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淮河,水田湖泊漸漸絕了影蹤。秋天慘淡的黃昏裏,遠遠的一溜兒山尖次第擺開,為山下一片小小的村落多少擋住了些北來的寒風。


    入秋以來,天漸漸黑的早了,遠山變得黑漆漆一片朦朧。


    山間藏著座小廟,古木頹椽,連年的兵火,早已破落的不成樣子。隻有廟楣上隱約一個“山”字尚可識別,其餘的一切都剝落成一整片的荒蕪。


    山是荒山,廟是破廟,方圓十幾裏路都沒有人煙,唯有堂前一堆熊熊火堆,點燃了最後一絲人氣。一個穿著藏青袍子的年輕和尚正俯著身子,皺著眉,看地上一具不省人事的身軀——創口的皮膚早就潰爛的不成樣子,未受傷處卻是白白淨淨,一看便是富家的公子。


    “你忍著點。”和尚歎了口氣,將手中通紅的鐵條貼上了年輕人健壯的胸膛。強烈的痛楚激得他一下從昏迷中醒了過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慘叫。


    “鹽……鹽!”年輕人急切的喊。


    年輕人用力一甩頭,過度用力的動作牽動著肌肉,創口禁受第二次巨大的痛苦,似閃電般襲遍他每一條神經,他一下子坐了起來,睜圓了雙眼,從開裂的,正在流血的嘴唇裏清清楚楚地吐出兩個字:“諾顏!”


    “諾顏?”小和尚皺了皺眉。


    年輕人迷離的目光慢慢清醒,搖了搖頭,似乎要弄清楚身在何方——眼前隻有一個相貌平平的僧人,好像看貫了亂世的悲苦,隻是雙目中的慈悲之色,掩蓋不住的流淌出來。


    “小師父……呃,我……”年輕人一臉茫然,滿頭的汗珠涔涔而落,終於還是想起了什麽:“多謝。”


    “施主怎麽傷成這樣?”和尚問道——這種傷勢明眼人一眼便瞧得出來,他其實並沒有指望什麽回答。


    年輕人卻是毫不遲疑答道:“不瞞小師父,在下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小師父留我在這,恐怕會有所拖累——”


    “不當緊的”,小和尚笑了笑,好一個直爽沒有心機的家夥。他動手極其利落,三下五下就料理了年輕人的傷口,見他似乎還有話說,輕輕微笑道:“這廟冷清得很,什麽官府也尋不來的,你隻管放心住著!”年輕人這才長出了口氣,好像終於放心下來。


    小和尚站起身,正要離去,忍不住又細細看了眼那年輕人,他的哀慟是重而激烈的,但是眼神卻明澈異常,掩飾不住的書生氣似乎寫在臉上。


    “這,叨擾了……”年輕人努力坐起身子,傷口卻牽動的他“哎呀”一身叫了出來,齜牙咧嘴。


    一路的追殺,疲憊的逃奔,終於有一個可以緩口氣的地方了。那個小和尚年紀不大,但卻顯得說不出的穩重,讓人由不得便要信任他。


    “小師父,大恩不言謝。”年輕人終於還是坐了起來:“不知如何稱呼?”


    “貧僧明靜。”和尚也笑起來,他好像是個極喜歡微笑的人:“不知施主是?”


    年輕人有些傻氣地咧咧嘴:“嗬,我哪裏是什麽施主啊?窮光蛋一個!我姓杜,杜鎔鈞。金陵人士。”


    “杜鎔鈞?”小和尚目光微微瞬了瞬。


    “是,杜鎔鈞。”看來這個叫杜鎔鈞的年輕人很久沒有人可以攀談了,頗有些多話的意思:“不知寶刹——”


    “哈哈。”明靜被他逗樂了:“這破廟還寶刹呢!杜施主真是讀書人哪。這山叫做相山,這廟就叫‘相山廟’,早些年也還風光過,現在就隻有小僧我看掇些個香火錢了!”


