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鳴風以為你不會來看我呢……”她憔悴的麵容上露出了舒展的笑意,明明是發自內心的笑,但看起來卻又像是久經世事無力去反抗命運蒼白的笑。


    “你是我的學生,我是你的先生。”他微微一笑,臉上的褶皺全都舒展開來。


    忽然,就在朵朵飄下的桃花中,他道:“鳴風,我娶你吧……”。


    聲音很輕,輕到就如這落下的片片桃花沒有重量,但卻片片有意,落到了她的心上。


    她眼中的淚流了出來,可隨即一縷血從她嘴角溢了出來,她輕輕倒在了地上……她這頑疾,其實也是思念成疾。


    還是他……幾個健步到她麵前,將她接到了自己懷裏。


    屬於她的生命氣息正在逐漸消失,她感覺的到她呼吸也隨之輕了起來,可有些話,她想真正說出來:“先生……當年你執政那幾年,他們都說我在宮內的行為不舉……其實我都是裝出來的……我……我……想氣你!”。


    她從來沒有過任何的不舉行為,那些俊美的少年郎她都是下了死命令,依著強硬的手段讓他們裝出來的,她呢……或許深陷命運的泥潭早已渾濁不堪……


    可為了他,她這愛了一生的先生,她願意為他去守候自己最後的清明,那片清明裏有她和先生的桃花林。


    “鳴風,這些……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我的學生,我最了解你!”


    “先生……你說要娶鳴風的,可……來不及了……我……我要死了……”


    “來得及!”


    “先生……鳴風還是喜歡看你笑!”


    她說話越來越輕,就像是陷入了沉思一樣,每說出一句話都像是深思熟慮了許久,他神情一直很平靜,可那雙透著滿是悲意的渾濁老眼,掩飾不了他的心情。


    也聽聞她的話後,他臉上重新出現了和煦的笑容,隻是比哭還難看。


    “鳴風啊,我們這就拜堂……”


    “一拜天地!”


    “先生,真好……”


    他靜靜抱著她,嘴中說起了司儀之詞,她強打起精神臉上洋溢出一個幸福的笑容。


    “先生,鳴風……當年……那副畫畫的不好呢……”她覺得她累了,想要好好睡上一覺,隻是她想再看她一眼,可眼皮怎麽都打不開。


    她又覺得當年那副畫畫錯了,後來的一些年她都覺得畫在畫上的東西都隻可能是畫,成為不了現實……可成為了現實,又怎麽和畫都對不不上。


    “先生,我真想……”


    “二拜……”


    黑子剛要再說出司儀之詞,可懷裏的明珠卻話說了一半停了下來,他想要聽她說完。


    也許……她是要說,我真想回到那一年,那片落石村的桃花林,在那副畫上畫上我們年老後的自己……


    恍惚間,他聽到了她銀鈴般的笑聲,也仿佛見到了她在年華尚好時在那片桃花林裏嬉戲的身影。


    一行熱淚自他眼角流下,他知道她永遠也不會叫他“先生”了,她要去找她的桃花林了,她累了,要休息了。


    隱匿在暗處的慕容修也在看著這一幕,她不知道黑子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明珠,但她呢……有些同情明珠,也就在靈魂要脫離軀體時,她素手一揮,將她的靈魂收進了一個羊脂玉瓶中溫養。


    這是魔道修士拘禁凡人靈魂的手法,一旁的吳沐卻沒有阻止,她道:“你不是說過,人都是自私多一些的嗎?”。


    “我是很自私,現在也是一樣……所以我要還她一個‘黑子’,你要一起來嗎?”


    “好啊,那算本姑娘一個!”


