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碼頭靠岸,容與跟在沈徽身後下船。兩人都是一身石青色曳撒,頭戴網巾,容長的身條配上清俊飄逸的好相貌,打眼一瞧,倒像是大戶人家兩個貴公子相攜出遊。


    天色有些陰沉,剛剛才落了場薄雪,河岸兩旁和河上亭橋仿佛積了一層白霜,這景象和詩畫中慣常描繪的江南春日煙柳迥然異趣,又不似京城冬日那樣肅殺寂寥,卻是別有一番味道。


    沈徽負手看得出神,倒也沒忘記問容與去何處尋那蕭征仲,因故意逗他,“勞煩兄台去打探一道?”


    既是微服,稱謂上當然不能帶出幌子,容與乖覺的點頭,想起路上沈徽定下的規矩,可並不是兄弟相稱,忙低聲道了句,“二爺稍待,小的這就去問清楚。”


    容與環顧四下,早有藏身暗處的禦前侍衛上來接洽,把一早探知的結果說與他,那蕭征仲的宅子正是在閶門內文衙弄。


    沈徽聽完他回稟,側著頭,似笑非笑的讚道,“安排得還算周詳,比從前更知道盡心了,看來這一趟沒白派你出來。”


    舉凡他興致好的時候,特別愛調侃作弄人,容與意會,也含笑道,“跟二爺久了,不聰明也學的聰明了,這就叫近朱者赤!”


    沈徽朗聲笑起來,直道他是馬屁精,之後自有侍衛預備好了兩騎馬,二人直奔文衙弄而去。


    可惜他們都低估了蕭征仲受追捧的程度,那蕭宅門前早已門庭若市,府中的仆從正在門前一一檢驗名帖,見到陌生來訪者根本就不放行。


    容與有些躊躇,想著一味隱瞞身份,怕是難見蕭征仲一麵,可轉頭再看看身邊這位爺,周身的風華氣度自是掩蓋不住。倘若承認自己是司禮監掌印,隻怕明眼人一下便能猜出,沈徽就是當今天子。


    想了想,他低聲建議,“今兒怕是進不去了,不如去別處逛逛,容小的再做計較。如今天兒涼隻在外頭站著,沒得凍壞了爺。”


    沈徽一笑,也不多言,兩人牽馬信步朝蘇州最富盛名的山塘街溜達。一路行來,店鋪鱗次櫛比,街巷中招牌燦若雲錦。山塘河在街市旁緩緩流過,河上畫舫遊船不斷,其間偶有載著花卉的船隻從這裏前往虎丘附近的花市,花香沿著河水兩岸靜靜鋪散開來,沁人心脾。


    沈徽深深吸了一口四溢的芬芳,“人說紅塵中最富貴溫柔地當屬姑蘇,這話果然不錯,比起京城的莊嚴堂皇,倒是更讓人想要親近,你覺著呢?”


    容與正沉浸於感受小橋流水,眼前的景象和前世時他遊覽過的蘇州,有相同又有不同,當然更為古樸典雅。忽然聽他問話,也沒細思量便回道,“是,要是能長住在這裏,當一個蘇州人倒也快意。”


    沈徽勾了勾一邊唇角,“你是很向往了?那不如申請外放,是想監軍呢,還是到南京十二監混個閑差?京裏麽,到底憋屈了些,我瞧你在家中日子過得不舒坦,既要看那幫文官臉色,還要當差伺候主子,與其小心翼翼的,倒不如上外頭來逍遙自在,你說好不好?”


    這語氣越聽越不對,說是調侃好像還帶了點不滿,容與愕了一下,轉頭覷著他的麵色,忖度起方才回話不慎,被他抓住了小辮子,又有了這一番冷嘲熱諷式的敲打。


    “小的不是那個意思,因二爺問起這裏好不好,小的不過是照實說罷了,二爺在哪裏,小的自然跟到哪裏,絕沒有背棄主子的想頭。”


    這話也算是他的肺腑之言了,雖然歆羨浮橋流水吳儂軟語,浩渺太湖漁歌唱晚,可這輩子到底無緣於紅塵,也就沒有必要非執著於紅塵裏那點享樂。


    “聽上去還是懾於規矩,”沈徽斜睨著他,“我還以為你要說,你這輩子割舍不下的人,是二爺我呢。”


    耳邊嗡嗡作響,容與望著他,一臉悚然。割舍,這詞實在是太玄妙,聽得他心口一陣狂跳,好容易按捺住了,也還是有點張口結舌,理不清思緒該怎麽接他的話。


    看著他慢悠悠轉過臉來,幽深的一對眸子,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卻是讓人怎麽望都望不穿。


    臉上一陣發燒,被夾著霰雪的風一吹,倏然又是一陣涼,分不清冷熱,整個人仿佛作了病。


    沈徽一直饒有興味的盯著他,自然沒漏過他刷地一下變白的麵色,不無得意仰唇一笑,“爺對你有恩,為報答我,割舍不下難道不應該?多早晚還清了欠下的債,興許爺一高興,還真就放你出去了。”


    這麽說,還是不脫君臣恩義那一套,無非是要把自己綁死了栓牢了,容與垂眸一哂,其實大可不必,本就沒有想過要離開,既來之則安之,他從來都不是個喜歡強求的人。


    沉默一刻,再抬眼望去,卻是夕陽西下已近黃昏,滿目落日照樓船。


    不好再讓他這麽閑逛下去,侍衛早已尋了城內最好的客棧,先行打點妥當,容與按著他們告知過的方位,帶沈徽往客棧走。才行至一座酒樓前頭,卻見路邊圍了不少人,道路一時被阻住,重重人牆裏不斷傳出陣陣吵嚷聲。