    “相山廟……”杜鎔鈞輕輕念了一遍這陌生的名字,他知道,這地方,是他亡命天涯的旅途中不經意的一站,隻是這樣的世道,任是哪一站都會隨時成為終結……


    秋意,一天天的濃了,在明靜的照料之下,杜鎔鈞的傷也好了許多。


    這“小廟”地盤卻是不小,順著廟門眺望,青石的牆基排向遠山,看得出昔日繁華的痕跡。


    早已荒廢的天井,隻兀自長著幾株梧桐,樹葉尚存的一點綠意正一層層褪去,憑添了秋日黃昏的蕭瑟。杜鎔鈞每每喜歡踱步於此,似乎在想著什麽,決定著什麽……


    “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螿;泣寒螿,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他輕撫著合抱的梧桐木,少年時偶爾讀過的曲文竟似從胸中直接流淌出來:“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梧桐,秋雨,梧桐,秋雨……”他抬頭看了看暮雲合璧的天際:“又快要落雨了吧?這秋天的雨,隻要下起來,便不帶停的。”


    杜鎔鈞慢慢攤開手掌,掌心是一粒赤紅色的小石珠,穿著石珠的青絲帶也早已被他的鮮血染的暗紅。


    “諾顏!”杜鎔鈞握緊了拳頭,狠命一拳打在梧桐樹上,木屑和著鮮血一起飛迸出來。


    “阿龍哥哥——阿龍哥哥——我的禮物呢?”清晨,秦淮河畔一座府邸被幾聲童稚的呼喊驚破了應有的寧靜。幾名仆婦和奶媽追趕著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女孩,一身火紅的襖子,小鴿子一樣上竄下跳著。


    假山,水池,回廊……平日裏捉迷藏的地方都找不到阿龍哥哥的身影。


    小女孩呆呆的站著,她簡單的腦袋瓜還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小姐,小姐……”奶娘跟上來,細聲細語地勸著:“龍少爺已經走了!”


    “走了?”小女孩的眼睛續滿淚水——走了?她扭過頭,嘴角慢慢撇了下去,卻依然用力瞪著那雙葡萄一樣圓溜溜的大眼睛,用力抑止著快要爆發的抽泣:“不會的,阿龍哥哥決不會扔下我不管的。”她一甩頭,拚了命向府外跑去,隻可憐了身後那群小腳女人,哪裏追的上這瘋瘋傻傻的孩子?一眨眼功夫,早失去了她的影蹤。


    秦淮河畔,青煙籠著水麵,在晨霧中,一片朦朧。


    小女孩癡癡停住了:眼前是一片荒涼的河堤——沒有人!根本沒有任何人的影子。這裏是她最後的希望,是阿龍哥哥練劍的地方,也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她眼中噙了一路的淚水終於撲朔朔滾落下來,滑過她紅蘋果一樣的麵頰。


    再也不顧身上幹淨衣裳,一下子撲到在河堤上,放聲大哭。


    “諾顏”,一隻清秀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抱起她的身子:“不要哭了,乖啊,阿龍哥哥走了,還有我哪!”


    “你?”諾顏抬起頭,鼻涕拖的老長,糊住嘴巴。


    那隻手輕輕抹去她滿臉的鼻涕眼淚,眼前是一個瘦瘦的少年:“杜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小杜子!”諾顏顯然還接受不了“杜哥哥”的說法:“那也行,可是……你讀書讀不過我,劍法又老是那麽差,一和阿龍哥哥打架就會輸……你,你和我玩什麽呢?”


    這小丫頭,自己不會功夫,講究還挺多。“小杜子”的臉有點紅了,憤憤地反駁:“喂!那個那個可是——龍哥比我大三歲啊!諾顏你等著,過三年,我功夫一定比他好!”


    “嗯……”諾顏似乎還不服氣:“阿龍哥哥他……”


    不知為什麽,或許是被她一迭聲的“阿龍哥哥”叫的煩了,那個叫做“小杜子”的少年一下生氣起來,好象還生了很大的氣,抓起一枚石子向秦淮河麵擲去,一連打了七八個水漂。他瞪著諾顏,大聲說:“楊大哥走了!以後隻有我陪你玩!他不會回來了,你懂不懂啊!”


