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都,鳳陽。


    剛剛下過一場雨,秋雨綿綿,地麵潮濕而泥濘,天空陰霾且壓抑。


    杜鎔鈞一個人默默走在並不寬闊的大街上,心中莫名恐慌著。他的衣囊早就空空如也,一向錦衣玉食,還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裏打發。父母親人們應該會被囚禁在何處?押解上京……或者……杜鎔鈞忽然不寒而栗,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這才半個月而已,即使謀反的極刑,也不至於就處斬啊。他極力安慰著自己,雖然心中明白,父親和方世叔不過是一方名士,真的觸怒了當朝嚴太師,恐怕處決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正腦子裏一片紛亂地向前走,忽然肩膀被斜斜撞了一下,一隻敏捷的手在衣囊下劃過。如果是在平時,杜鎔鈞可能哈哈一笑,就此作罷,反正身無長物。可是現在不同,滿懷的怒氣和憋悶正找不到發泄,他牢牢抓住那隻手,斜眼看過去,一個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正略有些驚慌地看著他。


    “賊!”杜鎔鈞壓低了聲音,滿眼輕蔑。


    “你……你快放開我。”那人急急說,額頭已經見汗,這樣被人家一把扣住實在不是件光榮的事情,更何況這個貌似大家公子的青年手勁大得驚人,腕骨象折斷一樣疼痛。“我,我是鐵肩幫的!”他忍不住攀來一點關係。


    “賊!”杜鎔鈞根本聽不懂他說了些什麽,惡狠狠的目光依舊落在那人臉上。


    “你要拉我見官?”那人終於有些慌了,今天流年不利,一個人出來,連幫手也沒有。


    杜鎔鈞的腦子嗡了一下——見官?他這才發現,其實自己的處境,比這市井小賊要差了太多。他鬆了手,搖搖頭,向前走去。


    那人連忙快步小跑開,隻是還沒走幾步,又被杜鎔鈞扯拄了。


    “你究竟想幹什麽?”那人有些急了,“你真以為我們鐵肩幫是好惹的?”


    “不幹什麽”,杜鎔鈞微微低頭,忽然笑了一下:“兄弟,我也一天沒吃飯了,今天的住宿還沒個著落呢。”


    “哈!哈!”那人有些放肆的笑了起來,這鳳陽街頭人來人往,卻沒有人圍觀他們,看來這“鐵肩幫”還真有些威風。“我們香主居然說你是什麽富貴中人,原來也他媽是個混混,好好,大爺今天栽了,銀子你拿去就是!”


    他隨手扯出兩個荷包,一個藕色繡著荷花,一個金絲裹著銀線,一望可知頗為金貴,恐怕也是剛剛到手的。


    “來吧小兄弟”,那人咧嘴一笑:“交個朋友,你挑一個走,拿著什麽都看你運氣了。”


    “多謝!”杜鎔鈞左手掃過,將兩個荷包一起抓在手裏,揚長而去,再不看那青年漢子詫異惱怒的目光。


    “真不懂規矩。”身後,青年漢子的臉拉了下來,甚至有些鄙夷。


    杜鎔鈞實在沒想到,兩個荷包打開,居然有一對金錁子,一對翡翠嵌銀的耳鉤,還有若幹散碎銀子和一塊上等茗雲閣的鑲金鬆墨。


    這鳳陽城裏,不知又是哪個少爺倒黴了。他笑了笑,雙手一拍,一對金錁子揉成一塊,隨即又是一揉,變成五六塊散碎金子。


    隻要不住店,就這些金銀,倒也夠他撐到南京。杜鎔鈞忍不住又笑了笑——或許他天生就是跑江湖的料,原來黑吃黑是這麽高興的事情。他忍不住開始四處打量,隻希望再碰到一個不長眼的小賊,說不定手氣再好些,連坐騎也搞定了。


    人的運氣到了,真是擋也擋不住,杜鎔鈞剛剛轉念,又是一隻手伸了過來。


    鳳陽城難道是賊窩不成?杜鎔鈞嘴都快合不攏了,毫不猶豫地伸手抓了過去。


    觸手一片冰冷滑膩,居然是一個女人的手。


    杜鎔鈞連忙放手,回頭看去,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正瞪著一雙水汪汪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她,手上赫然是那兩個荷包。


    她腰上紮著一條寸許寬的腰帶,脖頸上銀飾沉甸甸的,皮膚白皙細膩,全然不是中原女子。


    “哼,那個背時鬼就是你啊。”小姑娘嘿嘿一笑:“還好知道放手,不然非給你好看!”她猛一擰腰,似乎就要溜走。


    杜鎔鈞再不管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一套,這到手的盤纏路費哪裏容她再搶回去?左手一翻扣住小女孩肩膀,劈手就搶。


