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童話音落,圍觀者俱都嘩然。容與倒不是很吃驚,江南之地畢竟才子雲集,許子畏的名頭他早有耳聞,此人青年得誌,號稱詩畫雙絕,曾自刻一枚印章上題江南第一才子,隻是他的書畫流入京城的不多,容與從前也無緣得見。


    那中年人此時如夢方醒,笑得花枝搖漾,“原來閣下就是許先生,失敬失敬,先生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名震江南,在下有眼無珠竟不識得,方才多有冒犯之處,請先生海涵。”態度前倨後恭,忽然變得異常親熱,自顧自的拉著許子畏同坐,一麵隻管招呼起酒菜來。


    許子畏一笑,任由那人張羅,隻是微微欠身,朝沈徽招手,“知音難覓,須請這位爺一道把酒言歡。”


    中年人自是渾不在意,跟著大喇喇相邀,沈徽也不推辭,示意容與跟著,起身挪了過去,和他們一處坐了。


    隻一會兒功夫,許子畏已連飲數杯,他之前便有些微醺,這會兒更是醉眼朦朧,喝完杯中酒,忽然拽了拽沈徽衣袖,起身就往外走。


    那中年人慌忙伸手一擋,“先生請留步,許先生可否將剛才那扇子賣與在下?”


    許子畏挑眉斜眼,輕吐兩字,“不賣。”


    中年人臉上現出慍色,猶有不甘,“在下願出千金!今日勢必要購得先生大作。”


    許子畏恍若未聞,徑自拉上沈徽,邊笑邊行,急得中年人在身後大喊,“你怎的如此無禮?”見許子畏沒有停步的意思,更是怒道,“既不賣扇子,就該把方才的酒錢還來。”


    許子畏略一回顧,不屑的乜著他,“是你強拽著我吃的,我又沒說要你請客。天上白掉的餡餅,豈有不接之理?”


    中年人拿他沒辦法,正急得麵紅耳赤,人群中走過來一位身皂衣的男子,看樣子該是本地縣衙捕快。這人似乎也識得許子畏,拉著他勸道,“許先生是名士,姑蘇城誰人不知?可先生知道這位老爺是何許人也?”


    許子畏打著酒嗝,毫不掩飾一臉狂態,“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


    那捕快搖頭輕笑,“這位是杭州城四大富商之首的朱富朱老爺,難怪你不認得,可是人家聽說過你的名頭。既誠心買畫,你若實在不想賣這扇子,何妨現在給他再畫一幅?”說著,更壓低了聲兒勸道,“就當給我個薄麵,不要得罪人太狠了。”


    許子畏哦了一聲,搖頭晃腦道,“朱老爺沒看上我這扇麵,不如我即刻給你畫一幅,權當是酬謝你一番款待。”


    朱富頓時喜形於色,連聲催促店家準備筆墨紙張,待文房皆備,許子畏飽蘸筆墨卻遲遲不落筆,隻笑看他,“請朱老爺轉過身去。”


    朱富雖不解其意,但還是依言轉身背對他,許子畏立刻揮筆,就在他衣衫揮毫,三下兩下便即完成。待他擱下筆,眾人看時都驚訝不已,旋即有捧腹大笑的,有錯愕萬狀的,還有不少人訝異地麵麵相覷。


    容與就站在許子畏旁邊,早看得一清二楚,這會兒再盯著朱富後背,覺得好笑之餘,也不免腹誹這許子畏狷狂得有些過了。轉顧間,剛巧對上沈徽的目光,彼此都心有默契地,輕輕搖了搖頭。


    朱富聽見哄笑聲,不知背上畫了個什麽,好奇之下一把將衣衫脫去,興衝衝拿在手中觀看,不過下一瞬已是麵皮紫漲,雙目圓睜,伸手怒不可遏地指向許子畏。一旁的捕快也看不過眼,嗔了一句,“豈有此理!”


    許子畏全不在意,仰麵開懷一笑,方對眾人道,“我畫的那東西,和這位朱老爺不是很相配?剛才他將我的扇子貶的一文不值,眼下,算是扯平了!”說罷,拉上沈徽,徑自揚長而去。


    他一路大踏步,走出數米,愈發歡暢淋漓大笑起來,笑過之後,揚眉問道,“我送給朱富那物,畫的如何?”


    沈徽笑笑,“憨頭呆腦,栩栩如生。”


    許子畏神情驕矜,揚起嘴角,“王八贈朱富,堪堪正配他!明日此事必成姑蘇城中笑談!”略一停頓,拱手道,“未曾請教尊諱?”