    他一個接一個地丟著石子,簡直就是向河裏砸了,濺起了一個又一個美麗而短暫的小水花。


    似乎被他凶悍的神情嚇住,剛剛破涕為笑的小姑娘又抽抽答答的哭了起來,蠻不講理地道:“你胡說,胡說!阿龍哥哥會回來的。他答應會送我禮物……”


    想起了昨天他和阿龍好不容易才哄走這位小姑奶奶的情形,“小杜子”一下就笑了起來,他正準備隨便哄哄諾顏,卻發現她一下子完全安靜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河灘。


    河灘邊,是一塊極尋常的大石頭。石頭上端端正正放著一粒小小的石珠,若不是用青色的絲帶穿著,根本就分辨不出。


    小杜子剛伸出手,諾顏早凶巴巴推開他,上前搶了石珠,死死攥在手裏,粲然笑道:“我的!是我的!”


    “隻不過一顆小石頭,隨手也能撿一籮筐啊!”小杜子悻悻。


    “長著眼睛看清楚!”諾顏驕傲的舉起她的寶貝:“這是一粒,磨-刀-石!”


    小杜子一下明白了。磏,本來就是赤色磨刀石的意思。


    “楊磏龍啊楊大哥!”他在心中默默抱怨:“你走就走,又何必招惹這個小姑奶奶?”


    諾顏卻是什麽也不明白,小喜鵲一樣嘰嘰喳喳地跑開了,一路大喊大叫著:“誰也不給!我的!我的寶貝!”


    清清脆脆的嗓子,火紅的活蹦亂跳的身影,就這麽映在杜鎔鈞心口上,眨眼已經六年。


    “諾顏……我的,我的寶貝!”杜鎔鈞喃喃,心口有了種被剜去一塊的感覺。


    七年了,一粒普通的小石頭早被摩梭的圓潤如玉。當三個月前,這粒石珠夾在諾顏的庚貼裏送進杜府的那一刻,他心中明白,他的玉人兒,已經把一切,一切,都托付給了他……


    “杜施主”,遠遠站著的明靜還是喚了一聲,驚醒了他的沉思,明靜指了指天:“下雨了……”


    秋日的暮雨早已經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天也不知什麽時候黑透。杜鎔鈞這才發現,身上的僧袍濕的可以擰出水來。


    明靜歎了口氣,忍不住輕聲問:“這位姑娘,是你什麽人?”


    “是我的,娘子。”杜鎔鈞的臉上慢慢呈現出一種極壓抑的痛楚的神情。


    “她,還好嗎?”明靜問道,心中也明白,這位姑娘,是絕不會太好的。


    杜鎔鈞忽然緊緊抱住頭,聲音裏是再也遏製不了的顫抖:“不要問了!我不知道!”


    明靜不再問下去,他隻靜靜伸出手搭在杜鎔鈞肩頭,試圖給他一點點安慰——這樣的初秋,這樣的冷雨,一隻陌生的手似乎可以給人極大的安慰,杜鎔鈞終於哭了出來,像個絕望的孩子。


    他顫抖著,顫抖著,似乎想要跪下去或是找一個什麽依靠,但終究沒有。隻慢慢抬起頭,眼裏是通紅的血絲。


    她會……死麽?


    那麽嬌嫩、那麽鮮豔的女孩子。


    杜鎔鈞幾乎每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刻骨銘心的一幕,諾顏穿著大紅的嫁衣,鳳冠早就被砸落在地上,兩個差役扭著她的手臂,肮髒的、烏黑泥濘的繩索在雪白的脖頸上纏繞。喜堂上早就亂成一團,他的父親,兄弟,嶽父,嶽母……被當作畜生一樣地繩捆索綁,娘親一邊死命地掙紮,一邊回頭大喊著:“鈞兒……快跑!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他怎麽能不回頭?


    兩個男人粗魯的手已伸入諾顏的嫁衣下,似乎可以聽見布帛撕裂的聲音。諾顏沒有喊叫,隻是死命咬著牙,承受著生命的劇變——這是她大喜的日子,金陵第一才女方諾顏出閣的日子。


    杜鎔鈞承認自己多少還是有些偏心,在這個時刻,最令他揪心的,確實不是父母,而是諾顏——他太清楚那些男人眼裏攫取和貪婪的目光。


    諾顏……他喃喃地自欺欺人,你還好麽?


