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翠峰去神秀關二百多裏,道路漸由平砥變為崎嶇,兩三個時辰後就進入了曹原嶺餘脈之中。青龍澗傍行山道,春日水勢頗大,有的地方己經衝動了路基,道麵不甚平整,馬匹的奔速也不得不慢了許多。不過在山巒的棱線被拂曉晨光勾勒出來時,他終於看到了神秀關頭烈烈招展的毓王大旗。


    馮宗客叩關稟報來意,值夜的裨將知道茲事體大,不敢耽誤,引他到神秀關守將鑠川節度使趙德忠邸中。他在門口等了片刻,就被延入偏廳。還沒等他坐下來,廳口步聲驟急,,一道深褐色的影子突如其來地從眼角掃過,濃烈的臊味衝鼻而來。他趕緊提著知安後退幾步,這才看清衝進來的,是名三十上下的漢子。


    這就是劉湛的崽子?來人一屁股咯在椅上,三名美婦人捧著銀盆巾櫛和衣履,小步碎跑著跟進來,自然就是刺使趙德忠了。他方才分明是在習武,胸膛和胳膊上一塊塊腱子肉上汗跡斑斑。這人生著張方正麵孔,橫直的濃眉下,泛黃的瞳仁微微一睨,嚇得又累又餓的知安渾身縮了一縮。雖然隻是一夜相處,馮宗客卻己對這孩子頗有憐愛之意,因此就有了三分不悅。他往前邁了一步,將知安擋在身後道:這位是昃州節度使劉大人的愛子,如若毓王有意結盟,便是你家毓王的客人,你放尊重些!


    趙德忠大咧咧地伸著腿,一女拭汗、一女係帶,一女跪下來給他套襪。他眉頭一振,嘴角縮了縮,有點想發怒的樣子,不過終於還是皮笑肉不笑地將美婦們掇到一旁去。他坐端正道:我趙德忠是個武人,說話粗野了些,請勿見怪。結盟之事非我能專擅,自然要請壯士與小郎君西去瀧丘,親稟王上可好?


    這是理所當然的安排,馮宗客也沒什麽話說,便道:好!不過小郎己經在馬背上顛了一夜,還請安置一乘大車,準備些點心茶水,我們才好上路。


    這隨你了!趙德忠漫不經心地答了一聲,手臂猛然一搭,方才被撥開的美婦己被他攬在懷裏。她吃這一嚇俏臉煞白,嘴唇緊抿著,勉強忍下一聲尖叫。走走,今日尚早,再玩一會去!趙德忠漫不經心地往廳外邁去,未了總算記得給牙兵丟下一句:讓何銷點一千人馬護送客人!


    何銷是趙德忠帳下一名副將,他安排馮宗客和知安一起坐車,讓他將寶馬寄在關上,拍胸脯道:我專門交待了馬夫,一天五次上料,和我們家大帥的青茅騅一樣,您就盡管放心!他生得黑黑瘦瘦,眼角滿是細紋,言行舉止也頗為圓熟老練。兩人互通了名姓行序,才知道原來他還小著馮宗客一歲。於是馮宗客就老實不客氣地以弟相稱,問道:何四弟,此去瀧丘,有多少日路程?


    不遇上澍雨,也就是十七八日。何銷從貼身的袋內取出一張卷軸,鋪在腿上打開,指給他看道:由神秀關往瀧丘,走拾寶道,五日後穿過曹原嶺便入希州,在希州剞縣上船,可由瀧河直達瀧丘。


    馮宗客皺了下眉指著從神秀關往北去的一條虛線道:我倒覺得這一道路看上去隻一兩百裏就可出了曹原嶺,經淩州折向西南可稱一馬平川,不是快捷很多麽?為什麽不走這條道?


    何銷苦了一下臉,象牙齒讓什麽給咯了一下似地,道:看來馮大哥不曾到西邊遊曆過吧?曹原嶺西北就是烏撒克草原,再往北是碎日磧,那可是白衣別失的地盤,白衣別失連年入寇淩衝二川,平日除非是軍情緊急,否則誰敢往那邊走?