    沈徽微一沉吟,報了秦元熙三個字,是將他母族姓氏和表字湊在了一起。


    許子畏起手將那扇子遞上,倒是很有誠意,“今日有緣相識,許某將此扇送與秦相公,還請笑納。”


    容與知他才名卓著,平日千金也難購得一副丹青翰墨,現下肯白送,看來是對沈徽青眼有加。


    沈徽卻隻一笑,接過扇子,吩咐容與取銀子出來,說道哪怕隻是象征一下,也該盡一番心意。


    許子畏見他堅持,索性笑著收了十兩銀子,卻是說什麽也不肯再多收了,“寶劍配英雄,紅粉贈佳人。世上知音最難覓,難得秦相公解我意,請就不要再拿些阿堵物為難我了。”


    沈徽也不和他虛客氣,欣然點頭,許子畏於是邀他去城外的別業飲酒暢談。


    容與可不敢讓沈徽在外遊蕩,倒是想起要去拜訪蕭征仲一事,靈光忽現,向許子畏躬身揖道,“多謝先生相邀,隻是天色不早,家主不便再去叨擾,小人倒有一事煩請先生幫忙。因家主初到蘇州,想拜訪蕭征仲先生求一副墨寶,聽聞蕭先生並不見陌生訪客,不知先生可否代為引薦,讓家主能有緣拜會?”


    許子畏醉眼半眯,打量著容與,暗忖這秦元熙必是世家公子,連身邊的小廝都出落得容止清雅,談吐從容有禮。半晌,才悠然一笑,“那個蕭老頭啊,好說好說,秦相公既想見他,我一定促成。明日卯時三刻,就請蕭相公在閶門外等我,我引你去見那老頭就是了。”


    沈徽淺淺一笑,點了點頭,方和他拱手道謝。他也不再多言,自攜了那小童晃晃悠悠去的遠了。


    次日一早,容與先服侍沈徽穿戴好,因要陪著去蕭府,他特意叫侍衛買了一身短打,扮做個小廝模樣。


    惹得沈徽饒有興味的盯著他,臉上雖淡淡的,眸子裏卻有星星點點的笑意,“可惜了,這麽副形容兒,充做個使喚人,豈非暴殄天物。”


    眼見著他今日心情大好,想是為昨晚遇見許子畏,那樣的狂生在京裏本就不多見,更別提朝堂之上,哪兒有人敢在皇帝跟前那般輕狂,因此更覺得新鮮有趣兒。


    隻是這精神一足,他那好揶揄的勁頭又冒出來,容與就成了他打趣兒調侃的最佳對象。


    容與聽著失笑,這也算是稱讚了吧,倘或擱在旁的內侍身上,被主子這麽一誇,怕是要喜笑顏開,忙不地的說起奉承話了。


    臉上雖也掛著淡淡的笑,可討好趨奉的言辭,到底說不出口,想了想索性不言聲,規規矩矩錯後半步走在沈徽身側,伺候他出門去了。


    那蕭宅原是座典型的江南園林,許子畏帶著沈徽二人一路穿轎廳、花園、曲廊至西南處一隅小庭院,來至蕭征仲待客的書房。


    蕭征仲年過半百,須發未白清矍健朗,見許子畏引客進來,擱下手中筆,含笑頜首,又對許子畏笑道,“多日不見昌圃,我以為你又尋到哪處好山水寫意去了。”


    昌圃是許子畏的字,他一壁與蕭征仲寒暄,一壁將沈徽介紹給他。


    許子畏將沈徽的來意說了,蕭征仲先是凝神望向沈徽,又轉而看了一眼容與,撫須良久,請沈徽去看書案上剛剛做好的一副畫。


    他畫的是山中村落景致,崇山峻嶺環抱中見開闊,山間有一瀑飛瀉,於山腳下匯成清淺池塘。綠蔭之下掩映村郭,中有閑客拄杖相訪,其意態盡顯隱士風流。


    沈徽看罷笑讚,“蕭先生此畫兼具粗細兩者風貌。粗筆有沈周溫厚淳樸之風,又有細膩工整之趣。工筆則取法於王蒙,蒼潤渾厚,瀟灑酣暢。筆墨精銳,氣韻不凡,令人歎為觀止。”


    蕭征仲微覺詫異,不由多看了他幾眼,許子畏則在一旁含笑不語,望向沈徽的眼神似有幾分嘉許。


    其後三人分賓主坐定,蕭征仲笑問,“不知秦相公與昌圃是幾時結下的緣分?”


    沈徽直言昨日與許子畏方才初見,說著笑看許子畏。後者會意,將昨日酒樓之事講給蕭征仲。惹得蕭征仲聽了忍俊不禁,用手點著他,直笑得說不出話。


    笑罷,又問沈徽,“聽蕭相公口音,應該是京城人。老夫離開都中有些時日,故人不多,不知蕭相公是從何處知曉老夫拙作?又是哪一幅入得青眼,可否告知?”


