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城外的山口,車子不好再進,曹解放留在車裏看車——它要是進山“嗬哆羅”亂叫一通,太不莊重了。


    幾個人下車,各自背包,帶幹糧、水,徒步往裏走。


    這像是峽穀的步道,兩側山上,樹高林密,遮天蔽日的,帶森森的冷——不知道是風吹的,還是心理作用。


    山頭很多,一個連著一個,木代拿望遠鏡掃了一下,隱隱的,每處山上,都能偶爾發現一座兩座隱在長草間的碑。


    這“掃墓”的工作量不算小,而且木代事先打聽過,山裏並沒有形成固定的墓葬群,也就是說,各自為葬,葬的高、低、近、深,全看戶主的財力和當時風水先生的選址。


    如果能分組作業的話,大概效率會高些,然而沒等羅韌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曹嚴華已經哆嗦開了:“我覺著吧,大家一個挨一個的,別走散了,這樣踏實點。”


    於是依著木代說的,先燒了香,團團四拜,饒是如此,上第一個山頭的時候,心還是砰砰亂跳,忍不住要屏住呼吸,總覺得自己是外人,進了另一個地界,哪裏都要注意,哪裏都要小心。


    林子裏有點暗,幾個人沒有商量,自然形成分工,木代會幫羅韌打手電,讓他看清楚墓碑上的字,炎紅砂拎著黃紙,每次抽了一兩張,一萬三就會幫她點火、擱下,至於曹嚴華,他的手幾乎是一直合十在胸前的,隨時隨地,四麵八方,一路都在“打擾了”、“別見怪”。


    墳的分布,的確看不出什麽邏輯,有的是孤墳,有的是同姓三五個聚在一起,有的磚砌石俢,有的就隻是插了個木樁,刻字權當墓碑,幾百年風吹雨打下來,字早已看不清了,木頭也朽爛,縫裏甚至長出木耳來。


    這座山頭掃過,花了兩個多小時,約莫二十來座,年代上,有民國的,也有晚清的。


    休息的時候,站在高處看遠的望不到邊的憧憧山頭,羅韌有些發愁:這才是他們到的第一個峽穀的第一個山頭,這速度……實在堪憂啊。


    的確如此,這一天下來,掃了四個山頭,基本一無所獲,還遇到一座明末的墳,大概是被盜了,棺蓋斜開,看著怪淒涼的。


    瘮歸瘮,幾個人一合計,還是給填土葬了,也算功德一件。


    說來也怪,修了這座墳之後,曹嚴華心裏倒不怕了,絮絮叨叨跟一萬三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呢,人要是真的死後有靈,也知道我們這些人不是壞人,會保佑咱們的。


    出穀的時候,天已經擦黑,回去的路上,曹嚴華抱了曹解放,手裏掬一捧小米,看著它篤篤篤地吃,居然主動提議說,這樣速度太慢了,要麽明兒個分組吧。


    第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第二天,分了兩組,掃過的地方是多了,但結果還是同樣,不是所有的墳都會有墓碑,而大多數墓碑隻是“先考xxx”、“亡妻xx氏”,即便有字,也形成不了訊息。


    羅韌幾乎要懷疑,自己這方向究竟是否正確了。


    期間跟萬烽火通過電話,暫無進展,神棍也打過電話,他倒是萬事不愁的,說:“那我就不急著過去了,再研究研究——這銀眼蝙蝠,說什麽都不飛呢。”


    第三天,再次一無所獲,倒計時的牌卡眼見翻到“13”,車裏的士氣低落到極點。


    羅韌說:“回去找個館子,大吃一頓吧。”


    曹嚴華來了精神:“火鍋吧!小羅哥,回去的那條路上,有個‘重慶老火鍋’,我惦記好久啦。”


    進店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隻他們這一桌客人,正當中的桌子,大鴛鴦鍋燒開,清湯滾著鮮,紅油泛著香,什麽牛羊肉片鮮藕土豆鮮蝦豆皮擺滿了兩桌子,火鍋的熱氣往上翻滾,好不熱鬧。


    曹解放被拴在靠門的小桌角上,因為店主抱歉的要求了:“雞就別亂走了吧,這火鍋店,萬一滑著燙著……”


    這熱鬧竟與它無關,曹解放多少有點小憂傷。


    吃到一半時,一萬三筷子拈起一根豆皮,問曹嚴華:“曹解放吃豆皮嗎?”


