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斯小時候因為頑皮好動,某一次剛吃過晚飯就去和小夥伴們蹦蹦跳跳地玩耍,結果得了闌尾炎,被養父母帶到醫院去開了一刀。那一次右下腹的劇烈疼痛,他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後來寫作文的時候,他是這麽寫的:“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發出殺豬一樣的叫聲,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


    但是闌尾炎的腹痛,比起現在肚腹內的疼痛,似乎又算不得什麽了。古人形容腹痛,喜歡用“刀絞”這個詞,但馮斯覺得光是刀絞遠遠不足以表達出他此刻的痛苦。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用燒紅的鐵鉤把他的內髒一件一件地攤開,然後再用一把生鏽的刀子一片一片地碎割一樣。


    早知道少吃兩朵了,看來有點消化不良……到這時候,他居然還留著一丁點幽默感,不過這樣的幽默感馬上就被淹沒在潮水般湧來的疼痛中。他已經幾乎連自己到底為了什麽要吞吃那些魔花都忘了,也感覺不到自己的頭顱,自己的四肢,似乎自己的整個生命裏就隻剩下了疼痛,隻剩下了疼得讓人想一頭撞死的肚子。


    過了一會兒,疼痛感並沒有減輕,卻又開始向著全身蔓延。馮斯已經完全無法感受自己到底在地上滾了多少圈,擦破了多少塊皮膚,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古代的腰斬淩遲之類的酷刑,真的比得上這種疼痛嗎?


    劇痛之中,他甚至產生了幻覺,眼前交替閃過自己這一生中所見過的不同身份的死者:他的養父馮琦州;試圖綁架他並最終殺害了馮琦州的那些“低等家族”的殺手;在附腦的作用下變成了半人半蜘蛛怪物的翟建國,這個東北小城的潦倒窮漢也正是二十年前替他接生的醫生;來自美國的詹瑩教授,薑米的母親,曾經一度讓他感受到母親般溫暖的女性;楊謹,薑米的生父,雖然品格低下,卻在生死之際選擇了保護自己的女兒……


    一張張陰陽兩隔的麵孔帶著笑臉在他的腦海中一一浮現,和馮斯說著話,誘惑著他:“來吧!和我們一起去一個更好的世界吧!”在這些人的身畔,鳥語花香,陽光明媚,似乎真的是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呢。馮斯難以抵擋這樣的誘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但突然之間,在這些麵孔的後麵,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了另外一張臉,讓他一直掛懷於心的臉。


    那是薑米的臉。薑米的眼裏含著淚,衝他打著手勢,那手勢分明是在說:“別過來!我還需要你!”


    這張臉讓他驟然間熱血上湧,忽然發出一聲嘶吼:“我不去!你們滾開!”


    幻覺消失了。馮斯再度回到了陰暗的金字塔內部,並且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有點適應了魔花的毒性,疼痛開始減輕了。他終於有餘暇把目光投向魔仆和李濟,這一看他怔住了。


    李濟已經掙脫了魔仆的纏繞。此時她竟然高高懸浮在半空中,和蛇身人頭的魔仆相隔十餘米,在兩人的中間,紅色的蠹痕和綠色的蠹痕混雜在一起,相互壓製,卻誰也壓不住誰。


    馮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驚人的一幕。假如忽略掉李濟的本質,而隻是把那個半空中的窈窕身影當做薑米的話,這幅畫麵簡直堪稱美麗,有點像美國科幻黃金時代所流行的那種雜誌封麵畫:漂亮性感的女郎,龐大凶惡的怪獸,光怪陸離的背景,對比強烈的光影色調。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反應過來,拖著仍然疼痛的身體跑上前去。靠近之後,他看得更清楚,魔仆臉上再沒有之前輕鬆的神態,顯得十分凝重,甚至帶有一絲緊張。李濟卻是一臉的勝券在握,表情頗為猙獰邪惡。


    “臭小子,你居然真的成功了,哈哈哈!”李濟發出一陣得意的狂笑,“隻有人類的身體才能接受你的催化,這條小破蛇卻享用不到,真是天助我也!”


