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入冬,沈徽班師回朝,這一場平叛戰役以胤軍大獲全勝告終。一時間朝野振奮沸騰,天授帝沈徽的威望也由此達到頂峰。


    冬至來臨前,宮裏例行納入各州府選上來的年輕宮婢,為顯皇恩浩蕩體恤老人,同時也會恩準一批年滿二十五歲的宮女出宮返鄉。


    近來林升似有心事,總顯得悶悶不樂。


    容與一再詢問,他卻隻搖頭不語。明明不快又不肯傾訴出來,這麽糾結倒弄得容與很是奇怪,直到看到司禮監報送的出宮侍女名單,方才明白過來——原來那在尚衣局服役,名叫樊依的少女也在名單之列。


    這些年下來,林升已和樊依建立了一種甚為親密的關係,類似兄妹,又無話不談。每每無事他便會去找樊依閑談互娛,很明顯他並不想失去這個密友,心裏一定不舍她即將要出宮離去。


    容與心下了然,不禁也躊躇,不知該不該提醒他,這是宮女到了年紀應享有的權利,除非她本人堅持要留在宮中服役。暫時將那份名單按下不提,他思索著找個機會,親自去問問樊依自己的想法。


    這日傍晚去暖閣陪侍沈徽,如今在禦前早就無須他做端茶遞水的活兒,且養心殿新來的幾個宮女還算伶俐,容與便隻專注為沈徽念奏疏。


    “報本宮和毓德宮新進的宮女也都是你親自挑的?”待批完奏疏,沈徽閑閑發問。


    容與說,“臣負責挑選養心殿和毓德宮的宮人。東宮的人選交給了孫傳喜,他近來還算得太子殿下賞識。”


    沈徽立即聽出他的意思,“二哥兒還那麽不給你麵子?既如此,你往後就少管他宮裏的事,若有麻煩隻管來告訴我。”他此刻心情甚好,不由笑著埋怨兩句,“行了,這會兒並沒旁人,就別臣來臣去的了,聽著累得慌。”


    容與一笑,還沒說話,卻見一個臉生的宮女捧了新沏的女兒茶進來,那茶湯裏加了芡實紅棗,有消食養胃功效,更兼可以有助於安眠。


    他隨意看向那宮女,見她年紀不過十三四歲,圓圓的臉盤,大大的杏眼,生得很幹淨俏麗。隱約想起她好似叫做俞若容,也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然而她好似還沒完全適應差事,半垂著頭端著那茶盤,才走到書案邊,忽然手一鬆,茶盤頓時滑落,上麵放的天青汝窯茶盞隨即跌落在地,幸而地上鋪有厚厚的盤龍金線毯,倒也未曾摔碎。


    俞若容嚇得臉色煞白,驚恐萬狀地看了沈徽一眼,慌忙俯身跪下,一邊拾著茶盞,一邊磕頭告罪。


    此舉若要嚴究當屬禦前失儀,該罰俸或者該杖責端看沈徽此刻心情。


    果然沈徽皺著眉已有些幾分不悅,隻是並沒立時發落。那俞若容大概越發覺得皇帝正積蓄怒氣,嚇得一徑默默叩首,連腦門都磕紅了,卻是不知開口說幾句討饒的話。


    容與見她如此實心眼,默默一歎,起身拾起那茶盤,摸到兩邊扶手處有些油膩感,便又著意看了一眼這俞若容,心中隱隱猜測,她大約是得罪了什麽人。人家在茶盤扶手處故意塗上些油,端著時容易打滑脫手。或許是因為她得選養心殿,在禦前服侍,所以找來了嫉恨。


    而這類因為嫉妒生出的陷害,在內廷中實在是屢見不鮮。


    “這茶盤用久了,扶手都有些鬆動,也不怪她沒拿穩。”容與淡笑著解圍,“臣早前發覺就想吩咐她們換了,一忙別的倒給忘了。原是臣失察,還請萬歲爺息怒。”


    沈徽似笑非笑地瞥著他,又看了看那茶盞安然無恙,隨意擺了擺手,“罷了,今日是廠臣替你說話,朕且饒過這一次。下次警醒些,不是回回都有好人願意幫你。”


    俞若容沒敢抬頭,叩首後諾諾道是,聲音仍不自覺發顫。容與將那茶盞遞給她,吩咐道,“去換了新的來,精心些,散了熱氣後再端來。”


