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似水,窗外春/色明媚。容與沉沉睡了一夜,早起發覺身邊空蕩蕩的,枕邊人已不知去向。


    看看更漏,也才卯時三刻,想是沈徽去了外間書房處置政務。來西山已有月餘,宮裏頭太子還在禁足思過中,是以皇帝本人並不輕鬆。不止格外勤政,甚至更一反常態,不教容與在那些案牘裏花費心神,事無巨細全都親力親為。


    容與在床上懶了一會方才起身,外頭內侍聽見動靜,忙進來打水伺候。除卻林升,他至今不大習慣別人貼身服侍,看了一眼那臉生的內侍,便揮手打發了人,自去梳洗更衣。


    畢竟是在山裏頭休養,他隻穿月白直身,頭戴一根束發的烏木簪子,周身一派清爽,踱步到廊下呼吸會兒新鮮空氣,見院子裏已有內侍捧著食盒魚貫而入,預備伺候早膳。


    吃食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打開來看時,連新蒸的羊羔肉並各色小點心在內,粗粗一掃,沒有一樣和前些日子用過的相同,顯見著是又變換了花樣。


    隻是兩個人而已,哪裏吃的完,非要日日都這麽鋪張,容與因叫人去請皇上,一旁內侍笑答,“萬歲爺大清早就起了,先去前頭正殿批了會兒折子,順帶吩咐小的們預備好早膳先用了。這會子正在山腰上瀚海亭,會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


    容與心下好奇,“什麽客人?是朝中哪位大人造訪?”


    內侍笑著搖頭,“那倒不是,並非京中官員,卻是一位,啊不,應該說是兩位高人才對。”


    一頭說著,見容與仍不動筷,內侍便把離他近的一碗燕窩粥往前推了推,“萬歲爺才剛特地交代,說廠公近來胃口一般,旁的不吃也就算了,就隻這碗燕窩粥一定要用了,內裏加了些芡實枸杞,最是補身的。”


    這話說的,好似乎他身子骨多弱不禁風似的,不長肉隻是因為怎麽吃都胖不起來罷了,讓沈徽這麽一惦記,倒像是他才生過一場大病,十分孱弱不堪。


    容與腹誹一道,也沒多說什麽,匆匆用罷早飯,那內侍又捧了茶盞上來,“這是今春新供上的龍井,萬歲爺說廠公嚐嚐味道如何,交代小的們用玉泉水衝泡出來,專為給廠公消食提神用。”


    接過茶盞,容與微不可察的苦笑了一下,這算什麽呢?在乾清宮外跪上一跪,就成了要特別照看特別關懷的對象,好像略一碰就能碎。自己的身體自己最知道,哪裏有那麽糟,就說現在去爬西山,他也未必比沈徽跑得慢。


    隻是心裏鬱積的事,卻是多少極品清茶都化解不開的。


    沈徽沒說讓他在房裏候著,喝罷茶,他便轉出殿,往山下慢悠悠去了。遠遠看見山間亭子裏,沈徽穿著燕居常服正談笑風生。對麵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他認得,正是白雲觀的清和真人,另一個卻有些稀罕,竟是個高鼻深目碧眼金發的年輕洋人,身著一襲黑色袍子,看樣子該是個傳教士。


    三人正舉盞,那傳教士似乎喝慣了綠茶,絲毫不以為意。容與見狀本欲上前,忽然聽見沈徽淡淡笑問,“貴國教義裏可有對人死後的描述,所謂人死身滅,那麽靈魂又該歸於何處?”


    容與心下一動,停住步子,將身隱匿在一棵參天古樹後,隻聽那傳教士操著不甚標準的漢話回道,“皈依天主,虔誠仁善者死後入天堂,作孽為惡者則入地獄,入天堂時會有天使接引,似皇帝陛下這樣造福萬民,當然是會升入天堂。”


    沈徽笑笑,指著清和真人,“這倒和你們常說的地府,還有佛家的西方極樂接近,可見宗教都是差不多,萬變不離其宗,靈魂一事或許也是有的。就是不知對於前世今生,你們有哪些說法?”