    馮斯明白過來,就在剛才那一陣死去活來的劇痛中,他竟然真的撞上了大運,通過魔花激發出了自己的催化能力。可能是肚腹裏疼得太厲害了,讓他都沒有感覺到頭疼,但效果是實實在在的。李濟,一個通過移植附腦獲得力量的人類,竟然壓倒了魔仆的蠹痕。


    看來老子這款催化劑還真是業界良心呢,馮斯禁不住苦笑一聲。他朝著李濟發問說:“李校長,現在你明白你的蠹痕是幹什麽的了嗎?”


    李濟又是一陣獰笑:“妙不可言的功用。我的蠹痕,能夠吸收他人蠹痕裏的能量,是所有魔仆和守衛人的克星!”


    馮斯大吃一驚,但看看魔仆的表情,知道立即並沒有說謊。現在的形勢對於魔仆而言無疑十分尷尬:它必須不斷激發自己的能量,才能和李濟相抗;但在雙方蠹痕碰撞的過程中,它的力量又會源源不斷地被吸走,相當於飲鴆止渴。此消彼長,不知道它能堅持多久。


    兩道蠹痕激烈地碰撞著,和馮斯過去多次見到過的那樣,當力量相若的蠹痕彼此傾軋時,交界處會碰撞出電火花和閃電的弧光。仔細看去,魔仆的綠色蠹痕所占空間體積更大,但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一點縮小,照這樣下去,搞不好真的要讓李濟占到上風。


    雙方一步步後退,蠹痕的範圍越擴越大,馮斯為了避免受到傷害,也隻能跟著向後退。幾分鍾之後,拚鬥中的兩個怪物已經各自退到了金字塔的一側,蠹痕的範圍幾乎擴張到了地麵的每一處角落,把大樹的大半截都包括在其中。這棵用於供養黑色花朵的大樹,倒好像成為了劃分李濟和魔仆勢力範圍的分界線,有一半的黑色花朵落入了李濟的蠹痕範圍,剩下一半在魔仆的領域之中。


    隨著比拚的進一步加劇,被人為劃分出來的這兩片區域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態勢。魔仆可能是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和李濟的對抗上,已經無法再精確掌控蠹痕內每一處的力量了。在它所占據的那一半領域裏,好似遭遇了風災,充滿著空氣高速流動和旋轉所發出的尖嘯聲,辛辛苦苦培植的黑色魔花已經有一小半被狂風連根拔起,化為碎片,但他卻無暇顧及。


    馮斯則躲在了李濟的蠹痕裏。反正他是一個“廢物”,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力量被吸收,但在這一片領域裏,被李濟的蠹痕波及到的魔花卻產生了變化——它們開始一點一點地綻放。


    這樣的變化很是奇怪,因為按照李濟的說法,她能夠吸取魔王之力,這些魔花變得枯萎似乎才更合常理。但是現在,樹皮的表麵就像是剛剛下了一場春雨的草原,魔花爭相怒放。


    馮斯看著這些詭異而美麗的妖魔之花,不知怎麽的,心裏湧起了另外一層不安。眼下兩個怪物正在性命相博,隨時可能殃及他這條弱小的池魚,已經足夠糟糕了,魔花卻讓他的憂慮加劇了。他總覺得自己暫時忘掉了一點什麽東西,關鍵的、要命的東西。


    “你現在後悔了吧?”李濟高聲喊道,“剛才如果一下子殺死我,就不會有現在的困境了。你們這些怪物,總以為可以把別人戲弄於鼓掌之間,但最後先死的一定是你!”


    最大的怪物就是你吧,你居然叫別人怪物,馮斯搖搖頭。他倒也挺同情李濟的遭遇。雖然這位副校長貪汙受賄,本身人品不端,但那應該受到國家法律的審判與製裁,而不應當遭受王璐的私刑與利用。何況違法犯罪是一回事,李濟原本也算是一個風度儼然的知識女性,卻被附腦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甚至連原有的身體都徹底損毀了。


    馮斯回想著自己認識李濟之後的每一次見麵。這個偽裝成薑米祖母的女性,總是顯得那麽優雅慈和,但在關鍵時刻又總能做出堅定果敢的判斷,就像在川東那座摩天輪上……


    等等!摩天輪?


