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瀟嵐一絲不苟地整理好所有的紙質資料和電子文檔,收拾幹淨辦公桌,在此期間,不斷有辦公室的同事經過她身邊,和她打招呼。


    “小文,做得很不錯,”人力資源部經理親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公司過去三年來招入的最好的一個實習生。真想你今年就畢業啊。”


    “謝謝您的誇獎,我會繼續努力的,”文瀟嵐笑著點點頭,“希望明年還能來公司實習。”


    她裝好自己的個人物品,有些戀戀不舍地最後看了一眼這間辦公室,然後走向了電梯。幾分鍾後,她已經站在了這棟大廈門外,男友周宇瑋正推著自行車等著她。


    “總算是結束了,實習評價怎麽樣?”周宇瑋問。


    “肯定是優嘛,那還用說?”文瀟嵐也騎上了自己的車。


    兩人一路說笑著回到學校。周宇瑋把文瀟嵐送到女生宿舍樓下:“好容易實習完了,今晚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


    “改天吧,今天約了朋友吃飯,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剛剛治好了自閉症的朋友。”文瀟嵐說。


    “行,那就改天再說,”周宇瑋擺擺手,“先走了!”


    文瀟嵐目送著他騎車離開,忽然輕輕歎了口氣。接受這位學長的表白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兩人相處得很好,周宇瑋高大帥氣,性情爽朗,還是他所在的係籃球隊的主力,無論從哪方麵看都無可挑剔。但不知道怎麽的,和周宇瑋在一起,她始終體會不到那種一見麵就臉紅心跳、見不到麵就心心念之的甜蜜感覺,就好像兩人之間缺少了一點什麽東西。


    “缺少一點什麽東西”,奇怪的是,同樣的話她也對馮斯說過。現在看起來,不管是馮斯還是周宇瑋,似乎都無法真正打動她的心。她一時間也理不清頭緒,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她草草梳洗了一番,去到寧章聞家。敲門後,關雪櫻很快開了門,打著手勢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寧章聞的房間則緊閉著門。


    “寧哥有客人?”文瀟嵐小聲問。


    “你看到會嚇一跳。”關雪櫻在紙上寫道。


    文瀟嵐有些納悶,但當寧章聞的客人走出來之後,她立馬就明白了。這個老頭的確是形容可怖,一張臉就像被什麽重物重重砸過一樣,鼻子也歪了,上唇也裂開了,此外還有嚴重的白癜風之類的皮膚病,臉色比死人還要白。不過寧章聞對他很是尊敬,一直攙扶著他把他送出門去。


    “剛才那位老大爺是誰啊?”寧章聞回來後,文瀟嵐發問說。


    “一個可憐的人,”寧章聞說,“不過對大多數人而言,他也是一個可恨的人。”


    “可恨?怎麽回事?”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來找我了,前幾天小馮也看到他了,還被他嚇了一跳,”寧章聞說,“這個人叫陳秀原,幾十年前曾經是這所學校後勤部的負責人。八十年代中期,他利用職權,把食堂承包給了他的親戚,結果由於食堂購進了變質食材,引發了一次嚴重的食物中毒,上百名大學生中毒。更為嚴重的是,當天學校教職工幼兒園的廚師臨時急病請假,老師們直接到大學食堂買了一些飯菜給孩子們吃,小孩子的抵抗力比大學生弱得多,結果……有三個小孩重病死亡。”


    文瀟嵐“啊”了一聲,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寧章聞接著說:“事後追責自然是免不了的。相關責任人都受到了法律嚴懲,陳秀原雖然並不直接掌管食堂,但也負有監管不力、濫用職權、受賄等罪責,進了監獄,也丟掉了學校的工作。他的人生從原本的春風得意一下子跌到了穀底。”


    “當時學校裏的教職員工大多互相認識,陳家出了事,他老婆經受不起被熟人們指指點點的刺激,和他離了婚,帶著孩子走了。當他刑滿釋放回家後,家已經不存在了,隻是一個空屋子。而他也完全失去了當年的銳氣,默默接受了學校出於人道給他安排的清潔工的活兒,一直幹到退休為止。”


    “他變得膽怯而又自閉,有點類似於……認識你們之前的我。而和我不同,他的內心還藏著深深的愧疚和自卑,常年受到這種種複雜情緒的折磨,讓他更加遠離人群。但盡管如此,有些事情……還是逃不過去。”


    “你是不是想說他的臉,”文瀟嵐說,“那張臉難道是……被人打的?”


    寧章聞點點頭:“是一個當初的患兒家屬。孩子死去之後,她始終耿耿於懷,一直等著陳秀原被放出來。她用來砸陳秀原的,是當初混亂中從食堂裏偷出來的一個秤砣,這是處心積慮的報複,原本是想要直接砸開對方的腦袋的,但陳秀原幸運地躲過了這致命一擊,隻是臉被砸壞了。再後來,陳秀原得了皮膚病,臉就成了現在這樣,他也因此更加不願意出現在人們麵前。”


    “仇恨的力量……真是可怕,”文瀟嵐一臉的不忍,“但是他為什麽不戴口罩?”


