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裏正徐徐燃著紫藤絳沈,彌散了一股溫和的淺淺花香。


    記得這類帶有花朵味道的香料,沈徽一向是不喜歡的,那麽想必是依著秦若臻的偏好,才會有此安排。


    念頭閃過,容與收斂心神,向帝後二人俯身行禮。未及禮成,沈徽已令他平身,溫和笑道,“你回來的時候剛好,能趕上在京裏過年。隻是年下一堆事情要忙,你又歇不得了。”


    含笑頜首,容與目光與他相接,許久不見,他似乎清瘦了些。一瞬間,容與很有衝動,想問他飲食睡眠是否無虞,但瞥見一旁安坐的秦若臻,擺出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便把幾乎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廠臣這回可是立了大功,給國庫添了不少錢,他去一趟兩淮,朝廷一年的進項都出來了。”秦若臻伸手指了指他,笑對沈徽說,“這麽能幹的人,應該派去戶部任職才是。皇上可該好好賞賞他一道了。”


    沈徽把玩著一方白玉鎮紙,隨意唔了聲,“想要朕賞你點什麽呢?”


    容與揖手,回答著從前到現在都一樣的話,“臣想不出,也不敢要皇上賞賜。”


    秦若臻掩口一笑,隨意從書案上取了一本折子,容與順著她的動作看過去,見那書案上摞有厚厚一遝奏本。


    這個時間,內閣尚未票擬完,那麽這些不會是今日的奏疏,應該是早前沈徽留中不發的。容與直覺,那些折子大概會和自己有關。


    “你不要賞賜,知道的人自然明白是你懂規矩,不知道,還當皇上不認可你此番作為。”秦若臻瞥著那摞奏疏,款款笑道,“如今這麽多人不滿你在兩淮幹的事兒,接二連三的上折子要皇上議你的罪,可都被壓下來了。若是再不賞你,外頭人又該嗅出不尋常的味道,隻怕彈劾你的題本,更是要鋪天蓋地了。”


    雖然早已猜到結果,心裏還是一緊,容與自覺不是一個會說請罪言辭的人,這會兒也隻能垂首答一句,“臣惶恐,亦感激皇上對臣的信任。”


    沈徽不在意的笑笑,“你嚇唬他做什麽,朕的言官們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見到個出頭鳥,忙不迭地撲上去打一陣,要是理會他們,豈還有完麽?”


    “皇上這麽說自己的言官,讓他們聽見還不個個羞死氣死!”秦若臻笑著嗔道,轉首凝視容與,“不過廠臣不要賞賜,卻也應該,兩淮那麽多進項,隨便抽一份子,也夠幾年享用的了。”


    這般慢條斯理的腔調,卻聽得人心跳加速,容與看了一眼沈徽,見他神色無常,方道,“臣不敢中飽私囊,還請娘娘明鑒。”


    秦若臻擺首,“什麽明鑒,本宮不過開個玩笑。誰不知道你是皇上最忠心的臣子。難不成還真讓本宮一筆一筆的,查你的賬目?我倒閑得沒事做呢。就算真有,原也不算什麽。奉旨抄家還準下頭人順手牽羊幾個物件,雖說不合理法,到底也是人情世故,朝廷尚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況本宮?”


    容與一窒,直覺皇後的口齒愈發刻毒了,然而卻也不想和她分辯,索性催眠似的安慰自己,隻要沈徽信他,其餘人怎麽想,他都可以不在乎。


    再看沈徽,卻是老神在在,半晌都不說話,隻微蹙了眉,若有所思的打量著他。那目光不知為何,讓他渾身一緊,陣陣局促感凜冽襲來——質疑自己的人是他的妻子,容與不知道該不該反駁,且如今看來,他們夫妻能這麽和睦,他是否不該讓自己再度成為他們之間的芥蒂。


    腦子裏這樣想著,人就不免惶惑地站在原地,無語緘默。


    最終打破僵局的還是秦若臻,她仰首笑問,“廠臣手裏拿的是什麽?可是奏折麽?”


