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璀璨,頭頂時不時還有煙花綻放,斯人一身豔色,襯得鬢若刀裁,五官如鐫刻,眉目間似含隱隱笑意,卻是掩不住滿身的勁銳和鋒芒。


    可他為什麽會出現?這時候不是應該在交泰殿陪皇後麽,上元節這麽重要的日子,他偷偷溜出來,一個人不帶,又跑來找他?果真是嫌他們之間,惹得誤會還不夠多?


    容與擋在門口,向上揖手,“皇上有什麽吩咐,著人知會臣一聲即可,入夜寒涼,不可在外待太久,臣命人先送皇上回去。”


    姿態有理有節,更是明顯的拒人於千裏之外。沈徽微微一哂,“朕睡不著,來找你說說話,你就把朕晾在外頭?”


    天寒地凍,這話是他自己才剛說的。堂堂九五至尊,屈尊紆貴來看他,竟然就這樣被擋在門外。


    沈徽自問不是什麽性情好、有耐性的主兒,側著頭思量,自己都覺得好笑,偏偏對他,竟能有這份體諒擔待。


    總是被他將軍,容與也有不甘,仍舊欠身道,“天不早了,皇上若是睡不著,臣叫人備些安神湯來,服侍皇上用下。臣這裏粗陋得很,皇上不該貴人踏賤地。”


    一國之君被拒成這樣,難得的,沈徽竟然還是沒有生氣的感覺,麵前的人微微欠著身子,那下頜線條精致纖美,周身氣度一派從容,明明說著拒絕的言辭,可到他嘴裏就能換了一番滋味,不是欲拒還迎,卻有種別樣的隱忍自持。


    沈徽笑了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話你全丟在腦後了?朕要去什麽地方不可以,誰又能攔得住?”


    說完已是不管不顧,輕輕拂開他,邁步進了屋子。


    容與深吸一口氣,為再一次敗北而悵然,闔上房門,站在原地,端出一副事必躬親,卻又謹守本分的態度,淡淡看著地下。


    瞧這架勢,比第一次他來找他時,還要局促拘謹,沈徽四下裏看了看,這房間已比昔日那小屋子大出不少,畢竟是內廷品級最高的太監,吃穿用度也合該講究些,可人呢,再沒有了那一次微微錯愕後,展露的和煦溫暖。


    沈徽徑自坐下,醞釀著接下來要說的話。其實他是來道歉的,為那晚發生的事,為秦若臻對他的肆意侮辱,可該怎麽措辭,一時也拿捏不準。


    年輕的帝王,生平隻對自己的父親說過軟話,朝堂之上雖遇到過抗衡力量,但也不會在明麵上鋪陳彌漫,沒人敢當麵質疑,又何用他表達歉意?久而久之,他覺得自己已將哪些和軟的語氣,全都忘光了。


    然而麵對這個人,他心底是柔軟的,甚至願意撿拾起那些遺忘的情感,不記得理由,也說不清原因,也許隻是為了某一刻的疼痛和暗湧。


    “皇後那日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朕一直是信得過你的,你在前朝為朕辦事,得罪秦太嶽是必然的;在內廷,皇後刻意針對你,也再情理之中,想必也有為她父親出氣的意思。女人嘛,難免氣量狹小,朕往後再規勸她也就是了。”


    他做足了誠意,果然,令疏離冷靜的人略略動了容。


    容與眼底浮起一點驚濤,萬沒料到他是來致歉。自己不過是臣子,也是所謂家奴,皇後別說出言侮辱,就是打殺他,也不過招來一句禦下嚴苛、性情暴虐的評語。


    能做的除了忍耐,唯有離開。可誰知沈徽會是這般態度,他又何嚐不知,這已經是一個皇帝,所能做到的極致。


    該感恩戴德麽?他從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個人榮辱不敢說全不在意,但也知道有些事太較真就是自苦。要想活著,活得自在,根本就不該理會旁人怎麽看,討好每一個人絕無可能,他沒這個能耐,也沒這個興趣。


