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看過方玉,容與沒做太多逗留。其實長日無事,她已自覺學起了佛,閑時抄寫經文以靜心,自幼得牙婆精心教養,她那一手蠅頭小楷寫得清麗無雙,堪稱字娟人秀。


    至於從前和現在,都屬欲說還休的那些寂寞,也就無聲無息地,被掩蓋在甘之如飴的清心寡欲裏頭。


    步出大門,早已看不見楊楠其人。旁人不大知他們的恩怨,林升自是一清二楚,架不住催馬上前低聲問,“前兒那折子批下來,是大人親筆否了,不教姓楊的入翰林院,又將他發去貴州司。方才瞧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八成這賬又記在您頭上了。隻是這種小人日後難保再惹麻煩,畢竟仗著讀了幾本書,罵起人來可是陰損刻毒得很。”


    容與不回頭,似笑了一笑,“讀書人胡攪蠻纏,靠的是手裏一支筆,放他在京裏進翰林院才更麻煩。讓他去貴州司,看看窮山惡水之下,黎民百姓如何艱難生活,倘若他還有得救,興許能悟到一些也未可知。”


    說話間,馬背上那精致身形不動如山,半晌過去,複淡淡揮灑一句,“所謂小人,無論施恩還是懲戒,皆會惹他不滿,倘若他立意報複,我自有對付小人的辦法。”


    林升琢磨著他話裏的意思,再望一眼那挺拔雋秀的身形,隻覺得這位堪稱是自己恩主的人,仿佛漸漸地也有了一些不易察覺的改變。譬如越發不在意別人的評價,對人對事越發有了一種雖不尖銳,卻很是剛硬的態度。


    “可惜……有些人為了權勢,連道義都能不顧。”林升嗟歎一聲,為這件事做了個總結,“我看這些惡性,終究是難有改變。”


    麵前的人笑了笑,轉頭看他一刻,忽然問,“那麽你覺得權勢和道義,哪個重要?”


    林升眼神發懵,這麽明顯的答案還用再說?可他的恩主還在等他回答,神情間還帶著些他看不大懂的興味。


    “是……道義?”不明所以的少年試探著說。


    容與眯起雙目,以沉默來否定他的答案。林生心裏咯噔一響,躊躇著道,“難道是權勢?”


    容與深深看他,仍是搖了搖頭,“都重要。如果沒有權勢,你連基本的道義都維護不了。”


    說罷轉過頭去,手中錯金珊瑚柄馬鞭揚起,倏忽間,人已去得遠了。


    到了六月裏,禦駕啟程前往福山。皇帝親臨,當地官員自是戰戰兢兢,唯恐有一點閃失不周。及至寶船到達港口,早有應天巡撫、水師提督等人攜部下一眾官員前來迎接。


    地方官早前問過容與的意思,深諳皇帝無心張揚,於是投其所好隻敢簡單設宴。席間水師提督應對沈徽詢問,倒是顯得頗為豪氣幹雲,仿佛眼前即刻就已出現五千艘戰船,裝備精良艦炮齊備,隨時都可出海作戰一般。


    沈徽頷首不多言,容與則低眉斂目坐在一旁,此行主角非天子莫屬,他這個禦前提督太監也樂得盡量減少存在感。


    隨後在一幹官員陪同下,眾人簇擁皇帝登上箭樓,舉目眺望,隻見近海處已停靠數百隻戰艦,列隊齊整,看上去甚為壯觀。


    登高憑臨,那些穿越了萬裏河山的長風,不光吹起得人衣衫鼓蕩,心上亦有陣陣激蕩之感。


    沈徽步下箭樓檢閱良久,又問了艦上下級兵士許多問題。待重新登高,因見那近處海灘有海鷗盤旋往複,麵前景致開闊,忽然興之所至,回首命侍衛取來弓箭,拉弓如滿弦,瞄準片刻,一箭洞穿一隻海鷗的喉管。