    馮宗客吸了口涼氣,在地圖上比劃了一會,道:毓州與衝州,中間隻隔了一個春山府,白衣別失能在淩衝二州來去自如,那麽毓州這毓王的根本之地,豈不是危險得很?


    唉!何銷長歎一聲道道:這正是我家毓王的心腹大患!若不是


    馮宗客也有些明白,這七八年來,兩王之間,宸王多攻而毓王多守,當與此不無關係。


    好在,我家大帥定然己用快馬往瀧丘報訊,想來我們趕到時,毓王正做好出征的準備,倒也耽誤不了為昃川解圍的時日。他安慰馮宗客道。


    閑話間,馬匹車輛多己齊備,一行人便頂著正午烈日勿勿上路。馮宗客上車倒頭便睡,誰知這一睡,前些日子的勞疲傷病一發作起來,當晚就發了高燒。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去多少時日,頭顱上仿佛猛地一輕,仿佛是揭去了一層厚毛巾似地。他暈暈乎乎地撐開眼皮,看到知安欣喜不勝地小臉懸在輕霧似地陽光中。一旁簾子打開了,酥風沐體而來,他自覺七竅剛剛被打通了似地有了知覺。


    大叔大叔!看馮宗客睜開眼,一顆大大地眼淚就象枚淡青墜子般在知安眶下晃蕩。馮宗客勉強著抬起手,想拍拍他,可舉到一半就落了下來。淚水落在他手背上,絲絲泌涼。


    沒出息,老是哭!馮宗客有氣無力地罵道:你大叔我死了不!


    有沙子掉眼睛裏了知安猛揉著眼,瞧了一眼馮宗客含笑的神情,從他身邊一跳而起,嚷嚷道:我再也不哭了!


    唉呀,你總算是醒了!身後傳來何銷的聲音,他從枕上偏過頭去,果然見何銷挑簾而入,身後跟著一名小兵,手中棒著一缽藥。你這一病倒真是不輕,昏迷了十幾天。


    馮宗客嚇了一跳,問道:我們現在到哪裏了?


    今晚就會泊季縣,何銷向外瞅了一眼,道:便是入了毓州境內!離瀧丘不過三四日路程了。


    我竟睡了十多天馮宗客掉頭瞧了一眼艙窗外的青波碧水,夾岸嫣枝,頗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你病了這些天,何銷命小兵服待馮宗客吃藥,撫著知安丫角,道:劉小郎可是寸步不離地守你著呢!


    這一誇倒讓知安不好意思起來,掙開何銷的手,連蹦連跳地竄出艙去。何銷以馮宗客久病體弱,吃過藥便讓他休息。


    馮宗客一病雖急,但他體質旺健,過兩日便可由知安扶著在船上走動。他發現這自己坐是艘雙層船,十五丈長八丈寬兼備帆槳。沒有看到拍竿弩弓,看來也裝不了一千兵卒。他打發知安自己去玩,尋到何銷,就問起此事,何銷果然說本來是坐的兩隻船,隻是後麵的一艘昨日壞了,一半的兵馬隻得上岸過夜。他見馮宗客聞言眉頭一攢,己知其意,笑道:你怕出事麽?這裏離瀧丘不過兩日路程,可就在毓王眼皮底下,毓王牙軍都駐在附近,應該不會出什麽差次。


    馮宗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閑扯道:我在廂州的時侯,聽聞毓王帳中,有三支勁旅最為出眾,踏日都、伏虎都和神刀都,究竟那一支最稱剽悍?