    馮斯一下子想到了那個雨夜發生的事情,進而想到了玄化道院失蹤的原因。那些古代守衛人中的佼佼者,獲得了一朵黑色魔花,試圖利用魔花來提升他們的“道術”。結果,魔花激發出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巨大能量,把整座道觀連同裏麵的一切都關入了另一個空間,一個常人看不到也觸碰不到的異度空間。


    一朵魔花就造成了那樣的劇變,而眼下,在這座金字塔內,有著成千上萬朵魔花,假如它們也展現出同樣的效用,那這一片原本就已經壓縮過的空間裏,會發生怎麽樣的變化呢?是會繼續壓縮、進入一個“異度空間中的異度空間”,還是……相反?


    馮斯一下子滿身冷汗。如果一個壓縮到極點的空間因為劇烈的能量變化而“爆發”,他簡直難以想象那樣會造成怎麽樣的災難性的結局。那已經不隻是會殺死他和薑米,又或者殺死賓館房間裏的文瀟嵐的問題了——或許整座小鎮都會被夷為平地。甚至,還可能波及到附近的青城山。


    那樣會死多少人呢?也許會比一場大地震還更加慘烈吧?


    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馮斯大步跑向李濟,一邊跑一邊大喊:“快停手!收了你的蠹痕!不能喚醒魔花!”


    但剛剛跑出去沒幾步,從李濟的身上陡然放出了一群魔蟲,這些魔蟲徑直飛向馮斯,圍住了他。遠遠地,李濟衝著馮斯做了個“停下”的手勢。魔蟲們圍著他上下飛舞,倒是並沒有撲上來叮咬吞噬,但也絕不離開。


    馮斯歎了口氣,知道李濟誤會了他的手勢,大概是以為自己會做出威脅她的事情,所以用魔蟲逼住了自己。他稍微嚐試著向前多踏出一步,魔蟲立即撲到他的臉上,幾隻魔蟲不客氣地在他的手臂上咬了幾口,雖然咬得很淺,也並沒有鑽進他的血肉裏,但李濟的意思是明白無誤的:你要是再敢靠近,我就真的不客氣。


    李濟隻是一個欲求自己活命的人,沒有守衛人家族的責任感,不會像梁野等人那樣在意自己這個天選者的死活——惹惱了她,她真的會殺掉自己。想明白了這一點,馮斯隻好站在原地不動了,內心的焦慮卻無法壓製。


    隔著身邊這群阻擋視線的討厭的蟲子,馮斯仍然可以勉強看到,那半樹位於李濟蠹痕內的黑色花朵就像是擁有了靈魂一樣,開始不安分地舞動,並且逐漸開始閃爍出亮光。空氣裏隱隱有了一些類似臭氧一樣的古怪氣味,一股沉悶的低音響起,聲音越來越重,震得馮斯的耳朵一陣陣的不舒服。


    要他娘的糟糕!馮斯急得直跺腳,卻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跺腳的時候他才注意到,金字塔的地麵也開始輕微震動起來,就像是地震。他知道。那是這片縮微空間開始支撐不住的前兆,它隨時可能崩塌。


    正在激戰中的雙方也注意到了周圍的異狀。李濟和魔仆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把自己的蠹痕稍微回收一點,停止交鋒,圍住馮斯的魔蟲也飛了回去。馮斯這才能快步跑到李濟麵前,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個蠢貨!你用你的破蟲子攔住我幹什麽!”


    李濟歎了口氣:“你就是想來告訴我這件事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先收起你的蠹痕!快點!相信我!”馮斯簡直要把喉嚨喊出血來了,“最起碼別把魔花包在裏麵!”