    微微一笑,他很大方的回應,“臣不敢銜恨,更不敢怨怪皇後,娘娘有孕待產,本就容易心浮氣躁,臣惹娘娘不快,蒙皇上不追究,臣感念於心,必當知恩圖報。”


    這樣說他總該滿意吧,自己表了態,無論如何都願意肝腦塗地,說了忠君就會一忠到底,他林容與骨子裏到底是個男人,出口的話不說擲地有聲,也是一句是一句。


    沈徽心口發緊,他的態度太從容,從容的有種抽離感,與其說不介懷,不如說他真不在乎。莫非自己悉心栽培了這麽久,用特權、尊榮、聲望、甚至是寬宏,都還是沒能打動他?他依然是那個淡泊克製,無欲無求的人。


    給他權力,他可以運用的很好,辦事能力挑不出什麽錯,本性聰明通透,心智穩重成熟,大局感又好,最難得是沒有野心,全心全意忠於自己。


    他試探過那麽多回,對這件事已然足夠篤定。若連這點識人之明都沒有,他也不必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了。


    現如今呢,苦心孤詣得了收效,這人連唯一明顯的缺點——心軟都慢慢收斂住了,不過凡事都有代價,他整個人也變得越發冷靜,幾乎都有點漠然了。不是不清楚他在內廷待的憋屈,在外頭就算不是刻意張揚,他也活得瀟灑得多。畢竟派頭在那裏擺著,哪個敢低看他一眼?


    這樣的人才,是他一手打造出來的,他心裏頭高興得意,可卻沒從沒問過,他本人到底快不快活?


    原本主君對臣僚,根本不需要問這個問題,可他偏生很在意,“朕不是要聽你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你現在,也越來越會打官腔了。”禁不住苦笑了一下,沈徽深深看他,“有些事,朕現在還不了你一個公道,但你要相信,那是遲早的事。”


    言罷也不等他回答,起身裝作好奇似的,打量起整個房間,見書架旁掛了一卷富春山居圖的前段剩山圖,忽然頷首笑起來,“你不是說,這些書畫看看就好,不必擁有?怎麽又向武英殿借來掛著,還是他們知道你喜歡,特意拿來孝敬的?原也不值什麽,你若真想要,向朕求了,朕豈有不賞你的?”


    沈徽揚著臉,好像終於抓到他的秘密似的,滿眼都是揶揄。


    容與淡笑著搖頭,請他再上前去細看。他狐疑的走過去,盯著那畫,看了不到一會兒,發出啊的一聲,回眸間一臉不可思議,“這原是你畫的?”


    容與說是,“不過確實是向武英殿先借了原作,臣照著臨的。”


    沈徽看看他,又再扭頭去看畫,一壁搖著輕歎,“你真是,真是……臨的幾可亂真。若不是你落款的那句,容與戲墨,朕真的看不出來。你畫的真好,朕看著隻覺得,心脾俱暢。”


    容與笑著應他,“臣隻是仿畫,應該說,子久先生的畫藝確實令觀者心蕩神馳。”


    話說到這裏,難免教人聯想起,那副藏在架子上清明上河圖。憶起那日秦若臻曾質問這畫的去處,容與也顧不上看他言笑晏晏的模樣,幹脆地冷下心腸,“娘娘怕是還在等您,皇上該回去了。”


    沈徽挑眉一笑,“朕不想陪她,隻好出來逛逛。”


    “可今日是上元節,按宮製,您確實應該和娘娘在一起。”容與淡淡提醒,“何況,皇上這樣出來,娘娘心裏未必痛快。”


    沈徽輕蔑的笑笑,十足成竹在胸的反問,“朕何須在意她高不高興?出來前,她已然睡死了的,今夜就算爆竹聲再響,也照樣醒不過來。你大可放心,她不會知道朕去了哪裏,和誰在一起。”


    容與蹙眉,看來他是給秦若臻服了些安睡的藥物。雖覺得不妥,但也還是從這話裏聽出了一些,他在為自己考慮的意思。


    不過終究理智占據了上峰,將這一份小小不然的竊喜隱藏好,他換上另一幀克己守禮的情緒,就像多年來一直習慣的那樣,波瀾不興。


    “臣以為,近來皇上和娘娘都很和睦。”


    沈徽冷哼了一聲,挑眉道,“她生產時險些殞命,怎會和朕和睦?不過裝樣子罷了,朕和她,此生都不可能同心同德,鸞鳳和鳴。何況,今日你也聽到了,秦太嶽的話,你以為如何?”