    這可就難分個高下。何銷命人煮茶,請馮宗客上座。踏日都是馬軍,都指揮使仍毓王義子羅徹同,這人常獨領一軍直驅敵後,千裏奔襲從未失手;伏虎都指揮使黃嘉治軍極嚴,曾經獨自一軍麵對十倍宸王大軍而不動搖。


    這事我也聽說過,那是六年前在樞河金牛渡說到這裏他突然住了嘴,這件事正是由於劉湛投向宸王引起。


    何銷顯然也想起這事,頗有點尷尬,這時正好甄上水沸,冒起一串細珍珠般的水泡。他提壺往碗中分茶,自顧自地往下說:神刀都當年是青寇中魔刀天將的親兵,與王上大戰十多次,被逼得走役無路,殺了主帥投到王上麾下。倒有幸見過他們近身肉搏,真正是悍勇絕倫。隻是性野難收,軍中嘩變不斷,指揮使換了一個又一個,現在的叫什麽,我也不太記得。毓王整肅來整肅去,雖然殺得不少,卻又不願當真下重手傷了這支悍旅,不勝其煩之下將他們攆往淩州戍邊去了。


    毓王帳中當真是英傑輩出呀!馮宗客客套著,接過茶碗細吹慢品。


    這幾位都是將才罷了,淩州節度使張紓,毓王之弟奉國公,還有我家趙大人,方是獨當一麵的帥才呢!劉銷突然一歎,道:隻是大世子前些年死於宸王之手。我曾有幸在大世子麾下作戰,真正是少年王者,可惜


    馮宗客趕緊再吞了口茶,心中凜凜不安,這又是昃州之事引起的。他心道:若讓宸王攻下昃州,毓王從此休想再飲馬樞河,今後將被困死在西北一隅,因此結盟出援勢在必行!隻是毓王痛失愛子,這恨意又如何能輕易抹消?便他以霸業為念,其它的人,隻怕也


    正這時一聲長號,緊接著船聲微微一震,己是靠了碼頭。馮宗客頭探出去打量,何銷道:今夜就宿瀧東了,馮大哥好好歇息一晚,明日午時便可到瀧丘!


    馮宗客恍然間覺得身上發熱,好象有火舌在往身上撩,火焰中變幻出一張猙笑地麵孔,他覺得那人眼熟,努力地去看,卻又看不清了。他渾身一激零睜眼,刹那間仿佛落入嚴冬的霜風中,眼前晃過陰青色的光,胸前淩淩地刺痛。奪!鐵箭紮在他枕頭旁側,長有三尺,拇指般粗細。微光刺在他的臉上,艙壁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圓孔,象一隻冷冷注視著他的獨眼。


    馮宗客抓住枕邊的奉聖劍,撩起氈子裹住上身向腳頭滾去時,左手觸到知安,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將單子一抖摟挾在懷。尖銳的童聲刺入他的腦中,馮宗客出了口長氣,斷然地端起手中的奉聖劍,一時間全忘自己正是大病初愈。渾蒙的氣勁順著劍脊膨脹而起,另一側的艙壁裂開新月似地口子,濕寒的青色波光一瀉而入。


    屏氣!他低吼一聲,捂住知安的鼻子,順著船身傾斜的方向往下跳去。波尖上破碎的星光迎麵撲來,傾刻間將他整個人淹沒了。


    箭支入水聲沒有一刻斷絕地在他耳中響起,身前身後到處是水花狂湧。知安煩燥不安地踢著馮宗客的胸口,但他還是狠狠心捏住他的鼻子。終於眼前一暗,茂密潮實地一大叢蘆葦壓在他的頭上,他趕緊把知安舉出水麵。孩子唇色己然青紫,氣息急促無力,眼中閃著有點發傻的驚慌。突然間他向馮宗客身後指去,小聲叫道:何副將馮宗客猛地側過頭去,正看到十餘丈外的甲板上,背對他的何銷象被惡獸咬噬了一口般後退,撞上了船舷。


    這時船身上紮了足有上百支箭,底艙肯定己經進水,船身傾斜得非常厲害,舷緣貼近水麵。浪頭大時,時而撲上來,將何銷的皮甲打得淋淋透濕。不,馮宗客馬上糾正了自己的看法,打濕他皮甲的,竟是鮮血,一縷縷掛下來,順著船身陰磣磣地鑽入水中。甲板上,何銷的兵卒正與一群黑皮靠黑巾裹麵的匪人廝鬥,不時有兵丁從上層的艙室掉下水中,發出嘭嘭地悶響。黑衣匪人靜默無聲,發出慘叫的都是何銷部下,慘叫聲越來越稀。看來方才那一陣勁射,就殺傷了大多數護送的兵丁。三十多艘小艇將碼頭從水麵上包圍起來,碼頭停泊著的船隻,這時盡數在黑衣人的攻擊之下。


    這是在偽作盜匪!馮宗客毫無懷疑地想道,他低頭瞧了一眼懷中的知安,心道:他們的目的一定是知安!