    “可能出於某種破罐破摔的自虐心態,”寧章聞說,“雖然不願意被人看到,但假如真遇到人了,就讓人看清楚他那張嚇人的臉,其中也隱含著一點贖罪的味道。”


    “那他和你家又是什麽關係?為什麽來找你?”文瀟嵐又問,“是想借錢麽?”


    “他是我爸生前的好朋友、大學同窗。雖然在出事之前就有很多人不喜歡他、說他市儈,但我爸一直惦記著兩人的交情,和他來往不少。”寧章聞說,“他出獄後,我爸已經去世,我媽看他可憐,也挺照顧他的,家裏包餃子什麽的還總讓我給他送過去。所以我家大概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一家人吧。不過他來找我不是為了借錢,而是……送錢。”


    “送錢?”文瀟嵐愣住了,“為什麽要送錢?”


    “他雖然收入很低,但這些年來,以苦行僧一樣的生活克扣著自己,加在一起居然攢了有將近二十萬塊錢。他來找我,想要我收下這筆錢,然後轉贈給當年那三個死去的孩子的家人。”寧章聞說。


    “你……你答應了嗎?”文瀟嵐驚愕莫名。


    “他來了兩次,我都拒絕了,”寧章聞說,“我並不認為這些錢就能撫平死者家屬的痛苦。正相反,這麽多年過去了,可能別人已經嚐試著暫時把往事拋諸腦後,他卻偏偏去舊事重提,結果反而會更加激發對方的怒火。”


    文瀟嵐有些訝異地看著寧章聞:“寧哥,我發現你真的是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啊。今天你跟我說的話,抵得上過去一個月的,而且你居然也會從人性和人情世故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了。”


    “是啊,對虧了你們倆。”寧章聞說。


    文瀟嵐的嘴角浮現出一絲頑皮的壞笑:“這不隻是我和馮斯的功勞。照我看,某一個其實並不會說話的人,似乎功勞更大一點。”


    寧章聞臉上一紅,嘴唇動了動,卻也並沒有說出什麽否認的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那你呢?你和你的新男朋友怎麽樣了?”


    文瀟嵐的笑容微微有點僵:“啊,挺好,挺好的。對了,不是說好今晚一起吃飯麽,那頭饞豬怎麽還沒來?”


    “他剛剛發了條短信過來,說是他正在幫忙的那個大會裏的一位考古學家要請他吃飯,盛情難卻,今晚就不過來了。不過我覺得,這隻是他找的一個借口。”


    “借口?什麽借口?”文瀟嵐的眼神閃閃爍爍。


    “那頭饞豬雖然嘴饞,但或許更加不想見一個人,”寧章聞說,“不想見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還有那麽一點舍不得。”


    “寧哥,你最近是不是陪著小櫻看了很多言情電視劇?你這是在從自閉男向知音大姐的路上狂奔啊……”文瀟嵐撅著嘴,目光卻漸漸黯淡下來,“我餓了,快開飯吧!”


    “我實在沒有想到,你居然會選這種地方請我吃飯。”馮斯說。


    “你以為我會帶你去那種對著牛排和紅酒耍寶的地方?”詹瑩微微一笑,“我看得出來,你不是這種人,我也不是。這種地方才是你我都想來的。”


    兩人正坐在京城某個小胡同裏一家店麵很小的烤鴨店,確切說,就是一個四合院裏的天井,裏麵一共隻能放下六張或方或圓的桌子,夥計上菜都得側著身走。天井的一側就是烘烤爐,一個帶著廚師帽的老人正在查看著火候。店門外擺著一長溜木質板凳,上麵坐滿了等待的食客。果木烤鴨的誘人香氣布滿了整個天井。


    “你居然能找到這個地方,也算是厲害了,好多本地人都不知道這家店呢。”馮斯說著,把一片金黃的烤鴨卷進餅裏。薄薄的荷葉餅,細細的蔥絲,香甜的麵醬,配上這塊皮酥肉嫩仿佛還在滴著油的烤鴨,著實令人食指大動。


    “這家店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曆史啦,”詹瑩說,“上一次回國的時候,一位老朋友帶我來這裏吃過一次,從此我就念念不忘了。還有一家同樣是藏在胡同裏的清真爆肚店也很好吃,過兩天你再陪我去一趟,可以麽?”


    “沒問題!”馮斯嘴裏塞滿了烤鴨,含混不清地說。


    詹瑩的食量並不大,吃了幾片之後也就停住不吃了。她隻是帶著嫻靜的微笑,看似隨意地打量著身邊的一切,那副優雅而溫柔的姿容忽然間讓馮斯想起一個人。


    他的養母池蓮,他一直深深敬愛著的“媽媽”。也是那麽溫和慈祥,也是那麽恬靜淡泊。


    這個突如其來的聯想讓他的心情一下子有些糟糕。詹瑩敏銳地覺察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陰雲:“怎麽了?想到什麽不愉快的事情了?”