    眾人撫掌,又是好一番稱頌。此時箭樓上陣陣海風徘徊,沈徽身上的明黃色披風獵獵作響,他身姿傲岸挺拔,在人群中宛若鶴立雞群。陽光下清晰可見衣飾上所繡金襴龍紋,仿佛也有乘風騰空之勢。


    如此威儀俊美,通身散發著鋒芒與力量,引人遐思的同時,亦會生出感慨,其人和遠處直抵瀚海的蒼山,近處壯闊無垠的海疆一樣,都是這古老帝國裏最為如詩如畫的一部分。


    待黃昏時回到下榻之所,舟車勞頓加上一天下來神經緊繃,容與不免疲累。沈徽雖吩咐了要和他一起用飯,架不住覺得滿身風塵,他還是先回臥房打算洗漱幹淨再去伴駕。


    “今兒萬歲爺可真是英姿不凡。”林升一麵伺候他更衣,一麵喋喋不休地發著感慨,正想要再說兩句,忽聽外頭有人急急叩門,一個如洪鍾般的聲音問,“廠公大人在否?”


    林升放下巾帕先去開門,見來人是個濃眉大眼、高鼻闊口的漢子,大約三十出頭年紀,一見容與便揖手朗聲笑道,“叨饒叨擾,末將福山郡總兵,鄙姓李,久仰廠公威名特來拜見,不知道廠公現下可有空閑?”


    容與頷首,側身比手,“請李總兵裏麵說話。”


    那總兵闊步入內,很有些自來熟的,自顧自就在椅子上坐了,對著容與虛讓了一下,“廠公不用同末將客氣,末將隻是來閑話兩句。”


    容與一笑,撩袍坐定,轉頭吩咐林升,“給李總兵看茶。”又微笑道,“不知李總兵找我何事?”


    粗豪漢子哪裏等得林少監精心烹製的上用龍團,端起桌上清茶先牛飲一番,一抹嘴道,“末將是個好武之人,聽聞廠公對武官向來一視同仁,因此冒昧造訪。不過也是為好奇,廠公來此之前,末將便聽說你辦得幾個差事深得聖心,極有能為,之後你又上疏建議開放海通,加強水師軍力。廠公不知,這話是深得我心。可聽說在朝中卻引起不少人非議,說這是要借增軍需再增商稅……廠公這般有魄力,卻不怕得罪那些個盤根錯節的勳戚大族?”


    容與打量此人,顯見著並非出身勳貴,說話間眼神誠摯毫無躲閃,直來直去,頗為實在,便點頭道,“擴軍需,首當其衝是籌措銀錢,國庫有限一時不能具備。朝廷張官設吏,原本就是為治國安民,有急處時自然也該由這些人做個表率。”


    李總兵拍著腿大讚,“這話太對了,要說朝廷這近三十年來,一直疏忽海防,以至各處衛所虛空,都快變成魚龍混雜之地了,是該好好整治整治。京裏那些大佬個個都是巨賈,原該讓他們出份子力,不然公家的錢早晚也是落進他們口袋,就說那提督老頭,朝廷每年撥兵餉,我看倒有一多半進了他家。”


    好個快人快語,當真也不多見,容與不動聲色道,“朝廷如今重視邊疆海域,猶未晚矣。”


    “可惜還有不少人得不到提拔,弄得真正有能為者報國無門。我那些個師兄弟們,”那總兵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笑笑,“末將是說,廠公真是提了個好建議給皇上。”


    容與聽出他話裏未完之意,含笑問,“未曾請教李總兵出身?”