    長庚何銷劇烈地咳嗽著,含糊不清地吐出兩個字。他的腰身深深地、深深地彎下去,馮宗客幾乎聽到他的肺葉破裂、心血迸射的聲音。


    在他的嗆咳聲中,一絲銀芒從他懷中飛出來,在空中抖落下許多血滴,仿佛是是一頭剛剛在血池中浴罷的妖龍,慵懶無聲地潛伏而去。混沌的夜色微微浮蕩起來,就象一顆塵埃落入井中,雖然馮宗客未必看見,卻依然真切地感知那一圈圈微弱的水紋,把幽冥之中的寒意推到他心口上。腔子深處的血似也凝住了,慢慢結成了冰。


    一艘小艇突如其來地插入馮宗客視線中,嚇得他差一點跳起來。漿捅進蘆葦叢中,葉杆嘩嘩亂響,散落的嫩葉一片片粘到馮宗客麵上,愈來愈急。搜得這麽緊,他知道肯定是躲不過去了。


    細弱地牙齒戰栗聲敲在馮宗客心上,他一把捂住知安的眼。他的雙腳正一點點地被濕軟的淤泥拖下去,手己經木得沒有感覺,幾乎不能確定是否還握著奉聖劍。當槳板隔著一層葉子往他臉上貼上來時,他突然左臂一動,知安在驚叫聲中被他推向了小舟。


    啊!揮漿的黑衣匪人短促地喝了半聲,後半聲就被他咽了下去。漿板驟地改拍為平端,在知安身後輕輕一掠,知安頓時由橫衝變為縱飛。站在舟尾的另一名黑衣匪徒手中的漿片就在刹那間向蘆葦叢中狂刺,蘆杖的碎未如驟雨般激飛滿天,頓時現出十丈大小的一方水麵。黑水綠葉在狂湧的水中旋動,象是一甄剛剛煮沸的茶。


    一具人形的事物在水中沉浮,舟上兩匪人對視一眼,知安從高空墜下來,叫聲己經變得嘶啞。船頭的匪人輕輕一躍,將知安接在懷中,船尾的那個從腰間撥出一柄纖長色黯的劍,雙眼細眯起來,似極了他手中的劍。


    茲!突如其來的木質爆裂聲瞬間摧毀了他的鎮定,他從小舟上一躍擊起,細劍在船沿上輕輕一搭,整個人象柔葉般緊貼著水麵飛了出去。帶孩子,走!他尖利的叫聲打破了黑衣匪徒們的緘默,引得整個碼頭上的人都回頭看過來。躍在空中的匪人正攥住知安的一隻手,低頭下望時,小船己經從正中被劈成兩半,螭蛟般地一道水花向他的腳下追擊而來。他手中猶握著木漿,這時厲喝一聲,猛地向著水花擊去。這這一擊竭盡全力,本以為會與潛藏水中中的敵人兵器相擊,誰知兩力相交,敵人的力量竟微乎其微,讓他好一陣難受。一時也無法變招,結結實實地摔進了水中。


    水沒脛時,有人一雙手扯在他的足踝將他往泥中拖去。他感覺到那人氣力不足,冷笑著屏住呼吸,氣運雙腿。那人這一下就沒能扳動他,然後他的眼角再瞥到了分水而來的劍聲,以及隨之擴開的血色,頓時心中大定。正這時,喉間一痛,這一下來得太突然,他不自禁地張口大叫,叫聲未出,河水己經洶湧而入。黛綠色的水光中,孩童向他張開缺著幾顆牙的嘴,發出無聲而凶狠的笑意。他這氣勁一鬆懈,就讓人扳倒下去,狂翻的浪花中破開的一道細隙,在他不及合攏雙唇時就己逼近!


