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似乎有人在低語,又像是有冰涼的指尖輕拂過他的臉。


    容與睜開眼時,還有些記不起身在何處,目力所及的桌椅擺設都讓他覺得陌生,直至對上方玉脈脈含情的雙眸,才猛地記起,睡過去之前這裏發生的事。


    立刻翻身坐起,他向窗外望去,已是月升枝頭,暮色四合,想起宮門應該已經落鎖。看來今日是回不去了,在一陣強烈的頭暈目眩裏,他又開始費力思索——明天一早要如何向沈徽解釋,自己無故不歸的緣由。


    “阿升呢?”揉著太陽穴,他問。


    方玉一笑,腔調依舊不緊不慢,“他已回宮了。大人不必擔心,阿升自會替您向皇上解釋的。”


    她頓了下,又柔柔的笑說,“您身子不適,剛才險些暈倒呢……幸虧,眼下是在家裏。”


    容與下意識站起身,頭重腳輕居然無法站穩,於是先扶住床沿,喘息片刻。不過這一係列動作下來,倒是讓他看清自己身上的公服已然被脫掉,唯剩下一襲月白色的中單。


    腦中轟地一響,他蹙眉盯著她問,“為什麽要這麽做?”


    方玉坦然回視,好整以暇地輕笑兩聲,“您不明白麽?我隻是想留住您呀,哪怕隻留一晚上,陪陪我也好。”


    思路很清明,容與滿心憤懣——她在茶中落了藥,那麽這安眠的藥想必是她早就備下的,難道她一直都在等這一天?又或者,她早就和林升串通好,要這般算計他?他搖搖頭,不會的,至少林升不會這樣對待他。


    他問出心中疑惑,“你備好了藥,隻為等我來看你,便給我服下,是不是?”


    她皺了皺眉,擠出一抿慘淡的笑,先是點頭,又跟著搖頭,“是!又不是,這藥是平日我自己用的。大人您知道麽,我成日裏都睡不著……也不知多少個晚上了,我是數著星星,彈著琵琶熬過來的,我把自己會的曲子,一支一支的彈唱……真不曉得,原來我會的竟有那麽多,還沒等唱完,天光就大亮了。我也就不用再犯難,該怎麽度過一個無眠之夜。”


    語氣含嗔帶怨,確是稍稍撫平了他的一點怒意,站著到底還是頭暈,他複又坐下,盡量和緩的說,“你覺得寂寞,覺得我對你的關心不夠,不能令你感到溫暖。但是我隻能做到這個份上。我不是你的良人,從前沒想過,將來也絕沒這個可能。”


    “良人?”她驀地掩口笑起來,“大人知道,我想要什麽樣的良人?”


    他搖頭,“無論你想要怎樣的人,那個人都不會是我。你還年輕,機緣巧合下,彼此相遇,也許你覺得我和你想象的不同,和你聽到的那些宦官不一樣,一時對我產生了好感。但那隻是錯覺。我不能也無法給一個女人幸福,把感情浪費在我這樣一個人身上是不智。”


    她平靜聽著,仿佛毫不意外他會這麽說,半晌澀然笑笑,“您又不是我,自然不會明白我心中所想。”直直的盯著他,嘴角微微上揚,“您是宦官又怎麽樣?我不在乎!”


    這話實在讓人發窘,他轉頭望向別處。可惜逃避的態度,激發了對方乘勝直追的勇氣,“我真不在乎。您又何必想那麽多?多少人和您一樣,還不是照樣娶妻納妾認兒子,洞房花燭,一樣都不落下。偏別人可以,您就不成?”


    她踱著步子走到他麵前,抬起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您比他們強那麽多,為什麽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非要這般自苦?”


    他別過臉躲避她的碰觸,隻覺得喉嚨裏一片幹澀,“談不上自苦,我從來就沒想過這些事,也不希望你將來恨我。”


    “那把我嫁給旁人,我就不恨您了麽?”她緊挨著他坐下來,側過頭追逐著他的目光,“我說了不在乎。大不了,這世上還有那麽多的……狎具……”


    又是這話!他豁然起身,臉上如同挨了兩記脆亮的耳光,火辣辣的,一陣灼燒般刺痛。沒法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拽過架子上的衣服,匆匆穿戴上,深吸氣快步朝屋外走去。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急切而焦灼。他未及回顧,腰間已然一緊,她的手臂像兩道藤蔓,緊緊地環繞上來,麵頰貼在他的背脊處。