    她聞言抬起頭,露出一對惶恐不安的大眼睛,連連頜首稱是,容與見她唬成這樣,亦衝她溫和一笑,示意她退下去。


    俞若容自去備茶,容與轉頭,瞥見沈徽笑而不語,索性替他把心裏話說全,“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恐怕這輩子都改不了了,也隻有請萬歲爺多擔待些罷。”


    沈徽散漫地笑笑,也懶得計較他時不時發作的心軟毛病,因轉口道,“我瞧著你那唐史修的也差不多了,倒是做點正事要緊。二哥兒終究還小,性子又激烈,我前陣子想起要把曆代賢明、不賢的君主故事都編篡成一部書,到時候讓他師傅楚鐸講給他聽。這事兒還是交給你辦罷,可不許推托,也不許偷懶兒。”


    這倒是個對太子有助益的事,容與自然明白,沈徽這是找機會修複他和太子的關係。於是也不說破,隻含笑應了,心裏卻覺得此事最好不要讓沈宇知道,否則十有八/九他會拒絕學習那書。


    晚間回到房裏,容與複又想起樊依的事,便到林升房中去探探他的意思,不成想剛走到門口,聽見裏頭傳出他和一個女子對話的聲音。


    隻聽林升語氣焦灼的問,“你就真的那麽想出宮去?原說你最親的人是母親,五年前她過世之後,你父親再也沒和你有過什麽聯係,除了要你寄回去銀票,竟是一點都不關心。既這麽著,又何必一意要出去呢?難道,在這宮裏就……就不行麽?”


    想來那被他問話之人一定是樊依了,她沉吟一陣,不急不緩道,“你別誤會。我決意要出去,並不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這些年,你怎麽對我,我都清楚。況且你又和我這般投契,咱們也算是難得了……可是,若要我一直在這宮裏待著,我也委實不樂意!”


    她停頓片刻,輕輕歎了口氣,“我和你們這些內臣不同,隻是個使喚婢女,左不過做些針線上的活兒,一輩子也熬不出頭。自然我也不盼著能有什麽升遷,可是……我也想要些自由。那種想做什麽,都可以由著自個兒的心,哪怕是做件衣裳呢,也不用按規矩,聽人吩咐的自由。阿升,你明白麽?要是你也有過這樣的向往,你一定會懂的,是不是?”


    林升許久無語,過了好一會,竟有些哽咽起來,“我懂……我何嚐不想自由……這宮牆裏的日子我也是過得夠夠了,可我沒有法子……算了,我不該為了自己牽扯你。隻是有一句話,我一直憋在心裏,今兒大著膽子問出來,將來你出去了,會不會,就再也不理我了……自然,你若想過……想過正常女子的生活,我絕不敢阻攔。不過是,不過是想聽聽你的打算。”


    樊依沒有回答,半日過去,連等在外頭的容與都有些著急,可想而知,林升這會兒怕是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兒。


    “什麽是正常女子的生活?難不成非得嫁個男人就算幸福圓滿?”樊依輕輕笑出來,聲音愈發低下去,“我知道你擔心什麽,甭擔心!我不是那不識好歹的人,這些年你如何待我,我待你,也是一樣的。總之你放心,就算出去了,我也一樣可以等你,回頭等你老了出宮休養,咱們結伴,我伺候著你也使得。”


    她說得坦誠,沒有一絲一毫扭捏。容與欣慰暗道,看來林升眼力倒是不錯,能找到一個可心的紅顏知己,雖說世事難料,眼下能有這份真情也算彌足珍貴,至於將來的事,不過是聽憑造化罷了。


    翌日林升果然找到他,很是愉快地談起樊依放出宮去的事。容與自然答應,因聽到他們的對話,不免側麵問他,是否以後還要和樊依保持聯係,又預備如何安置她。


    林升想了想,對他坦言,打算在京郊置一處房子,讓樊依在京裏也能有個落腳的去處,等他閑時出宮再去看望她。


    容與略一思忖,建議道,“不必麻煩了,索性讓她去和方玉一道做伴,這樣平常兩個人還能說說話。我也不常回去,你每次出去看樊姑娘,順道也就把方玉一並探望了。這麽辦是為給你省些銀子,你覺得可好?”