    清和真人笑道,“前世來生皆屬虛妄,其實世人太過執著紅塵,卻是誤了。不過皇上乃帝星下界,專為拯救萬民於水火,造福四海八荒,那麽百年之後自當飛升回歸本位。”


    “做神仙麽?”沈徽一邊唇角輕揚,“世人都道神仙逍遙,可癡妄還是放不下。朕如果對塵世有留戀,對塵世中的人有留戀,又該當如何是好?”


    皇帝執著起來,弄得想要虛虛實實回答的兩個人各自一怔,容與靜靜聽著,猜測沈徽近來當是有所思,才會突然問起這個話題。想了想,便從樹後轉出來,假裝閑逛至此,舉步進了瀚海亭。


    一見他來,清和真人忙起身施禮,滿臉含笑,“廠公別來無恙,許久不見,小道看您是越來越有仙家況味了。”


    容與起手還禮,當著人前,又轉身對沈徽問了安,得他賜坐,方在一旁石凳上坐了。


    不防才坐下,沈徽忽然一把拉起他,回身吩咐人快取茵席來,等都鋪墊好了才放開手,殷切道,“那石頭上涼,仔細別凍著了。”


    一番舉動教容與微覺尷尬,雖說眼前二人不是朝臣,或者也稱得上一句世外之人,可這般親昵落在外人眼裏,終歸不大好。幸而那清和真人是老而彌堅巨滑,全程隻裝喝茶渾似不曾留意。隻那傳教士是個實心眼,瞪著一雙大眼睛看了老半日,又毫不含糊地打量起容與,滿眼都透著好奇。


    餘光瞧見他的注目,容與看向其人,見他那對眼睛十分漂亮,是純粹而沒有雜質的湛藍,澄澈如頭頂天空的顏色,且帶著一種友善的孩子氣,他不由地笑了笑,對方頓時一愣,旋即也回以一記明亮笑顏。


    其後繼續閑談,你來我往說得熱鬧,容與於是知道那傳教士名叫喬治,來自英吉利,當然這會兒的英吉利還不是什麽日不落帝國,他來中國傳教,自然是對遙遠的東方懷有濃厚興趣。


    話題不知什麽轉到了航海,以及西洋目下各國政體,沈徽聽聞英吉利現任君主是位女子,登時覺得新奇,“你們國家倒是允許女人當政。”


    喬治點頭說是,“在鄙國,我們實行的是繼承製,女人也有順位繼承權。說到國家決策,其實很多都出自內閣議會,君主隻是個象征,因為民眾需要,真正治理國家並不是靠她,依貴國的話說,就是群策群力,少數須要聽從多數。”


    沈徽嗯了一聲,神情若有所思。清和真人最是乖覺,見涉及這類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忙不動聲色將話題引向旁的內容。


    容與正對這個感興趣,喬治的出現,勾起了他對外界事物的好奇,愈發想了解外麵的世界發展成什麽樣,單看航海和武器,的確已和後世有幾分類似。


    “不知先生遠道而來,有沒有帶些貴國書籍來可供學習交流?”


    喬治從懷裏取出一本袖珍小書,“這個是聖經,還有一些最新的關於生命哲理的書,還有一些演算天文類的,本人對這些一直都很有興趣。可恕我直言,我來到貴國,也翻看過一些經典,發覺貴國有這麽悠久的曆史,卻對自然、科學涉獵不多,似乎更偏重一些為人生處世的哲學,連數理,物理等方麵知識都很少。不知貴國人是否對這方麵不感興趣,以至於很多事都停滯不前,也沒有新的發現創造來推動社會進步,好比……到現在連武器都是從我們西洋那邊購進。當然,也可能是我孤陋寡聞,貴國地大物博,實在要了解和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


    容與看了一眼他手邊的聖經,頷首笑道,“你說的不錯,可也不全對。中國人曆來偏好研究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對人和物,人和自然的關係不甚關注。所以缺乏改造自然的願望,這一點時至今日,確實應有所改進。但從古到今,中國從不缺乏開拓先驅,譬如造紙術,就是始創於中國,至唐玄宗天寶十年,一個叫高仙芝的將領與大食國交戰,他麾下工匠中有會造紙的,戰後這些人流入當地,造紙術便從大食流傳開去,西洋諸國得此技藝,才能使得這本經典為更多人了解學習。”