    身上的皮膚瞬時繃緊,隔著不厚的衣衫,她臉上溫熱的濕潤一點點浸透蔓延。纖細的手指在腰間遊移,被她拂過的每一寸肌膚都像被火燎過似的,充滿了疼痛和戰栗。


    “大人,您的身子是活的……我才剛摸過的,也感受過,他們不是您以為的那樣……”她聲音輕柔,仿佛夢囈。


    是麽,多久沒有被人碰觸過了,原來他的身體還是有被愛撫的需求!或許因為這樣的體驗,太過遙遠陌生,才會陡然激發出那些本能的反應。


    隻是很可惜,並沒有為他帶來絲毫愉悅的快感。


    轉過身,他抓住她的雙臂,不吝直麵心頭泣血的傷疤,“不是,你沒有見過。那一點都不美好,而是非常醜陋的。”


    看著她淒迷的雙眼,他愈發鎮定的說下去,“如果你對我,確有那麽一點好感和尊重,請你忘記今晚的事,以後也不要再有類似的舉動。就當作是,給彼此留一點體麵尊嚴。”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鬆開她的手,舉步跨出了房門。屋外乍暖還寒,清冽的空氣讓人頭腦清醒,長長的深呼吸,可以平複胸中翻湧的情緒。


    看來今晚又會是個無眠之夜,他站在院子裏,仰首凝望燦爛星空。夜色雖流觴,但住在這間小院兒中的人,卻是沒有機會再去品評旖旎的春光。


    對於方玉,也許一直以來是他錯了,這個時代的女孩子,不嫁人似乎就沒有旁的出路。可他既然收留了她,有生之年,隻要他活著,依然可以養活好她,給她提供優渥的衣食住行。以她的出身經曆,想要從容擇婿,又何嚐不是一場豪賭。


    這世上哪兒有那麽癡心漢,多的倒是帶著有色眼鏡看人的薄幸郎。


    他能理解她的憂患,嫁人未必是絕佳的出路,能有財產作為自由的保障,或許才是她今生最好的歸宿。


    想清楚了,他知道自己不會再勉強方玉,當然也希望她不再勉強自己。慢慢走去廂房歇腳,心中隻在默默計算時間,盼望它今夜能流逝的快一些,讓他能盡早離開這座,幾度令他羞憤難堪的宅院。


    四更不到,他已匆匆盥洗完畢,上馬朝午門方向馳去,刻意選在朝臣們入宮禁前趕到,結果還是在五鳳樓下的右掖門處,碰到了都禦史趙循。


    自三年前在長街上偶遇,趙循拒絕他拜謁之後,舉凡朝會或在麵見皇帝時,趙循也從不會對他假以辭色,每每隻當沒有看到過他這個人。


    容與策馬行至他身畔,他未有絲毫回顧的意思,正麵相對,容與還是下馬,向他長揖,並起手示意請他先行。


    趙循恍若未見,兀自端著雙臂,佇立於當下。


    那股子置若罔聞的架勢,還是同三年前一樣,容與一哂,依禮衝他拱手,“林某失禮,先行一步。”說完牽馬,預備從速經過。


    “廠公大人,”他忽然開口,容與連忙回首,四目相對,他眼裏泛起森冷,傲然道,“你昨日曾私會一眾舉子?可有此事?”


    容與笑笑,“大人言重了。林某路過貢院,偶遇眾舉子盤問應天府解元許子畏策論答案,因心中好奇,才會停馬聆聽,何來私會一說。”


    趙循輕瞥他一眼,“廠公高才,聽聞你輕鬆作答出了那道難倒眾人的題目,此事令眾舉子大感羞慚,連翰林院的儒士們亦覺震驚。老夫不解,你是好奇聆聽,還是安心賣弄學識?如是後者,你的目的已然達到了,朝中現在人人皆知,你的好學養,更強過國朝貢生舉子!”


    不過才半日而已,消息竟傳的這樣快,可見如今他一舉一動,都頗受朝野關注。


    容與含笑搖頭,“大人謬讚了。所謂讀的好不如讀的巧,林某日前剛好翻閱靜修文集,看到那篇退齋記,這才誤打誤撞答出策論。並非林某學問有多好,不過是占了剛巧二字罷了。”


    趙循不置可否,略一冷笑道,“昨日都察院中人和老夫議起此事,有人大感意外,錯愕於一介內侍竟有如此學問。獨老夫未覺驚訝。廠公想不想知道,是何原因?”