    吳沐根本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可看著那雙狹長好看的眸子裏透出一縷少見的溫情,她一口爽快答應了下來。


    ……


    黑子先生離開了齊國都城,走得無聲無息,連地上的塵埃都不曾驚起,他沒有再去周遊列國,而是回到了青山縣落石村。


    沒有去已修的十分奢華的王府,而是去了村中那座幾十年無人問津的學堂,前麵那片桃花林開得豔麗又旺盛。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隻是在這片最熟悉的地方,卻是連一個陌生人都見不到。


    他找來一把掃帚,推開學堂的門,佝僂著身子輕掃著裏麵的蛛網灰塵。


    也就此,他在此處住了下來。


    幾十年的時間改變的東西很多,落石村的人都知道黑子成了全天下的聖人,卻不知道他何時回了村?


    隻當是村裏那處破敗的學堂裏來了位瘋癲、年近古稀的老頭,因為那處學堂已被他打掃的十分幹淨,可他還是要拿掃帚去掃上一遍,然後坐在桃花林裏發上一整天呆。


    也又過了幾年,黑子又像往常一樣打掃學堂時,腳下隻是微微絆了一下,他便摔在了地上,好半天他才從地上緩緩爬起。


    卻也注意到了隨身一直攜帶的那幅畫也已經摔在了地上,並且剛好撞在了一塊尖銳物塊上,一副畫徹底被撕裂成了兩半。


    這幅畫,是昔年明珠畫的那副……


    也仿佛這幅畫會從一為二是在暗示著一些什麽,就如分開的畫上,他和明珠也各占一半,也常年分居兩地……


    也直到他看到屬於自己的那部分上寫著“歸一”二字,他想了昔年給明珠歸一的解答,如今他覺得……他的回答錯了。


    歸一……其實也是一切回歸原始,回歸自己的本心,那麽他的本心是什麽呢?


    又看著這幅已一分為二的畫,他覺得或許在過去的五十年時間裏,他一直都沒有遵循過自己的本心。


    五十年的時間裏,他一心全都貪在了天下太平上,也其實他根本不喜歡“太平”這兩個字。


    “那麽……我是誰?我該是誰?”他將畫收起,如獲至寶一樣揣在自己懷裏,也不知為何,他突然對這個問題感興趣了起來。


    思索著這個問題,他邁著步子向王府走了過去,他想去問問王白。


    王府的朱門一直緊閉,幾個奴仆見著村裏破敗學堂住著的那個瘋癲老頭走過來,抬手就要把他轟走。


    也隻有府內的老管家讓出了他是黑子先生,對著奴仆們破口大罵道:“混帳東西,你們連黑子先生都要趕嗎?”。


    誰也不曾想過,這個穿著樸素衣服的古稀老人會是聞名天下的黑子先生,一群人趕忙改了態度,對他躬身恭敬行以一禮。


    “無妨,你們老爺在嗎?”黑子先生倒是並不在意,眼見門打開就往裏麵走了去。


    就像當年的土財主一樣的王鰥夫,王白正坐在院中百無聊賴的曬著太陽,見著黑子走來,蒼老的麵容無喜無悲,對他的到來不意外也不驚喜。


    他什麽話都沒有說,而是吩咐下人們擺了一桌酒席,這時他才露出微笑道:“好久不見了,聊聊吧。”。


    就如常年不見的親兄弟,他們說了很多,各自訴說著各自的一生,說著那些隨時間已經漸漸開始褪色的記憶。


    許久後,王白長歎一口氣道:“我這一生,很滿足了……”。


    他確實也很滿足,娶了一個賢惠的妻子,還有了一個孝順的兒子,後來他要去經商……也便成了齊國遠近聞名富可敵國的大戶。


    他這一生,也看似過得大風大浪,但其實也沒經過什麽風浪。


    反觀黑子一生,一路平平靜靜,毫無波瀾就平步青雲獲得了前無來者、後也少有人能與他比較的名聲,可實際呢……他一點也不如王白幸福。


    “其實年輕的時候我就看得出來,你的目光不在這偏居一偶之地的落石村,甚至不是齊國……咳……咳咳……”王白終究還是年紀大了,也才寥寥幾杯酒下肚,就嗆得他臉色潮紅起來,直喘大氣。


    “我們老了啊……”他渾濁的雙眼看向門外,一顆古樹上,寄居在上麵的春蠶即將破湧而出,而春也即將要過去,夏也將來臨。


    天地間又將多出一隻美麗的蝴蝶。


    隻是屬於他的春夏又還有幾個呢?