    沈徽半真半假的回答,“蕭某的確是京城人氏,曾見到先生所做湘夫人圖,一見之下再難忘懷,所以今日冒昧登門求訪先生佳作。”


    蕭征仲神色一凜,帶著些狐疑打量起他,“老夫在京時,常和一位內廷中官切磋畫技,辭官南下前,將那副湘夫人圖贈與這位中官。他後來曾修書與我,告知他已將拙作進獻給皇上,此事就在老夫離京不久之後,請問蕭相公是否與那位中官相識,是在他的宅邸見到的麽?”


    沈徽含笑道,“先生所說之人該是孫傳喜吧,蕭某的確與他認識,曾聽他多次稱讚先生書畫造詣極深,筆力不凡。”


    蕭征仲麵色一沉,怫然道,“那麽蕭相公此行,可是受了孫秉筆所托,來勸老夫進京應畫院待詔一職?”


    沈徽淡淡一笑,卻沒搭腔。容與知蕭征仲會錯意,又怕相談不豫,惹沈徽不快,忙施禮道,“先生請放心,家主沒有受任何人之托,也無意勸說先生做心中不喜之事。”見他眉宇間尚有憂慮,索性假托傳喜之名,將那日自己勸說沈徽,與其召他進畫院,不如放他自在吳中逍遙寫意的話,以及沈徽最終的決定和盤告知。


    蕭征仲麵色一點點和緩,深深呼出一口氣,“如此老夫就放心了,也要多謝孫秉筆成全。老夫在京數年,殫精竭慮辛苦自睢,最終一無所獲,對仕途早已了無期待。”


    沈徽沉默半日,忽然笑問,“先生稟賦既高,實非庸才,又有功名在身,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何故如此心灰意冷,寧願隱於紅塵市井以書畫自娛,也不願報效朝廷盡一份心力?”


    他語氣閑適,並沒有譏誚或高不可攀感,可字裏行間卻另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容與聽完直為蕭征衝捏一把汗,更擔心蕭征仲的回答會招來沈徽的不滿。


    好在蕭征仲沒有絲毫慍色,隻是搖頭笑笑,“老夫好容易在此間寄情山水,戲墨弄翰以自娛,方才找到人生真味,豈能再為浮名,將快樂拋閃。”


    話不多說,顯然有所保留,至少沈徽希望聽到的官場傾軋,對方終是諱莫如深,或許也有彼此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意思吧。


    沈徽也不強求,抿唇笑笑,略過這話不提,“蕭某特為向先生求一副丹青,且素聞先生楷書當世無雙,一客不煩二主,便請先生再賜書法一卷。”


    蕭征仲頷首應允,隨後拿出一副以小楷所書醉翁亭記,其文字精整挺秀,冰清玉致,宛若銀鉤鐵劃。


    容與自幼得進學堂,對書法自不陌生,在一旁看著,不由也在心裏暗讚,耳邊聽得沈徽笑道,“先生既得王右軍真意,且溫良精絕自成一家。從前就聽人讚過,先生楷書國朝第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蕭征仲直言不敢當,不無遺憾的歎道,“老夫閑來也做篆、行、隸、草幾味書法,但終因天性古板,端正有餘而曠逸不足,始終未能練好行草,也是老夫生平一大憾事。”頓了一下,對沈徽笑道,“孫秉筆一向通翰墨,蕭相公既和他相熟,想必也精於此道,可否賜書一副,讓我等一觀?”


    容與愕了一下,眼見著蕭許二人不斷以目光敦促,卻知道皇帝手書輕易不得流於外頭,恐被有心人得去,仿造筆記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正有些猶豫,一旁的沈徽忽然悄沒聲息的碰了碰他。轉頭看時,見沈徽笑吟吟道,“不瞞二位,蕭某因日前手腕受了些小傷,眼下還提不得筆。倒是我這小仆,一筆字頗拿得出手,連京裏貴人都曾誇過的,二位若不嫌,不妨給他個展示機會。”


    果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所謂京裏貴人,說的就是他自己吧,容與垂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二人倒不以為意,早就覺得容與相貌清俊,舉止溫雅,不卑不亢渾不似尋常家奴,於是連番相請催促,弄得容與隻好告了罪,走到案前,提筆飽蘸徽墨,沉思一刻,執筆寫下兩句:山川我正懷桑梓,水木君能共本源。相違不盡相留意,狼籍秋風酒滿樽。


    寫就擱筆,蕭征仲兀自含笑不語,許子畏已是擊掌笑道,“行草結合,清逸俊秀,潤而不狂。這一手字豈止拿得出手,蕭相公人品出眾,想不到連家人也這般脫俗。”


    沈徽一笑,旋即轉過話鋒,引著他們聊起古籍善本這類文人雅趣,輕描淡寫略過那兩行手書不提,也沒再去看身側,那垂手侍立的青衣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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