    李濟猶豫了一下,再度收縮了自己的蠹痕,遠離了巨樹的範圍。馮斯這才鬆了口氣,簡短地描述了一下他的推測:“也就是說,人類的附腦和這種魔花結合,所產生的終極效果大概就是造成空間畸變。現在看起來,可能會引發第二種情況——也是最糟糕的情況——這片空間會徹底崩潰。崩潰之後可能產生的,或許就是爆炸。幸好一切才剛剛開始,你現在收回蠹痕,還來得及。”


    “那樣的話,恐怕這個鎮子都會不存在了。當然,比起我的命,這座鎮子也沒什麽重要的。”李濟有些後怕,也有些慶幸。她回過頭望向魔仆,忽然間神色大變,馮斯連忙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這一看也大吃一驚。


    隻見滿樹的黑色魔花不知何時紛紛被連根拔起,聚集成了一個巨型的黑色球體,飛到了魔仆身邊。而魔仆也脫離了那個巨大的蟒身,隻剩下頭顱懸浮在半空中。花球和頭顱會合在了一起,比起之前直衝雲霄的大樹和巨大的蟒身,這個新造型似乎節省了很多很多空間。


    馮斯忽然明白過來:“你……難道你……”


    魔仆陰沉地笑了起來:“我和人類打了千萬年的交道了,你以為會那麽輕易地被人類的蠹痕擊敗?”


    “你是故意讓李濟激發魔花的!”馮斯說,“因為你已經有了應對的方法,就像你之前把魔宮藏進那個小麵猴一樣!”


    “這片空間就是我創建的,我當然懂得壓縮空間的方法了,”魔仆的頭顱在半空中一上一下地漂浮著,就像是在點頭,“當初我利用張獻忠完成了足夠多的對人類的研究,隻想要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好好培植魔花。正好在那時候,我終於發現了我的一個很重要的同類的蹤跡。”


    “同類?和你一樣的魔仆?”馮斯一下子想起了阮猴子的後人遠帆向他講述的那個故事,“啊,就是阮猴子和張可旺在青峰山深處找到的那個魔仆!”


    “沒錯,它是在東漢末年的戰亂中失蹤的,我苦苦尋找了他足足千年。隻有找到它,我才能安心地開始培植。”魔仆說。


    “它到底重要在哪兒?”馮斯問。


    “它的身體分解後,能化為土壤,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培育魔花的土壤。”


    “是不是就是樹下麵埋著死人的那種玩意兒?有點像果凍的那種膠狀物?”


    “是的。當發現它在青峰山後,我立即下令張獻忠全力進行尋找,並且最終找到了它。然而以當時張獻忠所控製的勢力範圍,實在很難找到一個地方可以保證不為外人發現,何況他的政權原本就搖搖欲墜。唯一的方法,就是創造出一片人類無法接近的空間。所以我先命令張獻忠修建了這座金字塔,然後慢慢積蓄力量。在他的大西國行將崩潰的時候,我把整座金字塔藏入了麵猴裏。”


    “看上去,人類社會風雲變幻,你們魔仆縱然威力通神,也不太好混呢。”馮斯不無譏諷地說。


    “那也是為什麽從大西國之後,我再也沒有現身過的原因,”魔仆哼了一聲,“今天能親眼見到一個天選者,我還是很高興的,遺憾的是,你必須死在這裏了。”


    說完這句話,圍繞在它身邊的蠹痕陡然變換形狀,變成了一個渾圓的球體,把黑色花球和魔仆一同籠罩在其中。與此同時,馮斯感到腳下一陣劇烈的搖晃,比之前那一次烈度強得多,讓他一下子站不穩摔倒在了地上。空氣開始狂亂地流動,恍如野獸在咆哮,隨著地震的加劇,大樹也開始左右搖晃,無數的枝葉從高處掉落下來。


    “謝謝你們提醒了我!”魔仆獰笑著,“我將會毀掉這片空間,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李濟不聲不響地越過馮斯,先用自己的蠹痕包圍住魔仆,然後拚命地釋放出魔蟲。但此刻魔仆的蠹痕已經轉化為深黑色,在外層凝聚出了一層堅硬的保護罩,李濟用盡全力也無法攻破。情急之下,她開始破口大罵,幾乎用盡了馮斯所能想象的惡毒的詛咒,但這樣的詛咒顯然不能對魔仆產生絲毫傷害。閉合的黑色蠹痕中,魔仆和黑色魔花的顏色都開始越變越淺,馮斯猜測,那是它們正在飛速地轉化形態,準備遁入異度空間。


    而蠹痕之外的一切都在加速全麵崩潰。地麵已經大片大片地龜裂,縱橫交錯的裂縫把金字塔內部分成了無數塊,就像是正在開裂的冰山。馮斯東奔西跑,漸漸發現可以供他站立的地方越來越少,正在緊張,背後忽然一緊,身子已經被一股大力拉扯得騰空而起。不用回頭他也能猜到,那是李濟的魔蟲。