    容與這才記起那本韭花帖,當即也意識到,此刻絕非好時機獻上這帖子,隻得硬著頭皮回話,“是臣日前剛得的,一副楊凝式的韭花帖。”


    秦若臻眼睛一亮,挑眉道,“這是樣好東西!廠臣於書畫是行家,想來錯不了。隻是這韭花貼價錢不低吧,你是打哪兒收來的?”


    容與抬眼望向沈徽,見他依然眉頭微皺,側頭看著自己,好似也在等待他的回答。


    片刻猶豫之後,容與覺得自己還是無法欺騙他,何況這種事也未必瞞得住,遂實話實說,將帖子來曆告知,隻是暫時隱去了孫傳喜代為傳遞一事。


    秦若臻像是漫不經心的一笑,“南京的人也求到你這兒了?這些人旁的不行,聽風辨向最是拿手。可見朝中人都覺得,你如今最得皇上信任。”


    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敲著書案邊緣,發出篤篤聲響,那一下下的,好像每一記都敲打在容與心口,不由讓人忐忑之餘,更添煩悶。


    少不得還要耐下性子,容與淡笑著解釋,“外官們逢年過節,總是免不了要上京打點,這是官場舊俗,在其位者,鮮少有能不從眾者。臣以為也不能因此苛責錢之浩,至於其人政績如何,還望皇上再仔細考察,若果真不堪大用,自然也不必再給他機會。”


    “不然,能曉得送這等風雅之禮的人,怎麽會不堪大用?”秦若臻略略提高聲音,似在誇讚錢之浩,語氣卻難掩奚笑,“為官者,察言觀色也是一等要務,人在千裏之外,既能知曉廠臣你的喜好,也算是個精明人了。”


    至此已然無言以對,容與幹脆垂目保持沉默。半晌之後,聽到沈徽輕聲一笑,“他才回來,皇後就把人弄得這麽緊張。你也別隻顧說話了,把那帖子拿來給朕瞧瞧。”


    容與依言奉上韭花貼。沈徽唇角銜笑,看了一會兒才將帖子合上,抬首注視著他,眼裏顯出一抹他許久都不曾見過的疏離,“這是你要獻給朕的?”


    聽容與說是,他便點頭道,“朕收下了,你且去罷,等朕有事再喚你。”


    說話間,沈徽略一顧容與,眼波在他身上一轉,又看向了別處,笑著安慰道,“放心,朕不會查你的賬。你為朕做了這麽多事,就當朕賞賜你的,確也沒什麽。”


    一刹那,仿佛有重物擊打在胸口,容與心神一亂,禁不住氣血翻湧,腦中已是一片空白,更不想在這二人麵前再做逗留,忙躬身匆匆行過禮,垂手退出了殿外。


    無語凝噎,心下一片慘傷,突然很想發足狂奔,步履卻又滯重乏力。耳畔隻不斷的響起,沈徽不信他……整個人如墜魔障。


    走回房裏,氣息才算平複下來,轉念思量,自己到底是實心腸了些,一時激憤過後,才想起沈徽當著秦若臻說那番話,大抵又有作戲的成分。


    君臣相處,最忌猜忌。沈徽從不曾疑過他,如今不知是為安撫秦若臻,還是為安撫前朝躍躍欲試彈劾自己的人,才會故意這般流露一絲不滿。


    想想方才瞬間白下來的麵孔,他輕輕一哂,確實也算是配合著做了一場戲。


    隻是這樣的日子,不知還要持續到何時。前朝內廷,已是樹敵重重,他固然可以不在乎,可日日受這樣冷嘲熱諷,再好的脾氣也難免要作色,他不確定自己還能堅持多久,說不準捱不下去時,也會不顧一切請沈徽準他離開。


    可惜隻是想想,果然到了晚上,又被派了新差事,這日卻是沈徽點明要他值夜,或許也是有些話要對他明說。


    沈徽才剛沐浴過,散著頭發倚在床上,幽幽看著他,劈麵就是數落,“朕沒想到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在外頭做的事,愈發不管不顧。賣官……哼,你知不知道這麽一鬧,秦太嶽一幹人數落了你多少罪過。”頓了頓,語氣是恨鐵不成鋼,但更多的還是牽掛心疼,“你就不為自己著想,非要弄這麽大!”


