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太嶽告退出去,沈徽又開始這一日批閱奏疏的工作,暖閣裏迅速安靜下來。隔了一會兒,沈徽拿了禮部折子遞給容與,示意他看今春恩科策論擬定的題目。


    今年正值大比,因升平帝駕崩,春闈也順時延後了三個月,開試日期定在了十天後。想來這會兒京城已是學子雲集,各州府的舉子和國子監監生們共聚禮部貢院,場麵一定很是壯觀。


    容與按捺不住好奇,聯想前世高考的場景,一樣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多少人指望這一考能改變命運,連自己當年也同樣抱著這樣的想法。


    沈徽見他不說話,笑看了他一眼,“發什麽愣?是不是琢磨著,想去看看那些日後的國之棟梁,都長什麽模樣?”


    輕而易舉就猜中了他的心思,容與於是笑著答是。


    沈徽略想了想,方道,“會試那幾天自然不成,你要好奇便趕這幾天去吧,京裏的客棧早都住滿了這些人,沒準還能碰上幾個有趣兒的,也替朕去探訪一遭兒,看看有沒有真正有才華可堪重用的。”


    這是許他出宮了,容與禁不住一陣竊喜,隻是麵上沒敢太表露,也沒忘記叩謝沈徽準他出宮的恩典。


    沈徽知他憋著滿心歡喜,淡笑著揶揄,“正經事不見你上心,光想著溜出宮去。你倒說說看,掌了這幾個月的印了,各監頭頭腦腦換過了幾個,人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朕瞧著你怎麽就一點不見火氣?”


    這話多少有試探的意味,容與心知肚明,十二監的掌印稟筆都是升平朝留下的老人,有的甚至做了數十載大太監,在前朝也有不少盤根錯節的親戚勢力,相對於這些人,他不過是初來乍到者,所依仗的隻是沈徽的寵信,要想立時動作開銷幾個不易,還須韜光養晦再做思量。


    於是他將各司掌印秉筆的情況簡述一番,更不諱言道明個中利害,一一詳述給沈徽聽。


    沈徽沉吟著,隻問他,“別的都罷了,那個夏無庸連個李成的畫都辨識不出來,這種庸人白占著個好位置,你打算也留著?”


    容與頷首說是,“夏無庸辦差也算勤勉,隻是水平有限,臣覺得與其罷免,不如提拔個有眼光的秉筆來幫襯他。”


    想起那日傳喜曾拜托他的事,就勢回稟道,“禦用監有個叫孫傳喜的僉書,對書畫有些鑒賞力,臣覺得可以升他做個秉筆。”


    沈徽嗤笑,“當日一屋子禦用監內侍都斷不出那副畫,還要找了你這個外人來,這叫有鑒賞力?”


    容與略略一笑,“他眼光是不錯的,隻是礙於夏無庸是上峰,不好太露鋒芒,所以才找了臣去,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沈徽不置可否,半晌,嘲笑他道,“看來人家比你聰明得多!”


    容與承認,低頭一哂。其實內廷之中比他聰明的人比比皆是,為什麽偏巧是他占了這個位子,自然是因機緣巧合這四個字,不得不說,他的經曆真是再一次證明,運氣這種東西是真實存在的。


    次日容與伺候沈徽用完早膳,便告了假,帶上林升一道從東華門出了宮城。


    林升現如今已和容與非常親近,有雙方性子投契的緣故,也有林升格外有心的原因。


    因容與平日隨侍皇帝,一天下來,既要和臣僚們鬥心眼為沈徽擋麻煩,又要小心謹慎的應對沈徽的各種問題,心神難免疲累,再加上禦前伺候,隻能站在沈徽身後隨叫隨到,六七個時辰下來小腿常常又酸又腫。


    他自己很清楚,照這麽下去,早晚得患上靜脈曲張。因此會準備幾個迎枕,下了職之後將腿墊高,讓血液回流。


    林升看見過一次,沒有多問便記在了心上,此後他晚上再回房,那迎枕必定已準備妥當,且高度合宜,熱水也一定是現成就有,不需他再說一句半句,林升就會蘸濕巾帕慢慢為他熱敷膝蓋和小腿。


    此外林升還有個好處,就是性子活潑,時常會講些笑話和宮裏逸聞給容與聽,他年紀小,又是伺候掌印的心腹,大夥都很給他麵子,誰都願意和他兜搭兩句,他也就成了容與獲取宮內消息的極好來源。