    呼!馮宗客拽著幾根青草,托知安上岸。知安踩到地後返過身去,緊拉著他的手。馮宗客連滾帶爬地從泥漿裏掙出來,四肢大攤著有氣無力地喘氣。蘆叢後的水麵上撲通撲通地亂成一片,使細劍的黑衣匪徒悲憤的吼聲響徹天際,小艇如飛一般向這邊聚劃過來。


    馮,大叔,那,那那,那壞蛋被我咬死了!知安雖然說得結結巴巴,眸子裏飛揚的神采依然無可掩飾。離開昃州後便未曾見他如此開懷,馮宗客心中頗有些安慰,他還是拍拍知安的臉蛋,喘息著讚道:好樣的!不愧是將門虎子!知安撲上去抱著馮宗客的脖子,那上麵一道繞頸的傷口,血水將他的手染得通紅,他小嘴一扁差點沒哭出聲來。


    別哭,馮宗客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你可答應了我不哭的!


    咦?前麵突然有火光一閃一閃,有人在自言自語著走過來。馮宗客趕緊按著知安的嘴趴下去,就聽到利器出鞘的錚然清音。兩邊離得太近,馮宗客剛把自己和知安沉入泥濘之中,鋥亮的刀鋒己然撥開了遮住他們的蘆杖。馮宗客低嚎一聲,奉聖劍從來人腳下的泥濘中撥出向上飛挑。那人萬萬沒料想到兩足之間正是奪命之器,一聲慘嚎未發出,就被生生剖斷了咽喉。


    一招饒幸得手,馮宗客雙腿發軟地撐劍而起。知安拉他的手臂扶知自己肩上,突然叫起來:那邊有馬呢!馮宗客這才發覺眼下站著的地方,離開泊船大約半裏之遙。己經接近蘆灘的邊緣,生著稀稀落落三五株大樹,樹間係有十來匹馬,正靜靜地吃草。碼頭上船隻大半都在下沉之中,喝罵哭叫聲響成一片。黑衣人的影子在迎風飄搖的蘆葉梢上起起落落,沉悶的蹄聲沿江繞來。馮宗客側耳聽那蹄聲,知道最多一柱香的功夫,陸地上也會被封死。


    馮宗客再不敢有半點停留,奔到樹下,心道這一定是匪人的馬匹,自己運氣不壞。他胡亂解下一騎,先將知安托上去。當他再往上跳時,胸口突然崩裂般劇痛,讓他驟然失力,竟沒能上鞍。馬匹轉悠著打起響鼻,知安擔憂地叫著他。


    沒,沒事呢!你馮,馮大叔沒這麽容易他心知剛愈合的傷口又破了,估計自己撐不了多久,想弄根繩索將自己和知安捆在馬背上。可手中並無現成的繩子,方才的外袍又包著茅草扔在水裏惑敵去了。左顧右盼了幾下,突然發覺係馬的樹上有根繩子一直拖到了草叢裏。他抓住繩子往懷裏一帶,繩子那端卻仿佛拴著什麽東西,他一怔再用了把力,兩隻纖細的腳從草叢中冒了出來,趾頭動個不停,雖然是夜色中,卻還是看得出來,趾上染著鳳仙花汁。


    馮宗客怔了怔,苦笑了一下,他如今的情況,是絕不想再惹事了。他揮劍砍下,繩索斷開,一個蓬頭亂發的女人翻身坐起來,從口中撥出爛布。她黑黑瘦瘦的臉模糊不清,兩隻眼睛倒是極大,在這張臉上顯得突兀,好象隔著一層玻璃似地疏遠。


    那邊還有幾匹馬,馮宗客硬著頭皮道:你自己逃吧!