    黑子沒有立時說話,而是向王府內的仆人要來了一麵銅鏡,在鏡中他仔細看起了自己的容貌,滿頭白發鬆散,蠟黃褶皺的皮膚像是樹皮。


    少許時間後他道:“是啊,我們都老了……”。


    話語中透著一種平靜,人之一世最後的歸宿不都是那幾方大的土地,隻是這其中也有疑慮,就好像他第一次才注意到他年華已逝的事實。


    “隻是我呢……有個問題我想問問你,我是誰?”


    “這個問題,你自己該是知道的,就像你知道我原來的名字顏白一樣。”


    對於黑子的到來,王白一點都不意外,可見他問起,他有些意外,渾濁的眼睛裏也有著一些黯淡。


    “我以為我們都是一路人……平平安安又平平淡淡的過完一生不好嗎?”他顫著聲音說道,也雖然他忘記了很多事情,亦可以很平靜的說出“顏白”兩個字。


    可看著對麵黑子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渾濁,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黑子對著他認真說道:“人總該要知道自己是誰的,不然就像我這一生,一點也不關心天下,卻關心了一輩子,我想去找真正的自己……”。


    他太討厭“太平”兩個字了,因為這兩個字他錯過了太多,他覺得真正的自己肯定也不會喜歡這兩個字,肯定會以著自己的本心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也的確,無論是薑天恒還是莫無念都不喜歡這兩個字,可前者已然把這兩個字走了一遭,後者呢……一切都是未知。


    他走後,王白蒼老的容顏上滿是愁容,他長長歎出一口氣道:“我記得你叫莫無念來著。”。


    他並沒有想起任何的記憶,可有些信仰一般的東西一旦建立,哪怕崩塌也會在內心淺意識裏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沒有再與王白說話,黑子起身佝僂著身子向外麵走去,他先是走回到了村口那棵大槐樹下發起了呆,他記得幾十年前的時候,他是在這顆樹下雕刻著什麽東西來著。


    也幾乎沒多想,他找來了雕刻的工具,亦托人遠來幾根木頭,就在樹下雕刻了起來。


    就像他年輕時那樣,還不到幾天的時間,一頭虎就在他手下活靈活現的活了過來,若是再給它刻上眼睛,也或許他它真的會張出血盆大口咆哮上幾聲。


    但他卻好像一點都不滿意,拿起鑿子就把這頭虎給鑿爛,讓一旁路過的人見了連連搖頭可惜。


    “老人家,你收弟子嗎?”


    村中有年輕後生見了,也萌生了拜他為師的想法,但被他一口給直接拒絕。


    又過了幾天,有人路過這裏見他又雕了一頭虎,隻是這頭虎遠不如上一頭傳神,隻是空具其形,真的就隻是一塊爛木頭。


    就這樣整整一個月過去,再來看他雕的東西,他雕的東西越來越不像話,四不像的就像是一個初學者在一塊上好的木料上隨意用刀刻了個大概模樣,甚至初學者也比他要刻得好上許多。


    他看著卻露出了笑容,喃喃自語道:“原先的我是根本不會雕刻什麽東西的……”。


    既然他要知道自己是誰,找回原來的自己,那他就要忘記作為黑子會做的一切。


    最終又是一個月過去,他再看著木料卻是一點感覺都生不起來,就像江郎才盡一樣,他完全失去了在木雕上的天賦。


    但也奇怪的是,他卻也執著了起來刻木劍,也明明他剛剛失去木雕上的天賦。


    不過一些屬於黑子東西忘記,另外一些東西卻想起,他隱約記得年輕時記憶未失時,他是要去殺一個人的,也根本記不起那個人是老是少,或男或女……總之那個人他很討厭!