    一個貼心伶俐的少年,讓容與既省心又寬慰,有時候也禁不住會想,倘若能有這樣一個弟弟倒也不錯,偏巧他們還都姓林,興許五百年前真是一家子。


    這會兒容與帶他出來,笑問他可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他歪著頭想了半天兒,“太多了,小人常聽那些辦差的內侍說京都繁華,酒肆茶樓商鋪林立,數前門外最是熱鬧,還有天橋那兒有好多有趣兒的雜技戲法表演。”


    “哦,對了,還有米市胡同的金陵烤鴨,說是太/祖時期就在南京出名的老字號。”林升圓圓的眼睛瞬間一亮,“太宗遷都之後這家店又跟來了北京,據說參加會試的外省舉子們來京必去那裏品嚐烤鴨,唉,這些個文人墨客也真是會享受,像先生您日常在內廷都沒有這麽好的口福。”


    因這趟出宮並非辦差,他們二人也都換了尋常直裰,為不惹人注意,容與就讓林升在外喚他做哥哥,可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隻說萬萬不敢僭越,無奈之下容與也隻得叫他改口稱先生就好。


    聽他說的熱鬧,容與笑道,“其實外省學子去品嚐金陵烤鴨,倒也不僅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那家名為合意坊的老店原是有段掌故的。”


    康靖三十年,時任都禦史的文仲芳彈劾權相商衡反遭誣陷,下朝之後心中苦悶又兼饑腸轆轆,不經意間來到這家店,內中食客有認出他的,便告知了店主。店主仰慕他是忠義之士,親自端鴨斟酒,一番攀談之後文仲芳得知店名為合意坊,就要了紙筆書了這三個大字,店主將其製成匾額掛在店門上。


    後來文仲芳因再度彈劾權奸被構陷下獄,有人便來合意坊要將其手書的匾額摘下,店主以身護匾,雖被圍攻毆打也不肯鬆手,幫閑者見狀隻得作罷,從此合意坊聲名更是遠播。後世學子們常自發去那裏憑吊紀念文仲芳的浩氣丹心,並以此勉勵自己。


    故事說完,阿升撓了撓頭,不解的問,“這文仲芳也是不開眼,一次彈劾不成還不明哲保身,竟然還再來一次,可不是找死麽?”


    容與忖度著,該如何跟他解釋個中意義,“文公是禦史,即言官。言官的職責就是要指出君主的過失並規勸,同時還要左右言路,彈劾糾察百司。北宋司馬光曾經說過,凡擇言官,當以三事為先,不愛富貴,重惜名節,知曉治體。足見言官必須是道德品行極為高潔之人才可擔當。”


    說到這個,容與是真心覺得禦史台等科道的存在,在這個時代很有必要。廣開言路是製約權力行之有效的一個辦法,在以人治為基礎的古代社會需要有言官存在,借此規範各個職權部門的行為,在關鍵時候能夠起到正本清源,撥亂反正的作用,當然,一切還都有賴於君權是否高度集中,君主本人品行是否足夠寬容。


    他微笑著給出結論,“所以言官不能隻知明哲保身,趨利避害附勢苟全,否則朝堂上就沒有人能保持中正立場。”


    容與說的都是肺腑之言,隻是那時候的他從沒想過,日後有一天,自己也會被言官們集體彈劾,奏章上書八條大罪,諫言沈徽將他置之重典,交法司重處。


    林升聽的頻頻點頭,仿佛有所悟,稚氣的臉上現出一抹老成持重的神色,那樣子十分有趣,半晌忽然眨眨眼,“我看先生就符合司馬光說的那三點,人品也很高潔,要是先生也能做言官就好了。那樣的話一定會是朝廷之幸。”


    容與愣了一瞬,不禁啞然失笑。自己這樣疲遝懶散的性子,隨遇而安的脾氣,哪裏稱得上人品高潔?充其量隻是不愛招惹是非,對旁人的生活沒有好奇心罷了。林升到底年紀小,誰對他好,他就自然而然覺得對方也是好人,判斷的標準十分簡單。


    何況言官不是隨便什麽人就能當的,容與可不覺得自己有犯上直言的勇氣,他現在倒是越來越貪戀安逸。說不清道不明的,這個世界對他來說,仿佛開始有了吸引力,讓他不僅想活下去,還想盡力活得舒心愜意。


    他猶自陷入沉思,林升憋不住輕聲叫他,問是否要去合意坊,看看學子們如何一邊大快朵頤一邊錦心繡口,容與是無可無不可,笑著說好,兩人便調轉馬頭朝米市場胡同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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