    “你還真是好心……”馮斯喃喃地說。


    “我從來不好心,隻是你對我還有用。”李濟說。


    “我能有什麽用?”馮斯不解,“現在我自身難保啊。”


    “我要趁著魔仆還沒有完全遁入新的空間,把它幹掉,這樣也許就能阻止這片空間的徹底崩潰,”李濟說,“但我的力量不夠,必須依靠你。”


    “我知道,我是人見人愛的催化劑……”馮斯喃喃地說著,隨手從風中撈起了幾朵正被颶風刮得四散亂飛的魔花,準備塞進嘴裏。他已經嚐試過一次魔花毒性發作後生不如死的滋味,並不確定在那麽短的時間間隔之後,自己的身體還能不能承受再來一次的衝擊。然而,此刻他已經別無選擇。擺在他麵前的不隻是他自己的生死,也不隻是薑米和文瀟嵐的生死,而是一座鎮子、一座大山和成千上萬的人。


    “憑你是沒用的,老妖婆。”背後突然傳來一個略帶虛弱的聲音。馮斯急忙回頭,看見林靜橦正在一瘸一拐地走近,腹部的傷口仍然有鮮血流出。


    李濟冷笑一聲,正想說話,林靜橦以一個不容打斷的手勢阻止了她:“別說廢話了,這裏發生了什麽我也大致能猜到。你的蠹痕不是攻擊性的,那些蟲子也隻能傷害人體,要打破魔仆的烏龜殼是遠遠不夠的。隻有靠我才行。你隻需要做一件事:用你的魔蟲把我們都吊到半空中,因為這塊地麵快要被毀幹淨了。”


    她攤開右手,掌心處放著一根寒光閃閃的鋼針,看起來十分尖銳。李濟又是一聲冷笑,卻並沒有說什麽,顯然她也能審時度勢,知道此刻林靜橦是唯一的希望。魔蟲分成三股,把三人都帶到了空中,靈活地躲閃著從高處砸下來的樹枝和磚塊。


    “對了,如果在你這根針上塗上我的血,隻要魔仆沒有完全消失,都能擊中他!”馮斯忽然想到了這一點,不由得頗為興奮。


    但林靜橦搖了搖頭:“我這根針發射出去後,和空氣摩擦產生的高熱會把你的血完全蒸發。沒用的,我們隻能賭運氣。”


    “好吧,賭運氣……我還是繼續當我的摧花狂魔。”馮斯自嘲地笑了笑,開始往嘴裏大口大口地塞魔花,頗有幾分牛嚼牡丹的氣勢。


    “為防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我先把遺言交代了,”他含含混混地說,“我的入黨申請書在枕頭下麵……”


    “史上最拙劣冷笑話。”林靜橦板著臉說。


    於是馮斯又吞了一堆魔花,又疼得死去活來,但這次還沒法躺下——地麵上能供他躺下的地方很難找了,隻能由魔蟲把他吊在半空中。那種感覺,活生生地像是被吊起來遭受一次滿清十大酷刑。


    不過他倒也發現,他的身體適應能力實在是強,第二次中毒雖然還是很痛,但痛感比起第一次要好很多,至少不至於讓他如瀕死體驗一般產生幻覺了。所以他還能勉強睜開眼睛,看著這座即將倒塌的金字塔內發生的一切。


    魔花壓榨出了他現有的每一分力量,林靜橦的蠹痕變得強沛無比,迅速填滿了金字塔內的每一處空間。那枚鋼針懸在空中,好似一枚蓄勢待發的導彈,卻始終並沒有發射出去。馮斯知道,她是在等待最佳的時機,等待著魔仆的防護罩力量減弱的那一瞬間。他也有些擔心,不知道林靜橦到底能不能趕得及,因為一但魔仆成功遁入新空間,舊空間裏的物質對它而言,大約就等於真空了吧。


    他想要提醒林靜橦,但張嘴卻隻能發出嗚嗚嗚的怪聲,那自然是因為他的舌頭再次因為中毒而腫成了豬肝。林靜橦頭也不回地說:“乖,別鬧!我會算計好時機的,你鬧也沒用。”