    早有侍衛上前探看情況,不一時回來稟道,原來是有位秀才,因在酒樓吃飯忘記帶錢,要賣了他畫的扇子來相抵,眾人圍觀議論那扇麵應該值幾文錢。


    容與無意湊熱鬧,不想沈徽卻極有興趣,“我看那秀才很是風流倜儻,想必扇麵畫的也該有幾分味道,你還不去看看,若是好,買下來當禮物也使的,我就不計較你求不來蕭某人翰墨,無信無能之罪了。”


    容與被他噎得語塞,心道也罷,他是主子且由他吧。抬眼無聲示意周遭侍衛小心伴駕,別出什麽亂子,又將馬寄於酒樓處,和沈徽一前一後進了大廳。


    入內便看見臨街座位上坐著位白衣秀才,手中擎著一把折扇,正輕輕地搖著,臉上帶了一抹微醺的自矜之色。


    容與見他後首的位置空著,上前先檢視了一番,用帕子擦拭幹淨座椅,才垂手請沈徽坐了。因離那秀才距離近,剛好可以看清扇麵上的畫。


    原來是一副人物圖,圖中/共繪五人,居中一人頭戴文士巾,頗有儒雅之風,左手書桌旁侍裏二婢,一著紅,一穿白,色彩對比鮮豔明麗,右側站著位手持白牡丹的小姐,意態楚楚身姿綽約,身後則是她的隨從侍女。


    扇子側手處有題詩曰,“覓得黃騮被繡鞍,善和坊裏取端端。揚州近日渾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整張扇麵構圖精巧,人物尤其生動,筆法細膩而畫工脫俗。


    容與再看那秀才,年紀大概在二十五歲上下,未見得多英俊,卻頗有一股灑脫不羈的派頭,想來能做出無錢付酒資,而後在鬧市賣扇相抵這等事,也是真名士自風流了。


    正想著,隻見廳中走來一位服飾華貴的中年人,對著扇麵乜了幾眼,“不過是把普通扇子,能值幾個錢呀?”


    秀才瞟了一眼來者,隨口道,“足下仔細瞧瞧,心中有數再來問價好了。”言語中顯是對自己的畫頗為自信。


    那中年人接過去,隻瞥了一眼,便奚笑道,“這種隨手塗鴉之作也好意思賣錢?何況這畫裏的人都是誰啊?還有這詩,是你寫的?什麽端端,又是牡丹,不通的很,我瞧根本分文不值!”說罷,隨手將扇子擲在了桌上。


    那秀才不屑和他多言,一麵拾起扇子,一麵翻了中年人一記白眼。


    圍觀的人這會兒也開始起哄,不少人跟著附和,起哄說看不懂他畫的是什麽。秀才聽見議論,初時神情傲然,漸漸地,隨著說不懂的聲音越來越多,他竟像是也有些著慌,麵色難堪起來。


    沈徽聽了半日,屈指在桌子上慢慢敲著,忽作悠悠一笑,“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獨把象牙梳插鬢,昆侖山上月初明。這畫裏的故事,是唐代名士崔涯調侃揚州名伎李端端。畫上題詩為崔涯所做,全唐詩中亦有收錄。”


    秀才登時回眸,眼中分明有喜色,著意打量了沈徽幾下。之前那中年人仍是不解,“什麽名妓?誰是崔涯?全沒聽說過,噯我說,你們大家夥可有聽過?”他一疊聲問,圍觀的人又一陣鼓噪,多數人都跟著叫喊說沒有聽過。


    沈徽開了個頭,旁邊已有閑人願意幫腔,不急不緩對眾人解釋道,“那崔涯和李端端同為唐代人,前者以詩聞名淮揚,後者則是揚州名伎。崔涯常為勾欄中人題詩,舉凡他詩中稱頌哪位伎者,揚州城內富賈大戶皆會爭相拜會,若是他貶損了哪位,那人很快就會無人問津。所以勾欄中人都很怕被崔涯寫詩嘲諷。”


    “崔涯初見李端端,嫌她膚色黑,作詩奚落她是獨把象牙梳插鬢,昆侖山上月初生。李端端看後傷心憂憤,專在崔涯回家路上等他,乞求他垂憐,再題首好的來。崔涯禁不住美人苦求,便在原詩上又續了四句,就是這扇上所題的了。”


    這廂話音剛落,那秀才已拍手大笑起來,“不錯不錯,鄙人畫的正是這個故事,隻是這崔涯前四句分明說李端端黑,後四句又讚其恰似白牡丹,不期一日,黑白不均,顛倒黑白的能耐也可謂是不同凡響了。”


    那頭圍觀者紛紛開始起哄,說這故事如此香豔,畫也值得買回去細細琢磨,引得那中年人又再度湊近,隻問秀才要再借扇一觀,然而那秀才卻似沒看見一般拒不睬他。


    倆人正拉扯之時,一個總角男孩從外頭跑進來,直奔秀才,放下一袋銀兩,氣喘籲籲道,“爺出門也太急了些,喏,錢到了,爺快回家吧,別在這裏賣扇了。”


    事情至此,那秀才已不用拿扇子換酒錢了,可人群中偏有好事的直叫嚷,說一碼歸一碼,錢雖有了,但扇子依舊還是可以賣的。


    便見那總角男孩環視四下,高聲道,“我家相公是名滿江南的吳中四傑之一,許子畏許先生!他的畫兒,豈是在這等市井之地隨意叫賣的,你們出的起買扇子的錢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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