    明暗閃爍的火焰挑動著思緒,不堪回首的一幕被自動跳過,杜鎔鈞輕輕閉了眼,繼續回憶著……


    金陵第一才女方諾顏,得名已經甚早。


    那還是她四歲的時候,其父方北辰做梅花宴大宴金陵雅士,忽然誇口說道女兒隻有四歲,卻能背下不少唐詩宋詞,伶俐聰敏的緊。賓客們大奇之下,一起起哄,要他抱女兒出來獻寶。那方北辰也樂嗬嗬喊乳母抱了諾顏出來背詩。


    眾人都想,她一個四歲小兒,能背下來也不過百家姓,千字文,一兩首五七絕句,沒想到小諾顏張口就背了杜工部的《北征》,一字不差,眾人嘩然。尤其背到那句“奸臣竟菹醢,同惡隨蕩析”時,小臉上竟然也出現了悲憤的神色。說起來那神色實在令人忍俊不禁,一個乳臭未幹的小東西,知道什麽?不過是學大人姿態罷了。


    當時同宴的前大學士之子杜家衡正色問道:“諾顏還會什麽?”


    小諾顏嘻嘻一笑,脫口而出的,是諸葛孔明流傳千古的《出師表》。


    滿座黯然——要這小孩子牢記如此長詩,也不知方北辰在家中吟詠過多少遍。


    號稱江北才子的杜家衡默然良久,長歎一聲:“方兄方兄,你拳拳之心,天日可表啊!”


    方北辰亦是無語,他飲酒賞花,自號“玄武散人”,從來不理朝政是非,隻是心中,又何嚐有一日忘記報國?


    其時嘉靖二十九年,秋。


    從那場梅花宴以後,方家和杜家交往比往日更加密切,竟成刎頸之交。


    方北辰僅有諾顏一女,卻從來不以無後為憂,偶有朋友提及,他便灑脫一笑:“有個兒子又當如何?我朝內憂外患如此,上朝為官,清則遭橫禍,貪則辱列祖,倒不如生個女兒,逍遙自在些。”


    更何況他這個女兒絕不令人遺憾,小諾顏才思出眾,容顏清麗,不獨冠絕於閨閣,便是金陵城內的文人士子也個個甘拜下風,早在七八歲時,就有人調笑——一旦及笄,怕方家的門檻不被踩落下來。


    方北辰心中早早有了人選,便是杜家的二公子鎔鈞。他雖也是個孩童,卻知書達理,還習得一身功夫,可謂文武全才。兩家都是不拘法理的風liu名士,商量之下,將秦淮河畔一處官邸買下,一家一半,夥用一個後花園,而方杜二人,更時常以親家相稱,隻等著一雙小兒女成人,便為他們辦了婚事。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的一個冬夜,方家忽然有了位不速之客拜訪,一切才有了變化。


    杜鎔鈞坐在搖搖的燈火麵前,虐待著自己遙遠的記憶,那個少年,那個他一直稱為楊大哥的人,究竟是怎麽去的方家?


    他記不清了,記不清那個大雪飄飛的夜晚,後花園是如何地一下子驚動起來,兩家的主人居然一起跳起,激動萬分。


    那個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孩兒,還不清楚朝野發生了如何的劇變,唯一明白的國家大事,就是該死的倭寇屢次侵擾,居然打到南京,還越過南京侵襲安徽。至於朝廷,那本來就和他們家無關。


    他不知道,倭寇可以擋以刀槍,而朝中的奸佞,卻擋無可擋。


    嘉靖三十一年的一個雪夜,那個叫做楊磏龍的少年,來到方家和杜家合住的官邸,走入了金陵城紛亂的生活。


    諾顏和鎔鈞幾乎一起為他著迷了,一張瘦削,利落的臉龐,悲憤,似乎又有些猶豫;驕傲,偏偏還有點恥辱。那是一張奇怪的臉龐,閃著冰原一樣深沉的光。


    他其實比起小鎔鈞,也隻大了四歲。但是言行舉止成熟的反常,連方杜兩家大人也很少能和他搭上話。


    他一個人在南京應天府忙忙碌碌,臉色蒼白,還有點營養不良的發黃,終日裏不見脊梁挺拔,隻能看見一雙詭異的眼睛,藏著說不清道不白的秘密。


    所有人都幾乎在尊重他那種忙碌,杜鎔鈞也不知被父親教導過多少次——“無論你楊大哥要做什麽,由他去就是,不許你多問。”