    容與知他心中所想,卻不願順著他的思路回答,“起碼有一點他沒說錯,在皇子品行智識尚未確定之前,不宜過早立儲。閣老今日之言,也確實替皇上化解了尷尬,畢竟是家宴,一眾宗親在座,您也不能像對待臣工那樣對待他們。”


    沈徽哂笑,“朕知道你聽的出來他的意思。立儲,他自不必擔心,反正朕立誰,他都是儲君的外家,隻是他還可以挑上一挑。也許挑個聽他話的,也許挑個能繼續有助於秦氏的。你可知道,他的小兒子秋闈中了亞元,他是立意要為秦家再培養出一個閣臣,再來輔佐朕的兒子,孫子!今日不過白獻一個人情給朕罷了。”


    他長歎了一口氣,有些煩悶的說,“還有你不知道的,那天的事,秦太嶽聽後大為震怒,派了他夫人進來,明為探望皇後,實為提點勸諫。不然以皇後那樣高傲的性子,怎會輕易向朕低頭,且那麽容易便放過你?”


    “皇後對朕的心,虛虛實實。需要予取予求,便把朕當作是皇帝。需要滿足自身情感,便把朕當作是一個男人。朕也想要一個在政事上誌同道合,生活中心意相通之人,肯錯一步站在朕的身後,不會有怨懟和不甘。這才是朕想要的伴侶。”


    這話聽得人一陣澀然,他的心願此生怕是難以實現了,這是個死結,從他選擇與秦太嶽結盟時,就已然注定了。


    “既然得不到,朕也就不在乎。”他忽然故作輕鬆的笑出來,“反正三宮六院,那麽多嬪妃,當真是花團錦簇,個個都可以寵,卻不用真心相待,那便簡單多了。”


    如此自我安慰,實在太過粗暴,人皆有感情,帝王也不例外。


    容與禁不住反駁,“皇上忘了玄宗和楊妃麽?貴為天子也是會有傾心相愛的需要,以及隨之而來的煩擾。”


    “李隆基?他若真愛楊玉環又豈會將她賜死馬嵬驛。不過還是最愛他自己罷了。”沈徽嗤笑,揚起下頜,滿目驕傲,“若是朕,一定不會殺了楊妃,也不會再回去當一個受盡欺淩的太上皇。朕會和她遠走高飛,過一過不一樣的人生!”


    說得輕鬆,容與失笑,“在古人之後,議古人之失易;處古人之位,為古人之事難。皇上未嚐有過那般處境,就不該無故菲薄玄宗。”


    沈徽低眉,像是在思索他的話,半晌抬眼正視他,“你也不是朕,怎知朕不會那麽做?說什麽千秋帝王業,不過短短幾十年罷了,即便再貪戀,也終究要放手。既然青山遮不住,不如順流而下,去看看前路的風景,總好過人生長恨水長東。”


    容與一笑,得承認沈徽這個人,確有出人意表的地方,那些決斷灑脫,當然還有異常執著的*,都是掩蓋在冷峭外表下,鮮少為外人發覺的特質。


    不願他過多沉浸於解不開的煩惱,容與想了想,索性去拿了那件百家衣,捧給他看。


    “朕當日不過提了一句,虧你倒記在心上。”沈徽笑了笑,調侃道,“這是,你縫製的?”


