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毫無征兆的暈倒在寢殿,嚇傻了一眾乾清宮宮人。


    容與倒還鎮定,趁著太醫趕來診治前,先測了他的脈搏,心髒跳動是比正常要快些,然而沉穩有規律,並沒有太大異狀。


    他心裏踏實些,也不知沈徽是回宮後太疲憊,還是為什麽事動了氣,詢問服侍的人,都說萬歲爺不曾動怒,且晚膳隻用了點紫米粥並一個羊眼包子,還沒用完就說胸口悶,正更衣著忽然就暈了過去。


    皇帝說病就病,眼下人昏迷著,因為出了不少虛汗,臉色不大好看。容與剛為他仔細擦拭完,太醫便已匆忙趕至,檢視之後的結果似乎沒什麽大礙,又或者說不清具體什麽妨礙,老院判隻得先開了方子,一臉誠惶誠恐地退了下去。


    見沈徽昏沉沉的,容與少不得要親身照顧。到了二更天,沈徽方自昏迷中醒轉,看見容與坐在床邊,衣不解帶的望著自己,心裏不知為什麽抽緊了一疼,“我沒事……不過是有些心悸罷了……你快去歇著。”


    容與尚算冷靜,做過醫生的人,麵對病人自然懂得克製情緒,可眼前的人分明又不同,那是和自己肌膚相親,情感相係的人,強壓下擔憂焦慮,他問,“當時心口劇痛,是不是有種瀕死的感覺?”


    沈徽含混地點點頭,目光不甚清明,“大概是吧,就像喘不上氣來似的……”


    他有氣無力,連話音兒都發虛,容與忙吩咐內侍把一直溫著的藥端來,再扶他做起身靠在迎枕上,一勺一勺的喂給他吃。


    吃到後來,沈徽的臉色好了許多,卻開始皺眉搖頭,躲避著湯匙,隻嫌那藥苦。


    “不吃了,”瞥見碗底沉澱的藥渣,他撒嬌似的咕噥,“嘴裏本來就沒味道,吃得人心裏都是苦的。”


    一代帝王這麽沒出息,連喝個藥都會耍賴,不過這也就是當著他的麵,才肯流露的小情態吧。低頭看看那碗藥,須知精華都在底下藏著,容與自不肯讓他得逞,執著地將勺子舉到他嘴邊,可無論如何就是撬不開那兩瓣薄唇。


    看著沈徽倔強的模樣,容與心裏好笑,也沒說什麽,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大口,之後掰過沈徽的臉,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


    沈徽雙眸瞪大,驚詫的看著他,奈何距離太近也瞧不清他的表情,反而基於慣性,不自覺張開了雙唇,那苦得發澀的藥汁就這樣緩緩地被渡進口中,逼不得已,也隻得咽了下去。


    喂完藥,容與隨意抹了抹嘴,“是有點苦,不過還能忍,一鼓作氣再來一口。”


    沈徽無奈的笑了下,他再矯情,也不忍心連累愛人一起吃苦,何況容與性子拗起來,那是連他都拗不過的,於是老老實實把剩下的藥全部喝光。


    等沈徽痛快地一仰而盡,容與這才從旁拿出早就預備好的蜜餞,選了一顆沈徽喜歡的嘉應子,塞到他嘴裏。


    一麵又放下迎枕,讓他躺平,“好好睡一覺,我在這裏陪你。”


    他說陪,其實是在地上鋪了被褥,沈徽見狀哪裏肯依,容與卻自有道理,“平常都是我在裏頭,現下你不方便挪動,我在這兒睡一晚也沒什麽,你但凡不舒服就隻管叫我。”


    沈徽微微一歎,感激的衝他笑笑,沒再堅持。倆人各自安睡,待第二天醒來,沈徽依然說渾身無力,稍稍坐起來些,就嚷著頭昏。這日隻好先輟朝,臣工們得知聖躬違和的消息,問安侍疾者不斷,卻都被容與吩咐宮人們擋在了殿外。


    不過後宮貴人是攔不住的,貴妃大清早就趕了過來,可惜“夫妻”間本沒有什麽感情,當此局麵更是彼此都覺得生疏。


    因見容與侍立在旁,貴妃含笑道了聲辛苦,“有廠臣在皇上身邊,本宮就放心多了。萬歲爺這些年為政務所累,身子骨是有些弱了,廠臣一心為主,就替本宮多照應些,本宮這心裏頭也正感激呢。”