    “要動手麽?”小姑娘嘻嘻一笑,已經遊魚般溜開,雙腿連環踢出,竟然是正宗的北派譚腿。


    兩人這一動手,立即引得眾人圍觀起來——一個是嬌滴滴的大姑娘,一個是英俊的大男人,居然當街搶起荷包,倒是難得。


    小姑娘身手算是敏捷,看來竟也下過五六年功夫,三招五式,杜鎔鈞竟然還搶不回荷包來。


    “就是他!”忽然一聲大吼,一個錦衣青年帶著五六個家丁奔上,嘴裏罵罵咧咧:“兩個賊東西,居然就這麽搶你家少爺的東西,給我一起打!”


    小姑娘臉色一凜,翻腕處,是兩把雪亮的短刀。她雙手一翻,雙刀已成門戶,還不忘惡狠狠瞪了杜鎔鈞一眼。


    這一動家夥,又打上群架,轉眼間,已經驚動了街上捕快兵役,呼三喝四地奔了過來。


    杜鎔鈞隻覺得嘴裏發苦,想跑,已經來不及了。


    “羅爺!”那帶人的青年公子指著二人叫道:“就是他們倆,手裏拿的是我的荷包!”


    “你的荷包?”杜鎔鈞皺眉:“你荷包裏有什麽?”


    “怎麽,官兵到了還嘴硬?”那青年公子哈哈一樂:“一對金錁子,還打著官印呢!”


    杜鎔鈞提起荷包,向手心一倒,碎金瑩瑩,哪有什麽錁子?他向著那個叫做“羅爺”的捕快施禮道:“羅爺,你也看見了,這荷包確實並非這位公子之物。誤會而已。”


    “誤會?”那羅姓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看你們就不是什麽好人——這個女賊就是鐵肩幫的吧?還有你……越看越眼熟,來呀,給我帶回去仔細審問!”


    杜鎔鈞和那個小姑娘眼色一對,二話不說,就向人群外衝了過去。


    “接著!”那小姑娘嬌叱一聲,將左手短刀扔給杜鎔鈞,右手刀虛晃,抬足提飛了一名家丁。


    杜鎔鈞知道今天恐怕再也瞞不下去,短刀前三後三,刀光交替成陣,兩記斜劈,兩個官差已倒了下去。


    “麒麟雲手刀!”那羅姓捕快一驚,大喊道:“抓住他,他是朝廷欽犯杜鎔鈞!”


    “好眼力!”杜鎔鈞朗聲一笑,手上已不留情,刀走偏鋒,將麵前一名官差的右臂生生挑了下來。左足一頓,人已淩空掠去,正落在房崖瓦當上。


    剛剛踩實,就聽見那小姑娘尖叫一聲,杜鎔鈞忍不住回頭去看,隻見她挨了一鞭,短刀已經脫手飛出,腳步一個踉蹌,被兩個官差按倒在地上。


    她既然有贈刀之德,如何可以棄之而去?杜鎔鈞略一思忖,又一次掠下,揮刀殺入人群中。


    “杜鎔鈞,原來你和鐵肩幫還有勾搭!”那羅捕快冷冷一笑,手中鐵尺已迎上了杜鎔鈞短刀。


    那小姑娘已被牢牢縛起,拖到一邊,她剛才臉龐被按在地上,沾了不少塵土,額角還擦破了一塊,看上去狼狽無比,眼中淚珠死命han住,絕不掉下來。


    “你快跑!”小姑娘究竟害怕,聲音還帶了哭腔:“去找霍姐姐救我!”


    杜鎔鈞看了她一眼,心想救人救徹,如何能一走了之,刀刀進逼,隻想抓了這羅捕快或是那公子,迫他們放人,不然一時三刻,官兵越來越多,如何能走脫?