    還有後半句他沒說,中世紀歐洲因為紙張稀缺,那時的聖經都是寫在羊皮上,羊皮厚實沉重不方便攜帶,因此並不利於教義普及。直到造紙術傳入,終於改善了這一局麵。而西方人大抵思路和中國人不同,傳聖經的結果不是全民盡信,而是有了造反基礎,繼而開始轟轟烈烈的宗教革命,以此推動政體和全社會的改革。


    這樣一個源自於中國人發明的古老技術,卻遠渡重洋幫助西方人推動起改革的巨輪,是緣分使然,還是日後劫難,確是有些一言難盡的玄妙。


    這廂喬治聽得很認真,半晌豎起拇指,“原來這位廠公大人學識不凡,博古通今,我剛才是在真人麵前班門弄斧了。”


    他似乎很愛笑,誇讚人時又露出燦爛的笑靨,沈徽在一旁看著,見容與被稱讚,心裏自然與有榮焉,可不知為什麽,他就是有些看不慣旁人對著容與那般傻笑,特別是那雙眼睛還烏溜溜的,總是盯著他的愛人看個沒完,簡直不知所謂。


    皇帝一時氣惱,臉上不免掛相,清和真人察言觀色,連忙匆匆結束話題,寒暄幾句帶著喬治起身告退。


    人都走了,沈徽轉頭看向容與,“你怎麽來了?山裏頭風大,也不多穿件披風,還一個跟著伺候的都不帶。”


    容與懶得理他這股子蠍蠍螫螫的勁兒,愈發迎風笑道,“春暖花開,曬曬太陽也好,不是說來休養麽,難道成日躲在屋子裏就算好生作養?”微微一哂,他轉口問,“怎麽想起召他們來?是有什麽布施要做,還是萬歲爺從此打算崇道滅佛?”


    沈徽輕咳了一聲,“做什麽要毀一樣,再抬舉一樣,讓他們自己競爭去才好,老百姓愛信哪個是他們的自由。反正廟堂上信的永遠是儒道。好比世家和新貴,且讓他們自己較勁,一派製衡另一派,不比自己出手更省力。”


    說完又凝目看他,“你覺得方才那洋人說的有道理麽?靈魂到底存不存在?”


    當然存在,不然林容與如何能穿越時空來到他麵前,可容與從心裏不願談及這個,隻道,“才說儒家,就妄議鬼神。你還風華正茂呢,說這些倒不怕顯得暮氣沉沉。不想這些了,我有正經事跟你說。”


    沈徽忙做聆聽狀,見容與微微笑著,緩緩開口道,“那人的話其實不錯,細想想自有科舉以來,一貫不注重明算。我曾經聽人說過,西洋人建船建炮,遠渡重洋,都是從重視明算開始。一個國家和人一樣,無遠慮必有近憂,一直都說國朝幅員遼闊,疆土廣袤,可曆朝曆代還不是靠天吃飯,一場天災下來就成滅頂之患,倒不如想辦法改造有限的環境,也就是方才說的,改造自然。第一步,不妨先從科舉增設明算開始。”


    沈徽想了想,立時明白個中關隘,“是有些道理,怨不得我們做不出那樣的槍炮,倒讓西洋人搶了先,這不是什麽好的信號。不過萬事開頭難,此時從頭做起,還須擬定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案出來。”


    “不破不立,總得有人先行這一步,你也看到那些紅衣大炮了。長此以往,咱們難免落了下乘。人家能遠渡重洋,從宣傳教義開始,咱們呢,也該出去走走看看,多開拓眼界。倘若別人有好的,不妨先拿來,再根據實際慢慢改良,也未為不可。”


    想起晚清的洋務運動,想到那些公派流洋的學子,容與決定試用拿來主義,“咱們不能太故步自封,是時候放眼看世界。想想那些荷蘭人渡海而來,所為的不過一個利字。這麽大一個國家,物產富饒,遲早會有人惦記。內部要安定,外頭也得防患於未然。”


    他洋洋灑灑的說,沈徽心裏讚許,眼睛裏全都是笑,卻不說話歪頭看了他半天,直把容與弄得十分茫然,握了他的手問,“怎麽了?”