    隻有小諾顏,天天跟在楊磏龍背後蹦蹦跳跳,說著自家的花兒草兒,說著小杜子又做了什麽可笑的事情,說著秦淮河煙花好美,爹爹卻不肯放她去看……


    阿龍哥哥,阿龍哥哥,方杜兩家大院,就這麽飄滿了無憂無慮的呼聲。隻是……那個帶著三分幼稚和嬌寵的稱呼,隨著諾顏的長大和楊磏龍又一次神秘地消失,慢慢消失在記憶深處了。


    忽的,杜鎔鈞猛然站起,他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麽會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楊磏龍,以他一身出類拔萃的功夫,那天如果他還在杜府,無論如何也會把諾顏救出來。


    自己為什麽這麽沒用?為什麽偏偏就要獨自逃生?恥辱、恥辱、對一個男人來說,真是無法忍受的屈辱啊。在此之前,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很優秀也很有主張的男人,但是現在,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那麽的手足無措。


    好不容易收拾回紛亂的思緒,杜鎔鈞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在淮河以北的一個荒村孤廟裏,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還是個絲毫不通外麵世事的小和尚。


    幾乎就在一瞬間,杜鎔鈞決心已經下定。無論如何,他也要下山看看,他的親人、愛人,究竟怎麽樣了。


    “這個天殺的亂世!”杜鎔鈞站起身,咬牙。


    “誰說的亂世?天佑我大明”,身後小和尚明靜隨口接道:“公子這就下山了?一路小心。”


    杜鎔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小和尚,好像不是想象中那麽單純。


    無暇再細想,反正他已經身無長物,便穿了一領灰色僧袍,隨手摸了把香灰塗在臉上,匆匆向著黑黝黝的南方奔去。


    明靜送他到了門口,眼見著這個純樸的年輕人就這麽投入江湖的仇殺,何其司空見慣的一幕?千百年來,這樣的悲哀就在一天一天的延續著……


    他抱著雙臂,無奈地搖頭——本打算在這清淨之地休息幾日,可是,逃不了的江湖又卷來了。


    回過頭,廟內赫然多了六個褐衣人,衣著利落,眉眼生寒。六人一見明靜,立即躬身,態度極是恭敬。


    明靜點頭,示意。幾乎就在一瞬間,他的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如匣中的古劍,溫潤而淩厲,藏青微破的僧袍頓時掩不住顧盼的威嚴。


    “堂主”,為首的一個忽然一躬身:“這小子武功太差勁了,這麽些天居然都沒發現咱們。”


    “嘿嘿,金陵杜鎔鈞?杜家衡的二公子麽?”明靜凝神想了片刻:“他的案子我倒是知道,方北辰和杜家衡也算是當朝名士了,不知朝廷怎麽就動了他們。”


    “我們……要施以援手麽?”赫衣的下屬請示道。


    “我分不開身。”明靜緩緩吐了口氣,微微抬頭,雙眸深邃地看不到底,卻帶著不可逼視的神采,他伸出手扣了扣廟門,緩聲道:“淮北分舵組建在即,我不能離開,弟兄們也不方便出手。罷了,台麵上的事情我們六道堂不宜過問,你去稟告幫主一聲,看她的意思行事就是。”


    “是。”六個赫衣人齊齊躬身:“屬下遵命。”說罷一起退下,速度快得驚人。


    秋雨漸漸地收了,天卻還是陰沉沉的一幕。明靜伸出手,在頭上一抹,純黑的長發奇跡般地飄揚開來。


    “亂世?嘿嘿。”他嘴角揚起一個微笑,有些個滄桑,又有些悲哀。忽然伸開雙臂一展,人已淩空掠起,投入那濃的化不開的天邊……


    蒼山,古廟,秋風……影影綽綽中,一個極瀟灑的身影隨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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