    容與欠身應是,淡淡客套兩句,“娘娘言重,服侍萬歲爺是臣的本分,不敢提辛苦二字。”


    貴妃笑著點點頭,又切切叮囑兩句,這才扶著侍女的手搖曳著去了。


    舉步踏出乾清宮,站在紅牆琉璃瓦的世界裏,滿眼都是赫赫威儀,貴妃心裏忽地生出一陣惘然,想不到皇帝也會有纏綿病榻的一天,莫非他真的老了?算算也不過才而立之年。可話說回來,沈徽變老,又或者死,其實與她有什麽相幹?說到底,這錦繡榮華堆出來的天地,無論是苦是甜,始終都隻是她一個人在裏麵煎熬而已。


    沈徽這一病,委實遷延了幾天。連日來容與把經內閣票擬的折子統統搬到外殿,借著沈徽睡著的功夫一一批複。聖躬違和,惹得朝野關注,光是請安折子都比往常多了一倍不止,每每批完已是深夜時分。


    這日處理畢奏疏,他起身正要去看夜間的藥,忽見外頭上夜的內侍進來回稟,“太子殿下在外求見呢,說是要為萬歲爺侍疾。”


    看看牆上的自鳴鍾,已接近午夜時分,容與問,“他怎麽來了?皇上才剛有召見太子麽?”


    內侍搖頭,“早起娘娘過來的時候,似乎問過一句,要不要讓殿下過來侍奉。皇上當時沒吭聲,”突兀地,他壓低了聲音,好像在說了不得的秘聞,“八成是聽說了吳王殿下啟程上京的消息,這頭就有些耐不住了。”


    容與聽得一頭霧水,“吳王上京?怎麽早前一點消息都沒有,連折子都沒見一封?”


    內侍心裏清楚,揣摩著他的表情,謹慎作答,“是萬歲爺密令,大前天晚上著人八百裏加急發往吳地。這會子吳王怕是已行出應天府地界兒了。”


    大前天,那是沈徽發病的第二日,容與回想自己曾去司禮監處理了幾樁必要公務,難道他離開的一會兒功夫,沈徽就命人做了這件事?不是一直渾身無力腦袋昏沉,這麽說來又都是裝的不成?


    沈徽擅長做戲,這他早就知道,若說借口生病,其實內裏藏著詭計也不出奇,再聯想自己曾為他把脈,那心律整齊得很,沒有一點心髒病的跡象。看來事有些蹊蹺,隻是事到如今,不管沈徽打什麽主意,他都不得不配合著演下去。


    內侍看他徑自出神,不免催促著問,“廠公,太子爺……如今還在外頭候著呢,要不要小的去請旨?”


    “不必,我去就好。”容與往內殿走,一壁吩咐,“你告訴殿下,稍安勿躁,皇上這會兒正睡著,等醒了自會傳召。”


    他這麽篤定,結果也不出意料。沈徽不過略猶豫了一下,就點頭答應了。


    容與方要去傳旨,卻見沈徽指了指內間的紫檀屏風,“你在那後頭待一會兒,等他走了,咱們再說話兒。”


    容與當即明白他的意思,想是有些話,沈徽成心要讓自己也聽一聽。


    依言轉去屏風後,半晌聽見沈宇進來,先請安問好,那聲音好似怯怯的,和往日不同,倒有點像是不敢麵對沈徽似的。


    容與看不見,其實此刻,太子的目光也有點閃躲,他是真心發怯,也是真心抵觸,不忍亦不願去看床榻上帶著病容的父親。


    那是他心目中英明神武的君父,高不可攀所向披靡,可突然間發生的事,打得他猝不及防,也讓他漸漸明白,原來父親也會病,也會累,也會老,甚至也可能會死。


    這個發現令他驚恐,忍不住渾身起栗。若說古往今來,多少儲君隻怕都在暗地裏翹首期盼,盼著現任君主早點駕鶴西去,根本無關乎那人是否給予了自己生命。可他沒有,他從心底渴望父親一直活下去,似乎隻有這樣,父子之間的緣分才可以多留一段時日,或許還會在不知不覺間,歲月沉澱裏,令父親對他傾注出更多的一線關注。