    林升大喜過望,笑逐顏開一連聲多謝他。容與擺手笑笑,“什麽事值當這麽客氣,你不是我弟弟麽,跟哥哥還用說謝謝?回頭幫我告訴傳喜,這批放出去的宮女名單我都看了,沒什麽意見,讓他按規矩辦就是了。”


    林升點頭答應著,忽然想起什麽,撇嘴一笑,“您是有日子沒去過東宮了,不知道這位孫秉筆如今多得太子爺寵。早前快把個武英殿的珍寶都搬到東宮去了,這些日子更了不得,外頭時興的玩意兒,還有那些個詩詞話本的,沒事就往東宮裏頭送。樂得太子爺是一個勁兒誇他機靈,會辦事。”


    太子年紀尚小,日常所讀的書皆是司禮監審查過的,絕無一點違背禮儀規範的內容,雖然不免無趣,可也是怕他看多閑書移了性情。孫傳喜這般無原則的討好儲君,讓容與頗感不悅,隻是麵上不曾流露,和林升閑話了兩句略過沒再提。


    到底還是對這事上了心,隔日借著給東宮送炭火,容與去了許久未踏足過的報本宮。


    孫傳喜恰好也在,正拎著個紫竹做的鳥籠子,裏頭配了食罐、水罐,做工精巧非常。內中有一隻通體純白的芙蓉鳥蹦來跳去,這鳥體態嬌小,鳴叫聲清脆動聽,是時下京城富貴人家賞玩首選。其中又以毛色純白,雙目為紅色者最是珍貴。待那鳥跳著轉過身子正對容與時,他便看清那對眼睛正是赤紅色的。


    沈宇被新鮮玩物兒吸引,暫且把對容與的厭煩都拋到腦後,隻拿著那喂食的小銀勺逗弄起芙蓉鳥,一麵笑對傳喜道,“孤那日不過提了一句,難為你這麽快就把這小東西尋了來,手腳倒是利落。前兒崔姐姐帶著她小兒子進宮請安,說起來,外頭宅門裏的爺們兒如今流行玩鷹呢,還說起崔姐夫熬鷹的一套本事,可是有趣兒。回頭你吩咐禦馬監的人也找幾隻好的來,訓好了帶過來給孤瞧。”


    傳喜臉上堆著笑,一疊聲的答應著,“殿下放心,您交代的事兒,奴婢一準不敢耽擱,出了報本宮就去傳您的旨。必不讓您等長了時候,早晚催著他們。年前爭取就讓殿下瞧見訓好的鷹,回頭郡主再來您跟前說嘴,您也能痛快的給她兩句了。”


    聽著傳喜一席話,容與不由得轉而打量他,好一副低聲下氣的諂媚態度,那自稱的謙辭更令人驚詫,自太宗時代起,大胤內侍一向自稱臣,這般奴顏婢膝實在令人不齒。


    容與側目的樣子沒能逃過沈宇的眼睛,他不無得意的看著,“廠臣好像很驚訝?沒聽過他們這麽說話?這是孤新改的規矩,鄧妥,給廠臣說說罷。”


    一旁侍立的鄧妥立刻躬身道是,繼而麵無表情的陳述,“殿下鈞旨,內侍本是皇家仆婢,份屬卑賤之軀,身份低微,怎可隨朝臣一道自稱臣,此舉原屬逾矩,故責令內侍在殿下麵前一律自稱奴婢,以示天家尊嚴,朝夕警醒內侍嚴加恪守本分。”


    不等他說完,殿中人包括傳喜在內,已悄悄地打量起容與,見他麵色平靜如常,仿佛都鬆了一口氣。


    平靜不過是表麵上的,容與心裏湧起一陣憤慨。太子這樣恨內臣,說到底是因為深恨自己,偏又無可奈何,不得已便對這個群體百般折辱,也算是開國朝先例了。


    沈宇揚了揚眉,笑意盎然,“廠臣覺得這個稱呼如何?這不過是警醒那些個不安分的奴才罷了,自然是不會這般對你的,廠臣是父皇麵前最得臉的人,父皇曾親口說過的,你是他的臣子,孤對你,也一向都存著敬重。”


    他提著鳥籠子,含笑徐徐移步靠近,一壁逗弄那鳥兒,一壁壓低了聲音,輕輕巧巧道,“不過嘛,你早晚都會是孤的奴才,到時候,無論用什麽法子,孤都會要你親口說出這兩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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