    這話還真問著了,容與的確沒為自己想過。當時靈光一現,說腦子一熱也不過分,再者換個角度思量,對於江春那幫人而言,不過是要一個大家雙贏的局麵。他們花錢買名望,同時又解決了朝廷燃眉之急,當然這個辦法並不是長久之計,國家官職自然還須存有一定的嚴謹體統。


    可話說回來,當時他奏請了,沈徽也準奏了,現如今又在埋怨他太過激進?他緩緩抬眼,睫毛上翹,不知不覺間,神情帶了點莫名不安,又像是含了幾分委屈難言。


    沈徽看得眉心一跳,不由得聲氣都軟了下來,半日衝他招了招手。


    容與瞧見了,卻並沒動彈,沈徽倚在床上,姿態再悠然不過的,這會子也不需要他服侍著寬衣解帶,可又叫他做什麽?


    沈徽一招不成,見他兀自斂著眉,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那陰影裏似乎隱隱有層青暈,這人顯然還沒休整好。其實依著他的本意,是該讓他好好歇著,可偏生就是舍不得,白天發生過的事,他是急於和他解釋的。


    自那晚表露過心跡,自此後他再沒踏足過後宮。好在如今宮裏隻剩下秦若臻一人,端嬪不過是個擺設,往後優容以待也就是了,他並不覺得有什麽愧疚。但再讓他對別的女人談笑曖昧,哪怕隻是逢場作戲,也會在彼時彼刻,記起他林容與的臉。


    那些日子麵對秦若臻,產生的厭煩不足為外人道,原以為自己可以應付,卻不想竟是片刻都不想多停留。


    近二十年了,從沒這樣心心念念放不下一個人,他也覺得自己快要不瘋魔不成活。無論如何也思忖不明白,究竟是真的情根深種,還是隻為著還不曾得到手。


    那便試驗過,才曉得能不能放下,他要他來,就是為了驗證。然而人站在麵前,清瘦飄逸,緘默無言,緊緊抿著的唇,微微發顫的下頜,讓他情不自禁的有種向往,卻也情不自禁的產生了怯意。


    不能傷著他,更不能嚇著他,鬼使神差的,沈徽輕輕拍了拍床邊,“過來坐,陪朕說說話。”


    容與皺眉,倘若沈徽以命令的口吻說出這話,他自有一百種拒絕的理由,每一句都足夠冠冕堂皇。然而並沒有,沈徽是溫存的,語氣中夾纏著慵懶的況味,甚至還有一絲,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祈求味道。


    滿心掙紮,仿佛是天人交戰,半日過去,容與說服自己聽從本能,其實沒有那麽困難,於是躑躅著,往前挪了挪步子。


    終是挨到了床沿,狠狠心也沒什麽大不了,不過是坐下說話罷了,還怕他會吃了自己不成。


    沈徽滿足的笑了,雖則笑容一閃而逝,被他藏在了眉梢眼角,“做什麽期期艾艾的,床也暖過,朕的身子你也見過,還要這麽不好意思麽?”


    聽他又說這些瘋話,容與偏轉視線,不去看那張讓人怦然意動的臉,“臣可以陪皇上,您安置了,臣就去值房……”


    一句還沒說完,手上倏然一暖,便是被他有力的手指握住,容與驚訝抬眼,“皇上,這是做什麽……”


    連聲音都在發顫,其實早已禁不得撩撥,非要這樣反反複複的,給一巴掌再賞一顆甜棗,卻不想想人心都是肉長的,何必這麽下氣力的搓磨他。


    用力想要掙開,卻被抓得更牢,姿勢甚至變換成十指緊扣,他驀地裏飛紅了臉頰,眉目間生出一股不甘的屈辱。


    至於這樣麽?他不過是在表達愛慕,就能讓他這麽痛苦?沈徽覺得不平,忽然笑出聲來,滿眼寫著輕快愉悅,“可緊張什麽呢,你連朕的臉都摸過的,難道還怕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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