    他也記得是有屬於自己的一把劍來著……


    但也許他可以去做一把劍去殺了那個人,這個想法很幼稚,但他卻神色堅定,用手中雕刻的工具去做了起來。


    來來回回又三個月,他也終於做出了一把劍,但這把劍在用材和做法上全都不敢恭維,就是拿一根朽木在上麵隨意削了兩下。


    “對了……”也似是又想起了什麽,他用雕刻刀在這根爛木上刻下了“歸一”兩個字。


    也似乎是每刻下一筆,這把木劍便越發凝實了起來,泛出了黑鐵一般的光澤,再最後這把劍完全通體幽黑。


    但任誰看上一眼,還是會覺得這是一把木頭做的劍,即便外表看著有改變,但本質還是沒有改變。


    “我得找到他,去殺了他。”他渾濁的雙眼透出一絲清明。


    ……


    又是十五年過去,他行走在雲霧飄渺的山峰上,也真正到了耋耄之年,容顏顯得更蒼老,即便他的身體還算硬朗,可每走上幾步他就得靠在山路一旁的大石頭上休息一會兒,昔年做的那把木劍執在他手中更像是拐杖。


    就如每個最普通的人那樣,到了一定的年紀都會疾病纏身,也就在在幾年前,他的視線開始模糊了起來,身子十來步內的東西都看著不太清晰。


    可越是感覺到身體的衰老,他也越是堅定又倔強的想要知道自己是誰,也越想殺了那個根本一點兒都想不起的人。


    這十五年來,他漫無目的的遊走著,就像他稍上年紀時周遊列國一樣,可身體遠遠連那時都不如,連齊國都沒有走出去過。


    直到他看到了一座峰,一把筆直的像是劍一樣的峰,也許呢……站得高也該能看的遠些,他該能看到他想看到的一切。


    但連一半的山路都沒走上去,他便體力不支,但一雙早已渾濁不堪的眼睛卻前所未有堅定,隻是又休息了一會兒,他拖著病弱老軀,一手拄著那把劍,步舉步維艱的往峰上走去!


    轟隆!


    可天工說不作美就不作美起來,一聲悶雷後,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混著青苔的山路越發滑了起來,他每走上兩步就要摔上一跤。


    碰!


    又是摔了一跤後,揣在他懷裏的畫摔了出來,當年那副畫本就有損,現在被雨一泡,上麵原有的顏色也開始漸漸褪去。


    本就一分為二的畫上所有東西都混雜成一團,隻有“歸一”兩個字異常清晰。


    “如果說勢必要忘記些什麽,才能想起些什麽,那鳴風啊……先生我寧肯做一輩子黑子!”他倒在地上卻久久不願爬起,凝視著那兩個字,也回想起他的一生。


    話語透著固執,就跟他固執的爬在地上不願起來一樣!


    似是他的情緒有了變化,他手裏的木劍也開始有了變化,褪去了它黑鐵般的光澤,恢複了它腐朽的模樣。


    隨之一同有變化的還有他的外貌,他佝僂的身軀開始挺拔起來,臉上的褶皺也舒展開來,根根白發也開始現出黑衣,渾濁的眼也開始越來越清明,隻是目光也越發淡然了起來。


    他再從地上爬起,已然是青年的模樣,他淡淡道了一句:“也許我的歸一本就是場錯誤。”。


    聲音平淡,靜的聽不出任何波瀾。


    可他隨即又道:“鳴風,先生真的對不起你……”。


    也許,人生本就是如夢如幻,去尋找自己的過程本來就是錯誤,每一次所謂的成熟都是去扼殺一次原來的自己,從而重生的新的自己。


    也正如莫無念化為黑子,就要扼殺了原來莫無念的意識,而要再成為莫無念,就要再扼殺了黑子。


    但其實莫無念是他,黑子也是他……無論去殺了哪一個,都是他自己。


    再也許歸一,從來沒有“一可”歸,可歸的也隻有一顆初心不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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