    他咬咬牙不再看她,抽過繩子,自己翻身上馬,一麵鞭馬而走,一麵將繩子在自己和知安身上繞了兩圈,係到鞍上。馬跑起來時,他抬頭看了一眼星辰,分辨出西去瀧丘的方向。


    這馬匹雖然遠不如他寄在神秀關的寶馬,跑得也不慢,難得還平穩。不一會就出了蘆灘,前麵樹木密集起來,然而匪徒的哨聲也越來越近。身後傳來弓弦彈響,他正欲向後舞劍。卻聽到嗬!地一聲,箭矢破空聲中斷了。


    馮宗客帶馬回頭,看到自己救下的女子揮刀擋開了一。,她身後數丈處十多騎黑衣匪人包繞而來,當先的一人在馬上張弓,又是一箭。馮宗客先沒想到這女人竟還會點武功,不由吃驚,隻是她這一下卻沒能躲過,叫了一聲,肩上已是著了一箭。


    馮宗客提韁欲前,卻又躊躇未定,這是逃走的好時機。若是他一個人的話,瘊不會一逃了之,然而知安


    馮大叔!知安焦急地搖著他的手,叫道:快去救那位姨姨!知安的兩隻眼睛著急地盯著他,毫無雜念。馮宗客仰起臉來,打馬走過數步,覺得頜下熱得焦灼,好象胡子上燒著了一把火。


    身後女子愈來愈急切的叫聲鑽入耳中,他終於忍耐不住,呔!地一聲,跳下馬來。反手一劍捅上馬股,喝道:走!


    不呀!我不走知安兩隻小腿亂蹬著哭起來,然而很快就被馬匹痛極的嘶鳴聲給淹沒了。方才幾番打鬥,早耗盡了馮宗客大半氣力,這時他足下虛虛浮浮,提劍在手扶樹而立,眼前的事物一忽兒亮、一勿兒暗。女子伏馬背上搖搖晃晃地向他跑過來,他側開身讓女子衝過去,女子散亂的長發掃到他的肩上,發下揚起驚惶的目光。他提起手中的劍,他極力想將劍舉得平些,麵對著衝來的十多黑衣匪人。


    送死的來齊了嗎?他大大咧咧地地笑著,覺得自己這時樣子一定甚是威風。


    馮大叔!知安的呼叫由遠而近,他憤怒無比地回過頭去,看到知安臉上青了老大一塊,連滾帶爬地跑著,馬卻不知去向。一道陰冷的風吹在他的眼角,餘光中蛛絲般的細的劍光繞頸而來。兩聲尖叫幾乎同時貼著他的耳朵響起。知安撲到馮宗客身上,他經不住這一撲一屁股坐倒在地。緊接著是女子蓬亂的頭發遮住他的視線,刀刃從亂絲中穿出,反削向劍身。細劍驟地彈曲,使了個青龍汲月之勢,劍尖叮在女子腕上。女子短刀脫手,撞撞跌跌地後退。馮宗客從喉間咆哮一聲,翻側而起插到女子身前,不知怎地又有了氣力,將奉聖劍高高舉起拍向細劍鋒上。


    細劍在奉聖劍上折彎,如一道水銀順著劍脊滾下去,凶厲的氣息逼他腦門發緊然而就在透顱而入的那一刻,無端端凝住了。


    馮宗客訝然抬頭,蛇信子般的細劍懸在他胸前半尺之處,匪人微微側頭。啪!啪!啪!三聲尖利地彈響傳來,遠處有銀光扭曲扯動,隱約可見一個高踞在馬背上的側影,象一柄在幽藍火焰上熏得烏黑的小刀。


    匪人雙腿微夾,坐騎嗷地叫著,抬高雙蹄,卻又猛地擂了下去,蹭飛一地草葉濕泥。細劍刷地收了回去,劍光後充血的雙眼滿是怨毒。然而匪人卻終不敢有絲毫停頓,向後揮了下手,十多騎齊刷刷撥轉馬頭,往揮鞭者奔去。


    我們,快走!馮宗客撐著身軀爬起來,知安和那女子一左一右攙著他。知安的馬匹早不知跑到何處,那女子牽過自己乘的那匹,問道:你們去哪裏?


    別管我了,帶他去馮宗客一把抓住知安塞到女人懷中,用盡最後的氣力吼叫:去瀧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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