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完,容與心頭登時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


    可身子彎下去有半日,麵前端坐的人卻一聲不吭,既不叫起,也沒有出言訓斥的意思。


    大概是被沈徽嬌慣壞了,容與已記不清多久沒行過這麽大的禮,隻覺得腰身弓著十分難捱,心裏忖度著,這局麵騎虎難下,還得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才行。


    咬咬牙,他幹脆撩開衣擺,準備對著那心硬如鐵的九五至尊屈膝,來個鄭重其事的請罪。


    果然雙膝還沒著地,上座的人便坐不住了,騰地起身,急急低斥一聲,“做什麽,你起來。”


    說著繞過案台,起手就要拽他,不防才提了一下臂彎,忽然“啊”地一聲,倒吸了一口氣。


    因著他身子靠近,那股藥味愈發清晰可辨,容與立時忘了什麽戴罪請罪,直起身子反手扶住他,“皇上是不是受傷了?”


    目光相接,沈徽猶自冷著臉,可眼神卻開始躲閃,“誰許你來的,不是教你待在帳子裏……朕的侍衛連個人都看不住,全是廢物,非得狠罰一批才算完。”


    “是我自己定要來的,和旁人無關。”容與替無辜被罵的人解釋完,仍舊不依不饒的問,“皇上不見我,是真動了氣,還是因為受了傷不想讓我知道?”


    沈徽被他一說,滿臉不自在,伸手摩挲起鼻翼,“你別瞎猜,哪兒有什麽傷。”


    分明是扯謊,打一進帳子他就聞見藥味,現在兩個人挨得這樣近,他甚至還能聞見沈徽身上有淡淡血腥氣,更夾在著一點令人不大愉快的氣味。


    容與蹙眉正色道,“給我看看,到底傷成什麽樣。”


    那語氣根本不容人置喙,沈徽微微詫異地抬眼看他,麵前那對澄澈眼眸閃著剔透光亮,內裏寫滿牽掛。


    曾經是多麽被動內斂的一個人呐,曆經了歲月波折磨礪,已在不知不覺間蛻變得沉穩堅毅,尤其是骨子裏那份膽識和擔當,讓人看在眼裏記在心上,著實心生愛重。


    禁不住再去細看,雖然是休息過了,可臉色還是現出蒼白,畢竟千裏迢迢不分晝夜的趕路,方能成功阻止女真人前來合圍。若論這份孤勇,比朝堂上多少自命為君子,自命為忠臣良將者更可堪書寫,或者,更堪大書特書。


    他做的這些全是為了他,沈徽明白,又怎麽忍得下心再去怪他。若說有,也不過是心疼他從來不惜力,從來不懂得愛護自己。


    “我……”眼見著瞞不住,沈徽輕描淡寫的承認,“就是今兒晚上犒賞三軍,趁著人多混進來了一個低階軍士,那人是遼藩派來的死士,借著敬酒,衝朕放了冷箭。幸而衛延被你打發來護衛,替朕擋開了,隻是那人用得是連珠駑,到底還是中了一支在肩頭上,不要緊的,傷勢很輕,醫官早就處理過傷口了。”


    “你就為這個不肯見我?”容與皺了皺眉,不由分說拉起沈徽走到床邊,又按著他坐下,“隨軍醫官什麽水平,我還不知道麽,別小看箭傷,處置不當也會惹大/麻煩,讓我先看看傷處。”


    他自有他的擔憂,這年頭缺醫少藥,沈徽又不像現代人打小接種過破傷風疫苗,行軍路上衛生條件有限,細菌又多,萬一感染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架不住他突然強勢起來,沈徽竟鬼使神差覺得心虛,一麵期期艾艾,一麵聽話的褪去衣裳,袒露出左肩。


    “你看了別怕,真沒事的……”


    衣衫滑落,露出剛勁削正的骨相,皮膚紋理細膩如織,可惜光滑柔嫩處被包裹上了白布,還有斑斑血痕滲透出來。


    容與輕柔地打開包紮,觸目可見拇指大的一個血洞,不過匆匆瞥一眼,心即一沉,最擔憂的事果真發生了,傷口四周已有些感染化膿。


    不理會沈徽絮絮叨叨說些不礙事的廢話,容與嗔看他一眼,想了片刻,“這麽著不成,還須再清幹淨才行,我替你重新清洗包紮。”


    說著起身,揚聲叫了外頭內侍進來,吩咐去取幹淨的棉布、小剪刀,最好是女紅用的那種,無論去城裏借也好,去外頭現買也罷,務必一刻鍾內送到,再燒好滾熱的水,預備幾個炭盆,把炭火燒得旺旺的,另叫人速去備一碗麻沸湯。


    沈徽聽他安排得細致有序,卻獨獨沒有傳醫官前來,不禁奇道,“你真要親自給我處理傷口?”