    “末將是升平二十八年的武狀元,”這位總兵說道此處,麵露得意笑容,旋即又歎道,“不過武狀元不值錢,那會兒還年輕,真是懷了一腔報國心,其後在山東巡撫和遼東總兵麾下,駐防過登萊,自認為也算是啃熟了兵法,有些實戰經驗,才向兵部請調來這裏,為的是有朝一日和進犯倭寇決一勝負。哪知道,那提督老頭原不想練兵,守著幾條破船,倭人來時不過出海繞上兩圈,等人走了再上奏朝廷,說他船不夠,兵不夠,更須朝廷多增軍餉,才好招兵造船。到今日倭寇滋擾還不能平定,我堂堂大國顏麵何存。不瞞廠公,末將這些年也有些灰心,直到前陣子聽京裏新文,知道廠公上疏所言,才又讓我覺得好像看到點希望。等見了廠公你,老實說,一看這麽個清秀斯文模樣,末將這心裏可就打了鼓,不會是個耍嘴的花架子罷?可方才聽廠公言談,便讓末將覺得是可信之人,皇上這回倒是真沒看錯。”


    說著見林升又為他續了茶,便再度牛飲而盡,撂下杯盞接著道,“實話說,末將今天是來自薦的。不過廠公別誤會,我不是見你得聖寵就鳧上來,隻是聽說朝廷要在東南籌建新水師。末將把這些年在登萊練兵的經驗草寫成了個集子,裏頭有些戰時實用的船艦火炮設計,還有些粗淺心得。今天拿給廠公過目,若覺得還能用,就當是末將為朝廷盡一份心力罷了。”說著,便自懷中拿出一卷書遞給容與。


    容與看時,上麵寫著紀效錄,翻開來乃是分號令、戰法、行營、武藝、守哨、水戰等幾個篇章,粗粗一看語言通俗,十分易學易懂,當下心中一喜,點頭笑道,“李總兵,”才說一句卻已被對方揮手打斷,“什麽李總兵,末將是哪門子的總兵,倒是總屯著兵才是,廠公隻管叫我名字,我單名一個衝,不像你們文人雅士,有什麽字啊號啊的,請廠公直呼李衝就是。”


    容與一笑,當然不能真的直呼其名,見他年長自己頗多,索性拱手稱了一聲李兄,隨即真心實意的讚了一番那紀效錄。李衝聽得更是開懷,一時將容與引為知己,又要給他講演自己設計改造的船艦,說到興起時,見林升一直在旁站著,也不顧忌的招手喚過來,命他去找些酒菜,預備和容與徹夜懇談。


    林升聽他吩咐,自在暗地裏翻了幾個白眼,心道皇上那頭不定已等得多不耐煩,這會子哪裏輪得到這莽撞武夫占用廠公時間。


    偏生正想著,餘光瞥見有禦前內侍隔著簾子立在門外,低聲稟道,“萬歲爺吩咐教廠公快些過去,有要事和廠公商議。”


    這廂李衝還意猶未盡,容與少不得安撫道,“皇上傳召,林某不敢耽擱。李兄所書心血之作我且留下研讀,待改日方便,再和李兄請教,一並把酒暢談。”


    李衝走時,仍是戀戀不舍,臨出門前又回身道,“末將與公今日一見如故,對公是更加佩服,年紀輕輕有此成就確實厲害。不過廠公日後,也須防有小人借軍需之便悶聲發財。實不相瞞,未見廠公前,末將也聽了不少不利於你的言論,那些人說起來的話不大中聽,隻可恨末將險些就信以為真。哦是了,他們說你是什麽孤什麽孽的,末將卻也記不住了,總歸不是好話就是,不過廠公放心,末將心中知道你不是的。”言罷安慰的拍了拍容與肩膀,這才轉身大步流星的去了。


    “什麽孤什麽孽?”人一走,林生當即搖頭輕哂,“這人當真粗得有趣,竟連孤臣孽子四個字都不知……”


    話說一半,他驀然警醒起來,慌忙看向容與,不過那被冠以諷刺之名的人表情泰然自若,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林容與內心也和臉上表情一樣,泰然自若。


    孤臣孽子,確鑿如是,他本就不屬於這個時代,陰錯陽差投身宦海,人生境遇在跌跌撞撞、平步青雲中交替更迭,成長至今,與字麵上所謂孤臣孽子正相吻合,而他早就不介意做一個真正的孤臣,倒是很該感謝,世上還有這般明白他心意的敵人。