    容與愕了下,“皇上真以為,臣什麽都會?這是請司衣局的宮人做的。”


    沈徽摩挲著衣服,沉吟良久,一笑道,“希望憲哥兒能健康平安的長大。算是你送他的禮物吧,比那些金玉之物都好。”


    容與搖頭解釋,“貴重也好,簡素也罷,都是心意。皇上曾說過,宮裏的孩子難養活。臣也隻是覺得,自己的財物皆是皇上所賜,再轉手送給殿下殊無誠意,因此才想到了這個。倒是皇上您,如何知道這類民間才有的物事?”


    沈徽燦然笑答,“你以為朕從前隻養在深宮裏,什麽都不曉得麽?朕去過遼東,去過雲南,去過浙西,去過……地方多著呢。好多你以為朕不知道的東西,朕其實都見過。”


    神情驀地一黯,他接著說,“可惜,當了皇帝,朕反倒沒機會出去了。所以朕派你去,替朕看看外頭的世界變成什麽樣子。以後若有機會,朕也要去走走,旁的地方罷了,唯有江南,朕一定要同你再去看看。”


    江南地,紅杏煙柳,水邊朱戶,一卷黃昏雨,一枕傷春緒,芳草迷歸路。回味漸漸迷蒙的記憶,和他一起,哪怕隻是錯後半步,走在他身側,似乎也有種自在和愜意。


    一陣震耳欲聾的煙花聲突然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彼此對視,都覺得此時此刻,無論任何聲音,都會淹沒在這片喧囂裏,與其說話,不如靜對凝望。


    雙眸倏然一亮,沈徽忽然起身,在他耳畔低聲道,“陪朕去東華門城樓上觀煙花。”


    容與吃了一驚,看更漏已過二更,本能的衝他擺首。沈徽卻不管不顧的,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走。


    “皇上這麽做會驚動守城侍衛,”容與反手拽住他,“明日必會傳揚出去。”


    沈徽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大紅鶴氅,莞爾道,“把你的衣服拿來給朕穿上,不就行了?”


    容與愣住,看他一臉堅決,隻好無奈取出自己的青金羽毛緞鬥篷,為他披好,又將帽子係上。青色的緞帽下,更襯得他劍眉英挺,目似寒星。


    沈徽不說話,拉起他,快步往東華門城樓方向走,腳下像是生了風,步子越來越快,到後來竟跑了起來,好似生怕趕不上那終場的煙花。


    守城的侍衛都認得容與,見他要登城牆,無人敢去阻攔。他隻是暗暗覺得好笑,自做上這個司禮監掌印兼西廠提督,還從未有過什麽出格舉動,也許明日天不亮,宮中就會傳遍,林容與果真是年少任性,為看煙花竟然夜半時分登上城牆。


    上元京城無宵禁,百姓可以通宵達旦慶祝節日。東華門緊鄰燈市口,市樓南北相向,其間朱扉繡棟,素壁綠綺,街中搭有數十座燈架。時近夜半,仍有車馬穿行,各色花燈齊放,很是絢爛熱鬧。


    沈徽手指近處一盞秀才燈,又看看他,心情很好的暢快笑著,“那青衫秀士,倒也眉目清潤,頗有幾分像你的味道。”


    話音落,一道煙火倏地飛起,火光直衝天際,瞬息間在半空中炸開,灑下萬道燦金流光,將漆黑夜空耀得如同白晝一般明亮。


    周圍的樓台殿閣,在恍如銀河傾瀉的炫目光華下,巍峨之勢蕩然無存。


    容與在光影中轉頭,寬大的緞帽遮住了沈徽半張臉,好像心有感應,他也微微側過身子來。


    相視許久,直到最後一支煙花綻放完,夜空陡然恢複一片寧靜。餘光似乎瞧見他牽起嘴角,容與沒有再細看,隻是平靜望向,喧囂過後的天際。


    然而他不知道,沈徽是在對著他笑,那笑容明亮,充滿歡愉,隻是很可惜,因為得不到回饋,最終還是寂落無聲地,隱匿於茫茫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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