    馮斯隻好乖乖閉嘴,眼看著那根鋼針閃爍著明亮柔和的光芒,並且越來越亮,漸漸隻能看到一團閃耀的光斑。與此同時,魔仆和身畔魔花的顏色越來越淺,說明它們距離逃遁也越來越近。


    正當他覺得自己實在憋不住了,又想要再廢話幾句的時候,林靜橦的身上忽然間光華暴漲,婀娜秀美的身姿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銀色。她微微抬手,馮斯隻覺得眼前一花,光斑狀的鋼針已經在瞬間消失了。他連忙把視線移到魔仆那邊,這一看不覺有些瞠目結舌。


    那道閃耀的光斑已經刺中了魔仆的蠹痕,並沒有被彈開,卻也並沒有一下子刺入。此時的鋼針,就像是一個突入地層的鑽探探頭,正在一點一點地往裏鑽。魔仆終於露出了驚惶的神色,但此時正在全力開辟新的空間,卻也無力再去加強防禦了。


    一厘米,兩厘米……十厘米,二十厘米……這種鈍刀割肉的感覺,對馮斯而言實在是太煎熬了。他甚至覺得,假如鋼針一開始就被魔仆的蠹痕弾飛,大概他的神經也會好過一點。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決定無數人命運的一幕,就好像時間變慢了,整個世界在用慢鏡頭的速度運行一樣。


    魔仆頭顱的顏色已經越來越接近透明了,而鑽探機一般的鋼針也一點點鑽透“地層”,逼近了這顆頭顱。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跑道上的雙方誰也輸不起。


    馮斯的身體被魔蟲吊著,在空中晃來晃去,忽然間發現眼前的情景真是無比適合“提心吊膽”這個詞匯。在那種惴惴不安的心境裏,他簡直想要閉上眼睛,就像球迷在自己支持的球隊罰點球時那樣,不敢再看下去。但很快地,那種天性中的混不吝又發作了。


    老子就是要看著!馮斯想,哪怕是親眼看到自己到底是怎麽死的。死了拉倒!


    調整到這種心態後,他反而遍體通泰,渾身的疼痛都減輕了不少。那道閃耀的光斑已經完全沒入黑色的保護層,正以緩慢卻不停頓的勻速在保護層中鑽行,漸漸逼近了魔仆那雙幾乎快要裂開的畸形大眼。而在保護層的外圍,已經出現了清晰可見的電光,馮斯明白,這樣的閃電,意味著新的空間即將成型,就如同玄化道院的那個夜晚一樣。到那個時候,魔仆的身體將會在“這個空間”裏成為虛像。


    還來得及嗎?


    距離仿佛是以微米來計算,而時間仿佛是以微秒來計算,每一分最細微的變化能足以把人的神經繃斷。這一段時間短得眨眼即過,又好像比地球的壽命更加漫長。


    終於,在又一道閃電過後,魔仆的頭顱變成了水晶體一般的透明狀態,而就在這一刹那,林靜橦的鋼針也刺入了它的頭顱。馮斯幾乎連呼吸都忘記了,看著魔仆可能的變化。


    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沒有,沒有任何變化。從視覺上來說,鋼針和頭顱的圖像的確重合了,但卻沒有產生任何變化。黑色保護層內的一切依然在透明化,驚心動魄的電光還在激閃。


    失敗了!鋼針沒能傷到魔仆。馮斯刹那間如墜冰窟。終於還是晚了一步,他鬱悶地想著,一切都要結束了。魔仆將遁形,這片空間將會坍塌並產生巨大的爆炸,自己、薑米、文瀟嵐、林靜橦……還有附近的無數無辜的人們,都將灰飛煙滅。


    那一瞬間他甚至開始後悔,假如自己當初能夠勸阻薑米不卷入這起事件,假如從一開始自己就選擇渾渾噩噩地活著,不去探尋什麽狗屁的真相,不去挖掘那些危險的秘密,就不會發生現在這樣的慘劇。自己不是一直都想要做一個普通人、過普通人的生活麽?為什麽還要一頭紮進這個危險的大漩渦?