    處暑時節,晚風裏猶裹挾著一股熱浪,吹在身上不覺清爽。沈徽的屋子裏置了兩尊冰鑒,上頭盛著地方官員敬獻的各色時令鮮果,聞上去味道宜人。


    至於那百無聊賴等候愛人的帝王,目下正倚在榻上,身上隻著紈素中單,側身而臥宛若傾頹的玉山,滿室燈火映襯下,似有寶光在他眉目間、衣袂上流轉,如斯情景堪堪正可入畫。


    容與沉溺的看了一刻,隻覺得沈徽身上似乎湧動著一股寧靜的悸動,即便是麵對這份不甚純粹的寧靜,也會讓人生出想要珍視,不忍踏碎的感覺。何況光影流轉之下,分明勾勒出一副絕好的工筆,細細地描摹下此人全部的風采,有剛毅,有果決,有冷硬,亦有風流的嫵媚,隻是後者大約隻有機會在他一個人麵前展現,除此之外,還有他淩厲的美和淩駕一切霸道的溫柔。


    便好似此刻,沈徽利落地站起身,不由分說將容與拉上床,伸臂半擁住他,口氣慵懶不失嚴整的逼問,“那個李衝是什麽人?不過小小一個總兵,也值當你應酬一整晚?還要把酒言歡?”


    沒等被箍緊的人回答,他繼續含嗔聲討,“從前和王玥喝得爛醉也就罷了,你到底有多喜歡喝酒?怎地又從不見你跟我好好醉上一場?”


    容與忍住笑,轉頭問,“皇上晚膳用的什麽?”


    沈徽怔了下,哼道,“怎麽,現在才記起來關心我!”


    “不是,”容與到底笑出聲,“聽聞鎮江的醋最出名,這裏離鎮江不算遠,我是怕皇上貪嘴,晚飯放得醋太多,要不怎麽到這會兒,心裏還泛酸呢。”


    身上瞬時被箍得更緊了,沈徽恨不得整個身子壓下來,恨恨笑道,“好你個提督太監,竟敢打趣兒朕,朕今日心情好饒過你一回,隻是往後不許冷落朕。”


    容與見他又無狀起來,忙略略推開他些,抿著散亂的鬢發道,“先說正經事,那李衝來找我是有緣故的。”他知道沈徽這會兒一定不耐煩去看李衝寫的東西,便盡量提煉總結精華,娓娓講述,“此人性子雖粗豪,卻是粗中有細,有報國誌,也真正心係邊防,且有實戰經驗熟悉軍務,適當的時候不妨拔擢,當個前鋒或一方將領還是可以的。”


    提起這話,沈徽也正經起來,帶著些興趣說,“他寫的心得回頭拿給我看看,果然好的話,再行安排就是。如今軍中按資排輩的風氣極重,無根基之人想要升遷不易,如真是擅於練兵者,務必要人盡其才。”


    容與說好,更提醒道,“回頭還有北邊和南邊諸海域,以此類推,架設新防務軍需,更有不少要改革舊製推進新政的地方。”


    兩人絮絮說著政務,不防已交子時,容與連日奔波,晚上又應酬了半日,到這會兒實在困乏得很。上下眼皮不由自主開始打架,神思漸漸地昏聵起來。


    見他闔上眼,那般清秀安靜的模樣讓人一陣心疼,也讓人頗感幽怨,沈徽遲疑著,手底下卻控製不住想要揉搓他。自那平坦的小腹起,寸寸下移,最後不懷好意地停在兩腿之間。


    光影裏的人睫毛一顫,緩緩睜眼,雙眸裏蘊藉著一抹歉意,幾乎是在央求,“今兒太乏了,明天吧,明天我補償你。”


    可惜越是柔軟的腔調,越是滿含縱容的婉拒,越能激發起沈徽心底澎湃的欲念,任性霸道的帝王一把掀下帷帳,動作迅猛猶如一匹矯健的獵豹,眨眼間已欺上了他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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