在也算是……網絡紅人了吧。隻不過,我估計那幾個被他嚇傻了的賓館服務員需要接受心理幹預才行了。”


    馮斯哈哈大笑,接著又歎了口氣:“為了幫助你,他居然不惜讓普通人看到他的那兩顆大頭。他對你還真不錯呢。”


    文瀟嵐沒有接茬,卻也並沒有反駁,眼神裏有一絲迷惘。馮斯又問:“我的行李呢?”


    文瀟嵐從房間的一角把他的旅行袋拖了過來。馮斯從中找出了那枚大順通寶,舒了一口氣:“這玩意兒還在。”


    “很重要麽?”


    “我不知道。但是木盒裏一共裝了三件東西:黑色的魔花、麵猴和大順通寶。現在魔花和麵猴都已經被證明不是普通的事物,這枚大順通寶,我想我也最好是把它收藏好。說不定什麽時候,它就會展現出不尋常的一麵。”馮斯用手指夾著這枚古樸的錢幣,若有所思。


    馮斯所受的都隻是外傷,魔花的毒性雖然猛烈,消解卻也很快。兩天後他就已經沒有大礙,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薑米的病房裏。按照文瀟嵐的說法,在跌出那個異域空間的時候,薑米的太陽穴附近有一個深深的傷口,還在流著血,正好和林靜橦的說法相印證:那是李濟鑽出薑米的頭顱逃走所留下的傷痕。


    又過了兩天,薑米終於醒來,除了精神略有些萎靡之外,神智很快就恢複得十分清醒。聽馮斯講完她被李濟附體之後的遭遇後,她也十分後怕。


    “幸好我們倆都沒事,”薑米捏著馮斯的臉蛋,“這算不算是逃過一劫?是不是就可以苦盡甘來了?”


    苦盡甘來?馮斯在心裏歎了口氣,怎麽可能。未來仍然會是無窮無盡的危險和苦難。但他還是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嘛。等你傷養好了,我再陪你出去玩。這次咱們往東邊走,去看看蘇杭美景。”


    “你不是著急回去上課麽,好學生?”薑米帶著笑意斜了他一眼。


    盡管容色憔悴,但薑米這張笑盈盈的麵容還是讓馮斯一陣止不住的心動。他很想低下頭去,親吻薑米,但病房裏正好有護工在打掃衛生,即便他一向膽大皮厚,也難免有些不好意思。薑米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悄悄用手指在臉上做了個刮羞的動作取笑他。


    護工剛剛出門,護士卻又接踵而至。馮斯暗暗沮喪,乖乖地坐到了一旁。這個滿臉嚴肅的女護士關好門,替薑米量了體溫,調整了一下輸液的滴注速度,然後遞給她一個裝了幾片藥片的小杯子和一杯水。薑米用水杯裏的水送下了這幾片藥片,然後忽然腦袋一歪,暈了過去。


    馮斯大驚,正準備過去查看究竟,護士已經開口了:“不用緊張,隻是麻醉劑而已。”


    這個護士雖然外表是女人,說話的口音卻是男人!


    馮斯隨手抄起病床邊擺放著的一個花瓶,那個男人聲音的女護士又說話了:“我不是來害你們的,那個寄生物還在她體內,這樣才能除掉它。”


    馮斯悚然:“你說什麽?你是怎麽知道的?還在她體內又是什麽意思?”


    “我如果要殺你們,趁你們昏迷的時候下手豈不是方便的多?”護士說,“動用你的邏輯思維想一想,我現在有沒有必要騙你。”


    馮斯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兒,低聲說:“或許……你說的有道理吧。”


    護士點點頭,從衣兜裏摸出一個針筒,針筒裏填滿了綠色的液體。他來到薑米身邊,把針筒紮進薑米的靜脈。馮斯好幾次想要伸手阻止,但不知怎麽的,這個男女不辨的護士給了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讓他最終沒有行動。


    注射完成後,薑米陡然睜開眼睛,急促地呼吸著,臉上的表情異常痛苦,看起來就像是喉嚨被什麽東西哽住了,喘不過氣來。就在馮斯又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時,他驚恐地發現,從薑米的嘴裏爬出了一隻小蟲子!一隻胖乎乎的、形狀古怪布滿皺紋的蟲子,乍一看有點像菜青蟲,但仔細看去,似乎更加接近於——大腦。