    明知道他一定會出言譏諷,容與還是淡笑頷首,“願聞大人高見。”


    斜睨著他,趙循緩緩道,“老夫以為,廠公對許衡如此了解,皆因你與他乃是同類之故,都是以退為進,色恭而行悖之人。”


    言罷,他倨傲仰首,再不肯看容與一眼。見他再無別的話,容與遂對他拱手一揖,轉身牽馬過宮門而去。


    待朝會後,沈徽也有意無意提及此事。他笑言,“你可是一戰成名了,如今臣工們都在議論你才學好,竟比天下士子都強。連秦太嶽也誇你,說這般好的學問,隻做內侍倒是可惜了。”


    容與應道,“首輔大人客氣罷了,臣隻是湊巧知道而已。”


    “可惜他不是真心誇讚。”沈徽斜飛了他一眼,“秦太嶽是出言提醒朕,你不過隻是個內臣。要朕多警醒些,終究不可重用你太過,更不可不提放你。”


    容與頜首輕笑,“作為閣臣,提醒君主小心身邊的人,以防小人得勢弄權,確是他職責所在。”


    “聽說你還替馮敏說了幾句話,維護了他在舉子麵前的形象?又和許子畏相談過了?”


    容與說是,“馮大人本是受害者,內中情由也無非是首輔一係借此機會將他扳倒。以後禮部主考官的位置上,恐怕坐的也都是首輔係的人了。而許子畏更是無辜受牽連,雖則他為人狂傲易招人嫉恨,但也不該遭此仕途無望的悲涼落局。臣想起當日在蘇州,蒙他引見才得以拜訪蕭征仲,念及故人之情,便和他敘談了兩句。”


    沈徽點點頭,語含關切,“罷了,朕知道你為他們不平。不過這些事兒落在別人眼裏,隻會讓人覺出你同情他二人,恐怕又會尋個機會,給你找點子麻煩。”


    容與一笑,心中卻在想另一樁麻煩事,不覺懇切探問,“如今馮大人已仙逝,念及他過往為朝廷選拔人才的功績,皇上能否開恩追贈他一個殊榮,已盡君主的心意。也算是為馮大人,在天下讀書人心目中正一個名分。”


    “才說要你提防他們尋由頭整治,你就又來了。”沈徽微微一哂,打量他的眼神,竟有些無可奈何,“也罷,朕就追贈他禮部尚書職。正好讓那起子人猜猜,朕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容與頓感欣慰,忙衝他躬身謝恩,這一記禮,也隻當是替逝去的馮敏認真拜謝了。


    沈徽一壁戲謔的看著他,一壁笑問,“朕看你今兒精神倒好,昨兒究竟是怎麽病了?莫非是白雲觀的道士衝撞了你?阿升回來也說不利索,隻道你險些暈倒,朕竟不知,你身子何時這般弱了?”


    想起昨夜發生的事,容與垂眸,多少還是覺得尷尬,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但又不能沉默以對,隻道,“可能是前日受了風,並不礙事。臣確實沒那麽弱,所以才好的快。皇上今日見臣,不就和平日裏一樣了麽?”


    沈徽淡淡頷首,又仔細的看了他幾眼,直看得他略略有些局促。半日,方才若有所思的蹙了眉,意味深長的說,“那是有人精心照料的結果。朕就說,你病了阿升卻回來了,從來都是他寸步不離陪著你,這會兒怎麽倒把生病的你拋下。轉念想想,可不就是麽,那宅子裏頭,自有能伺候你的人。”


    垂下眼,容與澀然笑了笑。沈徽沉默看他,忽然心底湧上一股莫名煩悶,試探的話該點到為止,他並沒有立場去幹涉臣子的私事。可心裏就是覺得不暢快,想要事無巨細問個清楚,想要知道他林容與,到底對那個煙花女子存有多少眷戀。


    細思量委實荒誕可笑,他介懷他隱秘的心思,情感的去留,然則自己呢?一妻二妾,花團錦簇,又憑什麽去要求一個寂寥無依的人,毫無保留奉獻出全部身心?


    “往後若是不舒服,就早些回來。”沈徽舔了舔唇,聲音發悶,“宮裏頭禦醫這麽多,還怕調理不好你的身子麽?你在朕身邊,朕自會盡量照顧好你。”


    容與怔了一下,隨即應了聲是,除此之外想不出額外的話,沈徽也沒再說什麽,兩下裏各自陷入沉默。


    等回房拿出許子畏留下的那幅班姬紈扇圖,容與倒是閑看了良久,終於還是按捺住,將它送給沈徽的衝動。


    隻是尚有些猶豫是要將它掛在房中,抑或從此束之高閣。最終還是決定選擇前者,猶是從那以後,他房裏便經年累月的,掛著這副故人舊作。


    也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心裏業已清楚,麻煩之於他,總是不會斷的。與其謹小慎微艱難求存,倒不如無愧於心來得更為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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