    這廂問過安,沈宇遲疑著不敢坐,垂手站在腳踏邊,平日裏百般機靈的人,此刻麵對生病的父親,卻是由衷的無言以對。


    沈徽看他一眼,又指了指迎枕,“扶朕起來。”


    沈宇得了吩咐,連忙依言照辦,他不慣做伺候人的活兒,又沒大和父親如此親近,一時顯得笨手笨腳,待調整好迎枕,他便羞愧的垂頭,望著地下不出聲。


    沈徽倒沒在意這個,喘息片刻,微微笑道,“過來坐罷。”


    他朝那呆愣愣的人招手,沈宇遲登了下,隻在腳踏上跪坐下來,還沒等坐穩,沈徽的手已撫上他的頭,輕輕地,一下下,滿懷著久違的疼惜。


    沈宇一動不敢動,直忍得脖子都僵了,腦子裏飛快回想著,父親何曾這樣溫柔愛撫過他。抬起頭,他眼裏閃著點點星光,“父皇……”


    這一聲輕喚,聽上去倒像是嗚咽,他覺得更加羞慚,低著眉不敢去看沈徽,良久訥訥地問,“父皇好些了麽,兒臣很擔心您。可到底是來晚了……”


    “不晚,”沈徽輕聲一笑,“來了便好,太子是個有心的人。”


    “父皇……”沈宇舔唇,醞釀良久,情緒有些一觸即發,“是兒臣不孝,一直怕父皇不肯見我。兒臣知道,父皇生我的氣,卻不知這場病是不是兒臣氣出來的,兒臣慚愧,兒臣死罪。”


    他說著,伏地重重叩首下去,頭緊貼在地上,姿勢虔誠得仿佛在膜拜心中神祗。


    “二哥兒,你起來。”


    沈徽歎口氣,卻沒能讓自覺罪孽深重的太子抬頭,看著那跪伏中微微起伏的背脊,他哂了一下,提高聲音,卻依然溫和的道,“抬起頭來。”


    沈宇的肩膀顫了一顫,緩緩抬首,父親的臉映在視線裏,依然輪廓堅毅英俊非凡,眼神清亮中,還隱隱有一絲讓他感到陌生的柔和溫度。


    心下沒來由一暖,他大著膽子,說出從前絕不敢出口的話,“父皇,您從來沒有這樣……離我這麽近,您從前,隻抱過大哥哥的。”


    沈徽唔了一聲,“二哥兒怨朕麽?”


    沈宇連忙擺首,“兒臣不敢,兒臣沒有這個意思。”


    沈徽聲調和軟,笑著教他不必緊張,“你一直期待朕待你好,其實是覺得朕對你不夠重視,冷落了你,是不是?


    沈宇咬唇,尷尬的否認,“不是的,隻是父皇更喜歡大哥,兒臣明白。宮裏頭人都說,父皇和大哥的母親……”倏然停住話,他咬著牙,半是嚅囁的說出廢後二字,“是有感情的,不像和母妃,父皇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母妃?”


    沈徽淡笑著問,“你果然還是有怨,你在怨朕沒有追封你的母親?”


    “兒臣……”這一回沈宇沒再說不敢,而是鼓足勇氣看向父親,“兒臣,隻是想知道答案。”


    “這個答案,朕現在就說給你聽。”沈徽一字一頓道,“朕不追封,是為有朝一日你可以親自下旨追封,向天下人宣告,你對母親的懷念敬重,以及追思。”


    沈宇初時怔愣,旋即眼中露出驚喜,“真的?父皇允許兒臣這麽做?”


    沈徽點頭,“不光是你母親,朕的身後名,也一樣須要你來成全。”


    倏地睜大眼,沈宇不解道,“父皇這話什麽意思,兒臣愚鈍,卻是不懂。”


    “你應該懂得!”沈徽目光灼灼,聲調陡然冷了下來,“你不是很擔心日後史書會詬病朕,擔心那個汙點麽,既然清楚,你就應該知道怎麽做。”


    沈宇長吸一口氣,“父皇的意思是……”


    “將來你來修史,該怎麽寫自然由你去控製,朕隻希望你能夠成全。不光成全我,也成全此刻你心裏根本就不想成全的那個人。”


    乍聽這話,腦子轟地一響,沈宇顫聲道,“父皇當真對那人……為了他,連一世英名盡毀都無所謂?不立後,不納妃,虛置後宮,就這樣……父皇,”他越想越氣結,實在說不下去,垂下頭難受得直哽咽,“難道在父皇心裏,兒臣還敵不過一個內侍奴婢?”