    “這是附腦!”馮斯驚呼出聲。他聽說附腦這個名稱已經有許久了,到了現在,才算是第一次見到真容。他發現這個東西和魔仆的標準形態之間,隻有比例上的差距,外形卻是基本一致的,都很像傳說中的太歲,或者說,像人的大腦。


    護士又掏出另一個針筒,比前一個小得多,這次裏麵裝著的是淡紅色的液體。他一手抓起那隻正在四處亂爬的附腦,一手把這個小針筒紮了上去。附腦發出一聲難聽的尖銳叫聲,整個身軀迅速變黑,化為了一灘黑水。這個附腦,或者說李濟,就此永遠地消失了。


    護士扔掉針筒,摘下被弄髒的手套,長出了一口氣,可見剛才的一係列動作也讓他十分緊張。馮斯看向薑米,發現她雖然還在昏睡,但呼吸已經十分平穩,臉色也正常,這才終於放下心來。


    “我不太明白,她……她知道很多事情!我和薑米之間發生的一切,她都知道!難道附腦還能吸取思維?”馮斯結結巴巴地問。


    護士點點頭:“如果是這種已經可以形成獨立個體的,的確可以閱讀宿主的大腦思想。再說了,年輕人之間的戀愛,都是一根筋的思維模式,那種老狐狸想要騙到你還不容易麽?”


    馮斯深感挫折,卻又無力反駁,想想先前那麽多的甜言蜜語,居然是和一隻老妖怪進行的,還險些接吻,簡直讓他有些反胃。過了好久,他才想起了最關鍵的問題:“你……到底是什麽人?”


    護士摘下護士帽,扯下那一頭的長發,果然隻是假發。然後他脫下護士服,露出一身普通的夾克裝,再用不知什麽東西往臉上抹了幾抹,現出一張滄桑的麵孔。這個護士,轉瞬間變成了一個中年男人,臉很陌生,但身形卻依稀有些眼熟。接著他開口說話了,用的是一種相當嘶啞的嗓音:“我的聲音你可能沒聽過,但這樣的變嗓,你應該還記得吧?”


    馮斯一下子跳了起來:“你是……陳叔!那個得了白癜風的陳叔!”


    他的思緒一下子跳到了這學期剛開學的時候。就在他接到詹瑩的當天晚上,去寧章聞家蹭飯的時候,這個被寧章聞叫做陳叔的老人帶著一張得過白癜風的嚇人的臉守在門口,嚇了他一大跳。這之後,寧章聞也向馮斯講過這位老鄰居可悲可恨而又可憐的人生經曆。


    但是現在,這個有著陳叔嗓音的男人,卻有著一張並不嚇人的平凡的中年人麵孔。馮斯又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後來曾經在川東好幾次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我一直在猜測那是學校裏的老師什麽的,但其實……是你!”


    “是的,你看到的背影是我,你看到的陳叔也是我,不過我並不是真正的陳叔。”中年男人說,“我原本的目的就隻是為了接近你而已,為此我事先調查了你的朋友寧章聞的背景,在此期間遇到了孤身一人即將死去的陳叔。這個人常年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一般人根本看都不敢看他的臉,即便是寧章聞和他也極少近距離接觸,所以我正好能冒充他然後去接近寧章聞,並且借上門求助的機會在他家裏放置竊聽器。”


    “你看來真是做足了功課,什麽‘積攢了二十萬想要賠給受害人家屬’什麽的,簡直毫無破綻。我不得不說一聲佩服。”馮斯微微苦笑。


    “前提得是化妝能騙得過人,否則的話,謊話再圓也沒用。”中年男人的話語裏並不帶誇耀,相反有一些憂傷,似乎這樣高明的化妝技巧於他而言反而是一種失落。


    “即便陳叔的臉足夠嚇人讓人不敢仔細看,你的化妝也十分成功了,更別提剛才化妝成女護士,如果不開口說話我完全看不出破綻。”馮斯說,“你到底是什麽人?我怎麽隱隱約約覺得,我聽人說起過有什麽人是做化妝師的,但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了。”


    “我提醒你一下,”中年男人說,“我姓薑,叫薑辛明。”


    “姓薑?薑……你是薑米的繼父!薑米的繼父!”馮斯隻覺得空氣中的氧氣含量似乎都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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