    “我是瞧你氣色好,看來心情也不錯。”其實他很驚喜容與肯出謀劃策,聽其言談,他更肯定,容與心裏還惦念著安邦治國,那就是仍有放不下的責任。


    他了解他,林容與從不會推卸責任,雖談不上有野心,卻有著很實在的理想抱負。可惜前陣子被諸多瑣事鬧得身心疲憊,整個人都有些懨懨的。縱使百般討好照顧,也不曾讓他真正開懷,想不到見了個洋人,相談一會兒罷了,居然再度神采熠熠生輝起來。


    回想那個叫喬治的夷人,模樣倒也稱得上英俊,年輕斯文,彬彬有禮,可他看容與時眼中流露的驚豔,委實讓人生厭!


    暫且按下懊惱,沈徽和悅的說,“本來想教你養身子,倒操心起這些了。你說的有道理,回頭細細擬個折子,交內閣議一議,原說水師學堂要負責研製咱們自己的紅衣大炮,也是時候從中挑選點合用的人才。”


    這正和容與心意,可見彼此是想到一起去了,心下輕鬆,他也就沒留意沈徽那點子不悅,“你也差不多該回鑾了,這都出來近一個月,小心回頭再要避暑找不著借口。”


    沈徽仰頭笑起來,其實是被他的好心情感染,半晌才觀察著他的神色,輕聲說,“這陣子覺得膝蓋好些了沒?我怕你回京不痛快,要不,你在這兒再住些日子?”


    “哪兒來那麽多不痛快,好好的,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容與沒說謊,至少目前還是這樣想,頓了頓,他試探著問,“回頭真派人出洋,我跟著一起如何?正好替你看看,外麵的世界什麽樣。”


    沈徽登時眉頭一皺,“不行!萬裏迢迢,萬一出什麽事呢,外夷的地方有那麽多可看?語言又不通。是你常說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不能放你去那麽遠的地方。”


    他有點負氣,想著剛才還說自己在哪他就在哪,原來都是哄人的話,鬱結的不安又湧上來——或許容與還是厭煩了,其實也難免,他為人風雅溫潤,除卻那些自命清高的,朝野上下不少人都願意與他交好,他有朋友、有本事、心胸開闊、眼界不俗,想要出去走走看看再合情合理不過。


    連王玥那廝都不止一次冒著惹怒他的危險,暗示說什麽願與林公一道巡邊、巡海防,林公親自主持水師學堂,如今已是蓬勃興旺,兵部擬大舉選拔人才,也請林公一並掌掌眼……


    這會子真放他出去,何愁不混得風生水起。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才定要強留他在身邊。


    可自覺了,反省了,不代表就能改正,沈徽不同意,甚至口不擇言起來,“別以為洋人是什麽好東西,也就皮膚白些罷了,小白臉似的,看你那眼神兒就不對。鼓吹什麽異端邪說,朕早晚禁了他們傳道……”


    話還沒說完,容與已默然把手從他掌心抽了出來,一臉不悅,像是帶著些怒氣,蹙眉看著他。


    “你……你別生氣,”沈徽慌了一慌,忙陪著小心找補,“我不是說你怎樣……”


    一陣手忙腳亂的,想去握容與,卻見他雙眸如寒星,清清冷冷,那手頓時僵在半空,遲疑著沒敢下落,“我真不是說你,你別多心……”


    容與板著臉,直勾勾看了他一刻,忽地輕笑了下,揚臉問他,“你當我什麽人都能就和的?”


    那似嗔非嗔的模樣,看得人心下滿是活潑潑的雀躍,沈徽忙不迭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看得上自然隻有我一個,是我說錯話了,你別在意。”


    這回可算敢去握容與的手了,他笑道,“這麽著,我都聽你的,明日就回宮,咱們先把今兒說的話落實,等安排妥當再議你出門的事。”


    翌日皇帝果然擺駕回鑾,入禁中第一件事,就召來太子的老師楚鐸前來問其課業,得知沈宇在東宮思過態度誠懇,楚鐸又為其說了不少好話,沈徽麵色稍霽,但依然沒有召見太子之意。


    倒是隔了幾日,貴妃難得的前來求見,頗為情真意切地,替自己養了幾年的太子求一份恩典。


    沈徽不置可否,容與也沒再多問,誰知到了晚間,他在房中才洗漱完,卻見禦前服侍的人跌跌撞撞跑來,臉色煞白聲音發抖的說道,“請廠公快去瞧瞧,萬歲爺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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