    他一刀虛劈,引得羅捕快揮鐵尺去擋,又一刀已跟進,這一招直入中宮,那羅捕快連忙直退,空門已是大開。


    杜鎔鈞大喜,連忙跟上,隻待一招就能立傷他於刀下——忽的腳下一絆,左膝已經不由自主跪在地上——不知何時,他竟踩上地上一條絆足的鐵索。


    不知是誰一腳正踢在他胸口,杜鎔鈞拿捏不住,撲倒在地上,哐哐當當幾聲,後頸已架上幾把鋼刀。


    杜鎔鈞閉上眼,暗歎一聲“罷了”。那羅捕快大喜,連忙命人取來重鐐鎖銬,扭過杜鎔鈞雙臂,牢牢綁了。


    他上前揪住杜鎔鈞頭發提起,仔細打量他麵孔,認清和那欽犯一般無二,不禁大喜,知道升官發財,是指日可待。


    杜鎔鈞隨他去看,隻將眼光避開——他忽的一愣,那小姑娘剛才還嚇得麵無人色,此時卻鎮定非常,嘴角甚至還帶了絲微笑。


    杜鎔鈞隨她目光看去,見人群遠處,有個人正在發足急奔,知道必定是那個什麽“鐵肩幫”的弟子,去尋找援兵。


    羅捕快顯然也看見了二人的異樣,不禁臉色也是一變,連忙吩咐:“快快!把這兩人帶回去!”


    杜鎔鈞腳下重鐐,哪裏走得快,被刀柄抽了幾下,後背火辣辣疼了起來。


    “若是爹娘和諾顏看見我又被抓回去……”他低著頭,實在不敢想象他們最後一絲希望破滅的神情。隻被後麵官差推推搡搡著踉蹌向前,心中暗自後悔今日的不加收斂。


    “站著。”羅捕快忽然發令,左手揪過那小姑娘,扣著她後頸鎖骨,大喝道:“你們要出來就快點出來吧……當心官爺這就斃了這個女賊!”


    人群中,十幾個普通裝束的男子閃了出來,為首一名男子臉色陰沉:“羅劍清,我已經發下號令,鐵肩幫弟子轉眼就到,我勸你識時務點,放了小楠。”


    羅捕頭心中也是惴惴,鐵肩幫最近在江淮一帶勢力日增,又一向隻是殺富濟貧,頗得百姓讚許。這鳳陽城中,鐵肩弟子恐怕不下千人,當真火並,自己恐怕討不了好。但是他總不能當街被幾句威脅嚇倒放人,一咬牙,又是一扣小姑娘後頸,怒道:“你敢威脅官府,持械拒捕?秦香主,你要人,到衙門按規矩要。”


    他這句話幾乎已是暗示——不要在大街上攔我。羅劍清心中明白,抓了杜鎔鈞就是大功一件,至於那小女孩,也犯不著為她得罪鐵肩幫。


    “敝幫幫主示下,今日非救人不可。”那秦香主卻是絲毫不加通融。


    “給臉不要臉。”羅劍清也終於忍不住:“你以為我不知道?霍瀾滄在京師,有什麽神通給你示下?”


    他心一橫,把人帶回官府,論功行賞大不了換個地方做官,大聲喝令:“來呀,帶人犯上路,有敢阻攔者,格殺勿論!”


    “哼。”一聲冷笑,聲音不是很大,羅劍清卻幾乎麵如土色。


    秦香主和鐵肩幫的幾個人卻是喜不自勝,一起翻身拜倒:“參見幫主!”


    連那小姑娘也歡欣雀躍起來,大聲喊著:“霍姐姐我在這裏!”


    七丈之外,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個女子,那時女子頭發皆是梳髻,她卻一頭黑發灑下,隻用一道銀絲抹額,極是顯眼。青衣,短靴,背上背著範陽笠,胯下一匹白馬,手上提著的居然是一對女子極其罕用的流星錘。


    她隻是一聲冷笑,再沒有說話,羅劍清的臉色卻由青轉白,由白轉紅,忽然一把拔出身邊差吏的腰刀,砍斷了那小姑娘身上繩索。挫聲道:“霍幫主……多有得罪!”


    小姑娘連忙跑到霍瀾滄身邊,又是驚喜,又是焦慮,生怕霍姐姐一走了之,把那年輕人棄之不顧。


    霍瀾滄也不看她,下巴揚了揚,示意杜鎔鈞。


    羅劍清怒道:“霍幫主我忍你三分,莫要得寸進尺,這個人不是你們鐵肩幫的,又是朝廷欽犯,無論如何也放不得。”


    霍瀾滄依舊不說話,右手一招,流星錘已飛出,銀鏈擦著鐵尺一緊一彈,羅劍清隻覺得虎口一陣酸痛,鐵尺居然脫手而出,另一個錘頭正好飛到,雙錘夾著鐵尺,砰然一撞,鐵尺居然斷為四截。


    將鐵尺錘扁錘並非難事,但鐵性堅韌,這一分為四,是真功夫加上巧勁。


    霍瀾滄冷眼瞧著羅劍清,看他要命還是要前程。


    羅劍清何曾見過這手功夫,嘴唇微微顫抖,頓足道:“走!”