    容與轉身看他,笑了一下。這原就是他的老本行,清瘡這種小活兒,對任何一個普外科大夫都是小菜一碟。隻是多少年沒做過了,也不知手藝生疏了沒,更想不到他第一個練手對象,居然會是沈徽。


    點點頭,容與說是,“別人弄的我不放心,別問我為什麽會做,我大約……也隻會為你做這樣的事了。”


    沈徽被這溫柔的腔調震了一震,便呆呆端詳他,甚至忘了去思考,清理膿瘡原本是會很疼的。


    倒是看著那碗濃鬱、散發著古怪味道的麻沸湯,沈徽猶豫了,嫌棄的蹙起長眉,“我不喝這個,你自做你的,這點疼我忍的了。”


    容與怔了下,也有點懷疑古代這類麻醉藥是否有效,“那就先放著,一會兒疼得厲害要告訴我,咱們再用藥不遲。”


    他哪裏知道,沈徽不肯喝藥,是不想失去意識昏睡過去,以至錯過看他如何處置傷口。對沈徽而言,這原是極為新鮮的體驗,新鮮到足以讓他暫時忽略自身*的疼痛。


    期待沒有落空,四下裏都安放了燈燭,足夠容與看清他的傷處,也足夠他看清容與臉上認真的神情。


    那眼簾低低垂下來,烏黑的睫毛密而長,被燈光鍍上一層金色,每一下顫抖仿佛都能震撼魂魄。為著這刀裁的鬢角,出挑的眉目,還有凝視自己一絲不苟的雙眸,他簡直可以忘卻,因小剪子剪除膿瘡帶來的陣陣刺痛。


    不知不覺汗如雨下,沈徽端坐著努力保持一動不動,似乎動一下就會破壞掉這樣的氛圍,他早就說過,林容與專注做事的樣子,簡直美不勝收。


    等到清完膿瘡,容與抬眼去看時,才發覺沈徽的汗順著額角滴滴答答在往下淌,心裏頓生不忍,“我幫你把創口縫合,這樣才能愈合得更快,等下會疼一陣子,還是把藥喝了罷,多少能……”


    “無妨,不是都忍過來了。”沈徽暗暗咬牙,一臉篤定,“朕是天子,豈會這點痛都忍不了。”


    既然堅持便都依他吧,容與衝他安撫地笑笑,低下頭將皮瓣嚴絲合縫的對好。兩輩子以來最擅長的技能終於有的放矢,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心酸,為愛人本該無暇的肌膚,他不由更是仔細起來,從眼到手全神貫注。


    怎麽從前不曉得他會飛針走線,真是個巧人,沈徽一麵看著,禁不住疼笑了,“你這雙手,可還有什麽不會的?怎生如此能幹,天底下好像沒有難得倒你的事兒……嘶……”


    “別動,”容與瞪他一眼,倒也被這話逗笑了,“看來還是不疼,有勁兒耍貧嘴……我盡量輕著點。”


    何止是動作輕,連聲調語氣都輕了下來,不知是盯著一個地方久了,還是因為心疼憐惜,容與雙眸間朦朦朧朧,漾著一汪水霧,看得人骨頭縫裏如被針刺,泛起又酸又脹的細密痛楚。


    沈徽一個沒忍住,往前湊去,直湊到他唇邊,用力啄了一口,“朕真是愛煞了你這個模樣。”


    被輕薄的人臉上似乎紅了一紅,內心腹誹起任性的愛人,都這麽難受了,還是忘不了這些,無聲笑歎過,方斂了心神不去理他。


    半日才把傷口縫合完,容與瞧著自己的手藝頗感滿意,可惜這個角度沈徽自己看不見。他不由想起上輩子,帶他的老主任曾說過,這孩子心細手巧,普通縫合也能做出整形手術的水準,將來就靠這一手絕活也能闖出名堂,留在外科是再合適不過了。


    罷了,前塵舊事,如一場大夢,惟有身邊散發淡淡汗水味道,相依相偎著的人,才是最真實的,觸手可及令人顛倒。


    伸手拂去沈徽的汗,又蘸濕巾帕為他擦拭幹淨頭臉,容與輕聲道,“別亂動好好歇著,今兒晚上我在這陪你。”