    他自怨自艾著,無奈地等死。但突然之間,他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是魔仆的頭顱裏。馮斯看到,魔仆的頭顱裏,正好是鋼針所處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小紅點,極其細微的小紅點。


    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麽,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個小紅點,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沒錯,並不是眼花,那裏的確有一個小紅點,並且在一點點地擴大,擴大到可以讓人看出它到底是什麽。


    血珠。


    那是一滴血珠,出現在魔仆頭顱深處的血珠。


    魔仆已經完全透明的臉開始扭曲,現出無比恐懼和無比憤怒的表情。伴隨著這個表情,那一滴小小的血珠突然間急劇膨脹,化為一團驚心動魄的紅色血霧。魔仆大張著嘴,似乎是在發出最後的怒吼,但這怒吼聲已經無法傳達到馮斯的耳中了。這個幾乎伴隨著人類漫長的文明進程一起走過的萬年妖魔,最終卻毀於一根針,由它的主人賜予人類的特異力量所創造的針。


    “果然是天道好輪回啊。”馮斯輕歎一聲。


    隨著這一聲歎息,魔仆的頭顱四分五裂,化為無數飛濺的碎塊。那些閃耀的電光消失了,原本已經接近於消失的魔花重新恢複實體,在狂風中被吹得四散亂飛,成為魔仆最後的悼亡之物。


    魔仆死了。


    馮斯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每一處毛孔都在疼痛,內髒就像是剛剛放到鐵板上炙烤過一樣。他實在撐不住了,決定不顧形象不顧體麵地先睡一會兒,或者也可以說,先昏一會兒。


    先昏一會兒之前,馮斯勉強睜開眼睛,看見這座龐大雄偉的金字塔已經變成了廢墟。他這才想到,其實他還有很多問題沒有來得及問魔仆,比如當初它是怎麽想辦法讓玄化道院的道士把那個麵猴一路帶回川東的,比如這個金字塔形的奇怪建築物是否是魔仆們用來互通消息的一種標誌。但已經來不及了,魔仆已死,這些問題,也許隻有遇到下一個魔仆的時候,才有機會解答了。


    地麵已經幾乎完全塌陷,下方是幽深的黑色雲氣,魔蟲吊著三個人,保證他們不會掉入腳下的無底深淵。馮斯忽然想到,如果此刻李濟撤回魔蟲,林靜橦或許還有辦法,他就隻能一頭栽下去了。想到這裏,他禁不住扭頭看了一眼李濟,李濟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


    “我的確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李濟說,“但是你放心,現在我還不敢殺了你,接下來我們能不能順利擺脫這片空間還不一定呢,我還需要天選者的力量。”


    “這樣最好,我可以放心地睡一會兒了。”馮斯用腫脹的舌頭艱難地說,然後滿意地點點頭,合上了雙眼。但沒過多一會兒,一股本能的直覺讓他感受到了危險臨近,他不得不又睜開眼睛。這一看,他忍不住叫出了聲。


    ——那棵巨大的樹木正從中間斷為兩截,然後斷成無數截木樁,重重砸了下去,不過並沒有毀壞到太多東西,因為地麵已經幾乎不存在了。但其中一截巨大的木樁卻恰好倒向李濟所在的方向,而李濟的視線正好在看向周圍,完全沒有注意到木樁的接近。


    那可是薑米的身體。


    那一刹那馮斯覺得自己簡直狀若癲狂。他拚命牽扯魔蟲,魔蟲大概是得到了李濟不許傷害他的命令,並沒有發力和他拉扯,乖乖地帶著他飛向了李濟。


    “快躲開!”馮斯大吼著。但魔花的毒性還沒有完全退去,他此刻依然口舌不清,也無法發出響亮的聲音來壓倒這座倒塌的金字塔裏的各種雜音。李濟並沒有聽到他的叫喊。


    馮斯別無選擇。他用亡命徒般的凶猛力道狠狠一甩手,帶動著魔蟲撲向了李濟。在這一片天崩地裂般的混亂中,他模糊的雙眼已經分不清那到底是李濟還是薑米了。他隻能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把薑米的身體推了出去,然後感到一股無法抵擋的沉重力量重重擊打在了腰間。這一次,他是貨真價實地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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