    一幫官差也早已嚇破膽子,聽見這個字,跟著羅劍清,一哄而散。


    那適才趾高氣昂的青年公子也連忙要溜,霍瀾滄卻冷喝了聲:“站住!何少爺,你強占三百畝河堤田的事,我可還沒跟你算呢。”


    那何姓公子顯然見過霍瀾滄的手段,雙腿顫顫,居然普通一聲跪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道:“霍、霍幫主……小人不知幫主駕到,該死……我,我這就回去還了河田!再……再捐三千兩銀子修堤。”


    霍瀾滄微微一笑,左手又是一揮,流星錘單飛,那何公子一隻耳朵帶血飛起。


    他一聲慘叫,臉上卻是大喜,一手捂著傷口道:“多謝幫主饒命!”說罷,站起來如飛逃去。


    杜鎔鈞心道,這個人少了隻耳朵還跑這麽快,也不是一般紈絝子弟,居然還嚇成這樣,看來這鳳陽城中,霍瀾滄威名實在不小。


    心念剛動,霍瀾滄呼哨一聲,一匹青鬃馬急馳而出。她流星錘又出,卷著杜鎔鈞身軀一帶,正落在馬背上,也不再看他,轉身撥馬而去。


    她一聲笑驚走羅劍清,一句話嚇倒何公子,杜鎔鈞實在也對她敬佩不已。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女子,何來這等手段功夫?


    一路上霍瀾滄打馬極快,知道畢竟是官府,一旦招惹,後患無窮,好不容易才趕到鳳陽城外十七裏一處土地廟裏。


    霍瀾滄皺了皺眉頭,吩咐屬下取來錘鑿,打開杜鎔鈞身上枷鎖,一雙鳳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眼,才微微一笑:“杜公子受驚了。”


    杜鎔鈞怔道:“霍姑娘認得我?”


    “敝幫京師之中也有眼線”,霍瀾滄笑笑:“更何況金陵杜家衡之名,這江淮一帶何人不知?”


    杜鎔鈞聽她誇耀父親,心中大慰,隨即冒起一絲念頭,隻是轉眼又被自己按下——非親非故,人家又怎麽肯為自己賣這個力氣?


    一名幫眾匆匆趕來,低聲耳語了幾句,杜鎔鈞勉強聽見“官府”,“調兵”幾個字眼,霍瀾滄臉上不動聲色,聽完之後,才左右打量了一番,隨手牽過她所騎那匹白馬,對杜鎔鈞說道:“我等知道杜公子必然還有要事,不敢耽擱。杜公子大家出身,還能為難之中挺身相救小楠,在下佩服。這匹馬也是我一向乘騎,叫做踏月,送公子你做個腳力,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這話就是趕人了,但是杜鎔鈞心中卻是一震,這匹馬全身上下無一根雜毛,一眼看上去矯健如龍,武林中人,對駿馬一向愛如性命,這女子卻說送就送,送的偏偏還是一麵之緣的陌生人。


    杜鎔鈞本來也要說幾句什麽“無德無能”、“愧不敢當”的門麵話,張了張嘴,卻是一句“多謝”。


    霍瀾滄拍了拍馬後的包裹——“這裏還有四百兩銀子,公子你一路當心。官兵將至,我們還要避一避風頭。”


    說完之後,她回身就走,幫眾也連忙跟上,隻有那叫“小楠”的女孩兒,似乎還有話要說,回頭笑個沒完。


    “小楠,你今天禍還闖的不夠麽?”霍瀾滄沒有回頭,聲音裏頗見威嚴。


    小姑娘連忙吐了吐舌頭,追上幾步,又回頭,對杜鎔鈞笑吟吟地說:“我叫沈小楠,今天多謝你啦!”


    轉眼間,鐵肩幫一幹人等走的幹幹淨淨。


    鐵肩幫,鐵肩幫,杜鎔鈞翻身上馬,思忖著“鐵肩”二字的涵義,胯下那匹“踏月”猶自嘶鳴不已,似乎不解往日的主人為何這等絕情離去。


    “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杜鎔鈞脫口而出,七年前,當朝禦史楊繼盛彈劾嚴嵩,英勇就義,天下無人不仰慕他的高風亮節,難道鐵肩——是這個意思麽?


    朝廷昏聵,嚴嵩父子一手遮天,能擔當起道義的“鐵肩”恐怕也是所剩無幾了。鬱鬱地催馬,杜鎔鈞不再耽擱,向著金陵城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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