    沈徽展顏說好,立刻覺得肩上也沒那麽疼了,有美當前自是忘乎所以,於是拍拍床邊,示意容與躺上來。


    容與笑笑,脫了外衣,倒在沈徽身側,不知不覺兩個人的姿勢就變成了沈徽半靠在他身上,他滿心柔軟,溫聲道,“疼得厲害就說,那藥還在爐子上溫著呢。”


    “你怎麽會做這個?”禁不住好奇,沈徽笑問。


    該如何解釋呢,說自己會針線活兒?這謊扯得未免離譜,畢竟他來到這個世界就從沒動過針線,想了想隻好不動聲色轉過話題,“還生氣麽,我知道沒得你的允許,這麽做事後會給你惹麻煩。可當時事出緊急,若是沒人鉗製葉赫部,萬一讓他們幾股勢力會合,後果很難預料,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


    輕輕一歎,沈徽搖頭,“哪個怪你了?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意,何況西廠的人早晚會探到,你若是知道又豈能放手不管。早知如此,我就不該打發你去那麽遠,害你長途跋涉那般辛苦。如今放眼滿朝文武,有幾個有你這份忠義。也虧得你平安無事,不然就是踏平了遼東也難消我心頭之恨。你放心,沒什麽麻煩的,他們若好意思拿著個做筏子,我自有辦法堵他們嘴。”


    他握了握容與的手,“你為了我做這些,不顧自身安危,我如何還能負你?難不成真罰你,或是把你丟出去任他們口誅筆伐?那我也太無能了些!絕不會有那一天的。”


    沈徽的承諾,容與自不懷疑,心裏也踏實下來,隻要他不覺得自己是個麻煩,那便一切安穩無虞。


    到底才擔心耗神過,容與這會兒意識開始模糊,昏沉沉間,隻覺得枕邊人又開始不規矩起來,一點點挪過來往他身上蹭,右手還不安分地往他身下遊移。


    “別鬧,”容與不睜眼,卻精準抓住沈徽的手,“才縫合上,仔細傷口崩開了線。”


    那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不是還有聖手在此麽,大不了再縫一次就是了。


    可看著枕邊目光迷離的人,渾身散發著疲倦至極的慵懶,沈徽一顆心像要化了似的,咬著唇掙紮思量,半晌無聲喟歎,為了體恤這個人,自己雖癢,亦願忍!


    安穩一夢,接下來幾日,沈徽因有傷在身,便坐鎮大營指揮前線戰事,容與親眼看著他布局,看著他揮斥方遒,看著他運籌帷幄,舉手投足間帶出俊美崢嶸,於每一記發號施令裏展露男性強健的力量。


    經過幾場圍剿戰役,胤軍終於在太行山深處發現遼王遁逃行跡。待擒獲遼藩押解其人回歸大營,大同城內城外百姓恨不得傾巢出動,爭相夾道目睹。


    那日沈徽登上城牆,遙望囚車上已廢為庶人的同姓宗親,目光是睥睨傲岸的,不過在罪人臉上停駐一瞬,便即看向奉命前去押解叛軍的大胤提督太監。


    他穿月白色蟒袍,在一眾或鐵血或朱紅的顏色裏,異常醒目。這不按常規略顯違逾的顏色,正是源自於沈徽親口特準,那一身簇新蟒袍玉帶也是此番救駕得獲軍功的恩賞之物。


    沈徽親定下這顏色,隻為惟有如皎皎月光的色澤,才能襯托出衣衫上若隱若現的撚金浮動,也才堪配他心目中愛人飄逸出塵的風儀。


    定睛去看馬背上的人,修正筆挺,身形極漂亮,玉帶勾勒出纖細勁瘦的腰肢,姿容令人心折。那是他的少年,他的愛人,如今業已長成了可以和他並肩立於天地的忠義兒郎。


    曖曖晴光照在他的紗帽上,沿著白皙秀逸的脖頸流轉,通身仿佛被鍍上一層綺麗的金粉,他微微仰首,衝著高牆上的至尊展頤,依然是光風霽月般明澈,幾乎讓沈徽在一瞬間渾然忘我。


    隨即輾轉憶起這許多年間,他看著眼前人從起初在他麵前努力垂首想要隱匿,到惶恐不安陪伴在他身邊,再後來無奈又無助地被綁架進權利漩渦,到如今一步步趟出生路,成為大胤朝堂上最為耀眼的權璫。


    從前清秀純澈的少年已長大,長成為了一個不驕不躁,既柔軟又清剛,心智成熟意誌堅定的男人,這是他一手打造出來的,堪稱他人生最得意圓滿的作品。


    迎著驕陽,沈徽滿眼滿心皆是暢意,不禁開始思忖起對待如斯妙人,還該當送份大禮以示嘉獎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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