    沈徽輕哼一聲,森然道,“你若這樣想,那就是朕白疼你了。朕統共隻有兩個兒子,無論你信與不信,在朕心裏都是一視同仁。論嫡論長,儲君之位都輪不到你。你應該清楚,你的位子不是你大哥讓出來的,而是朕賜予你的。”


    終於還是如想象般坦誠相見了,隻是這坦誠讓人遍體生寒,沈宇雙唇發顫,輕聲道,“兒臣明白。”


    他的君父說得再清楚不過,這個太子之位,既是他所賜予,也就隨時可以由他再收回,沈宇想象著從雲端跌落凡塵,甚至墜入汙濁泥犁的一瞬,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兒臣,一切聽父皇吩咐,不敢有違。”


    沈徽深深看他,半晌像有些欣慰,頷首道,“那便好,朕相信你。方才提到你大哥,朕也有些想他了,好在再過些日子你就能見到他。”


    如同晴天霹靂,直打得人眼冒金星,沈宇簡直不敢置信,神色淒迷的低聲問,“父皇果真,要對兒臣趕盡殺絕麽?”


    沈徽一哂,“怎麽如此說,二哥兒的話未免太嚴重了。朕不過是病了,病中難免思念親人,召你哥哥回來,難道不應該?”


    沈宇心下慘傷,臉上浮起一記說不清是哭還是笑的表情,“兒臣鬥膽,隻求他日,父皇能賜兒臣一個體麵的……”


    接下來的話沒說完,已被沈徽揚聲打斷,“太子不必這麽決絕,連朕也都還沒有這麽決絕。你可以應承朕的事還有很多,比如你大哥,朕若要你應下,保他一世平安,還有你心裏怨恨的人,朕若要你應下永不戕害林容與,永不刑辱其人,永不遺罪。你可願意答允?”


    他一口氣說完,頓了頓,伸手指著禦案上鋪就好的筆墨紙張,“你盡可以好好思量,倘若都做得到,就在那紙上寫分明罷。”


    方才被震碎的魂魄重新聚攏,原來尚且還有轉圜,沈宇神情一凜,不必經過太多權衡,便即果斷提衣起身,走到書案前,幾乎一蹴而就寫下了雖違心,卻終究要一諾千金的泣血字句。


    雙手捧著薄薄一頁紙,像是捧著千斤重的沉石,沈徽細細閱罷,道了一聲好,“二哥兒是個聰明孩子,朕對你一向很放心。朕也答應你,對你,朕定然會好生栽培,咱們君臣父子合力攜手,自然是父慈子愛。至於你大哥,就放他去逍遙自在,朕有生之年,都不會再見他。”


    沈宇身子劇烈一顫,“父皇……兒臣,兒臣知道了,兒臣不會的……”


    所有的委屈、不甘、傷感、怨憤一股腦湧了上來,原來在父親眼裏,他是可以為了皇位殘害手足的人!


    辯無可辯,也不會有人願意相信了,鼻子裏泛起陣陣酸楚,他把頭深深埋在茵褥上,啜泣不成聲。


    沈徽沒有再給他任何愛撫,默默等了一刻,闔目道,“去罷。”


    “兒臣從前到現在,還有將來,永遠都敬您……”沈宇抬頭,然而那句愛您未及出口,已在沈徽審視的目光之下,戛然而止,搖落在喉嚨間,好似注定一般,化作一個無法訴諸的怨念。


    嘴角牽出一個難看的苦笑,他恭敬叩首,提衣起身,卻行著退出寢殿,步履有著不同於來時的遲重,再無半點少年儲君的銳意鋒芒。


    “太子,”聽到父親喚他,沈宇急忙回首,看到的是父親並無特別感情的目光,“不要讓朕失望。”


    他用官稱,那是對彼此身份的肯定,卻也在同一時間,否定了彼此割舍不斷的血脈親情,沈宇渾身力氣一散,恭謹頷首,道了一聲簡短的是。


    殿門閉合,少年太子站在鬥角飛簷下,將身融進仲春漆黑幽靜的夜色裏,聽著近處樹葉沙沙作響,伴隨著的是自家腔子裏一顆勃勃跳動的心,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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