    “沒什麽,一些陳年舊事而已,”馮斯擺了擺手,“其實我有問題要問你。”


    “什麽問題?”詹瑩說。


    “你是屬於哪個家族的?”馮斯忽然收起笑容,目光炯炯地盯著詹瑩。


    詹瑩一臉茫然:“家族?什麽意思?”


    “別裝蒜了,詹教授,”馮斯的語氣顯得粗魯而生硬,“第一天去機場接你,可能隻是一個巧合,但從第二天開始,我發現我被指派的幾乎所有事情都是在你的身邊。我去問了我們係主任的老婆——就是這次大會組委會的孫主任——她說是你點名要我幫忙的。”


    “的確是我,這有什麽奇怪的?”詹瑩說,“我們第一次接觸後,我覺得你各方麵都不錯,可以幫得上我的忙。”


    “但你其實根本不需要我,”馮斯說,“你對北京了解得比我還多。而且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你一直在懷疑你到北京來的目的。”


    “我已經解釋過了,我就是借機回來休一個假,在北京轉一轉看一看,”詹瑩說,“反正這樣的大會你我心知肚明,根本就沒有讓人認真動腦子的餘地。”


    “普通的休假,還需要瞞著自己的丈夫嗎?”馮斯冷冷地問。


    詹瑩的身子微微一抖:“你怎麽知道的?”


    “我不喜歡被人當傻瓜耍,所以在你沒有使喚我的時候,我也會找機會注意一下你的動向,”馮斯說,“你和你丈夫打越洋電話的時候,碰巧被我聽到了。他很生氣,你回中國這麽大一件事,居然沒有和他說一聲。”


    詹瑩沉默了。她手肘支撐在桌麵上,緊握雙手,低垂著頭,雙目微閉,竟然像是在祈禱。馮斯也不去打擾她。兩分鍾後,她重新抬頭睜眼,問了一句奇怪的問題:“你知道911嗎?”


    “當然知道,”馮斯對這個突兀的問題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回答了,“那會兒剛上小學,也不太懂國際政治什麽的,就知道飛機撞大樓,死了很多人。具體的詳情,還是年紀更大一些之後,才慢慢明白的。那是一場可怕的災難。”


    “那場災難,就發生在我的眼皮底下,”詹瑩說,“那一天我正好有一個約會,約會地點就在世貿雙子樓的北樓上。但是幸運的是,那天我遇到了堵車,沒能按我一向的作風提前到達約會地點,於是躲過了這一劫。不過,我眼睜睜地看著第一架飛機飛過我的頭頂,撞進了北樓。”


    馮斯大受震動,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詹瑩接著說:“在那一天之前,我並不是個喜歡冒險的人。在美國,科技人才的薪酬待遇是很優厚的,我的生活過得穩定安樂,不願意摻和多餘的事情。但在那天之後,我忽然發現,世上的事情並不是膽小謹慎就能躲得過的。911事件裏的三千名死者,都是那麽無辜,卻無法逃脫命運的安排。”


    “所以……”馮斯等著詹瑩的結論。


    詹瑩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鐵一般的堅毅:“所以,不要害怕,因為害怕也沒有任何用處,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去做,不要給自己留遺憾。”


    “你回到中國來,就是為了做這件想做的事情吧?”馮斯問,“到底是什麽事,和我有什麽關係?”


    “明天。明天告訴你。”詹瑩說,“今天晚上我有一個很重要的約會,不能帶你去。明天是大會最後一天,完場後,你陪我去吃爆肚,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願不願意幫我的忙,就看你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對你沒有絲毫的惡意。”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沒有惡意,我猜測,我多半會願意幫你的,”馮斯苦笑一聲,“不瞞你說,最近半年以來我身邊已經發生了足夠多的事情,都是我不管都不行的。”


    “父母都已經不在,卻要你一個人承擔那麽多,真是太辛苦了,”詹瑩拍了拍馮斯的手背,輕柔地說,“你是個堅強的孩子。隻要有可能,我也一定會盡我所能幫助你。”


    那一刹那馮斯又產生了幻覺,仿佛詹瑩的形象和母親那張溫婉的麵孔合二為一,無法分開。這半年來,他經受了各種各樣的辛勞苦楚,雖然身邊也有朋友們的陪伴,但這卻是第一次有一位長輩以如此真誠和慈愛的語氣來安慰他。對於失去母愛已經十年、又一直和父親關係惡劣的馮斯來說,這樣的安慰,實在有點催淚彈的效果。


    他裝作犯困的樣子揉了揉眼睛:“行,那就明天再聊。咱們撤吧,外麵還有一大堆餓殍嗷嗷待哺呢。”


    他沒有想到,這一個縈繞著烤鴨香氣的夜晚,就是他和詹瑩的最後一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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