    曹嚴華正忙著把羊肉片往辣油碟裏滾:“豆類是吃的,豆皮就不懂了。”


    “我去試試。”


    他興致勃勃挑了根豆皮過去,走到半路時,看到洗手間回來的紅砂正在跟店老板說話。


    “能給做碗麵嗎,想吃麵條。”


    “抱歉啊姑娘,我們這火鍋店,沒麵條。本來有下在鍋裏涮的那種,也賣完了……”


    ……


    回來的時候,桌上還是熱鬧,熱氣騰的人的臉都看不清了。


    曹嚴華問他:“怎麽樣,解放吃豆皮嗎?”


    “貌似……興趣不大。”


    回到酒店已經很晚,各自洗漱,曹嚴華對著倒計時牌卡幾乎垂淚:“再過一兩個小時,就變‘12’了啊。”


    一萬三在洗手間刷牙,正咕嚕嚕涮水呢,眼角餘光忽然瞥到炎紅砂開門出去的背影。


    他趕緊一口吐了水,抹了嘴出來問木代:“紅砂出去幹嘛呢?”


    “人家去買女孩兒用的東西,你怎麽什麽都問。”


    是嗎,一萬三覺得奇怪,想了想,還是開門出去。


    電梯停在底樓,看來紅砂下去了,一萬三猶豫了一會,也撳了下去。


    出了電梯,大堂不見人,向前台打聽,服務員給他指路:“喏,去後廚了。”


    一萬三小跑著過去,後廚的門開著,炎紅砂在裏頭,正跟一個帶廚師帽的廚師比劃著說話。


    別著身子在門口聽。


    “就下碗普通的麵就行,清湯麵,放點青菜,再幫我打個荷包蛋。”


    “姑娘,這不是酒店服務,菜單上也沒,得另付錢啊。”


    “嗯哪。”


    過了會,裏頭沒動靜了,一萬三伸頭去看,爐灶擱了一個砂鍋,火舌舔著鍋底,廚師正用兜網洗著小青菜,炎紅砂坐在小板凳上,抱著膝蓋,一直盯著砂鍋看。


    一萬三跑出來,忽然轉身,跑回到大廳,撳了電梯上樓,出來之後,一路跑到房間門口,砰砰砰拍門。


    曹嚴華開的很不耐煩,還埋怨他:“出來進去的,也不知道帶卡。”


    一萬三一把推開他,幾步衝到炎紅砂行李麵前,拉鏈拉開了翻著看,木代奇怪:“一萬三你幹什麽?”


    他不答,一樣樣的翻,捏到行李袋內層,硬硬的,好像是卡,趕緊拉開。


    羅韌過來了,曹嚴華和木代也過來。


    一萬三看炎紅砂的身份證,過了會悶悶地說:“咱們都傻子啊……今天紅砂生日呢……”


    炎紅砂小口小口的吃,麵條一根一根地拈咬,荷包蛋是糖心的,筷子捅破,金黃色的心流出來,暈在麵湯裏,這感覺簡直稱得上是幸福了。


    她努力去拖時間,想讓這一碗麵的時間久些,拖的廚師都不耐煩了,拖到最後一口麵湯都被她喝下。


    她把空碗放進水池裏,說:“不好意思,麻煩你洗碗了。”


    然後才出來。


    進了電梯,撳好樓層,安靜地一路往上。


    從前,每次生日都過的隆重,炎老頭會專門在大飯店包個包房,上一大桌精心烹飪的菜,她盡可以淺嚐輒止,也可以一筷子不動,但最後上的壽麵要吃。


    最簡單的那種,銀絲麵,綠葉菜,打一個荷包蛋,炎老頭說:“這是長壽麵啊,長命百歲,一定要吃的。”


    電梯內裏像模糊的鏡麵,她站正,盯著自己的影像看,然後向它揮手,說:“生日快樂啊。”


    出了電梯,走廊裏靜悄悄的,門卡開門,嘀的一聲。


    屋子裏黑漆漆的,大家都睡了,真是的,也不等她。


    炎紅砂噘了噘嘴,摸著黑,腳步放輕往裏走。


    剛走了兩步,忽然聽到哧拉一聲火柴劃著的聲音,一小朵溫暖的焰頭亮在暗裏,漸漸的暈開黑暗,她看到持著火柴梗的木代,小心地去點蛋糕上插著的數字蠟燭。


    23,那是自己的生日年紀呢。


    蠟燭點起,那團光漸漸蘊開,炎紅砂看到木代、羅韌還有一萬三,堆放著的蛋糕盒、紙碟、塑料餐刀、生日禮花筒,有點像做夢,眼前漸漸模糊,炎紅砂使勁閉了下眼,又吸吸鼻子。


    看到木代笑著說:“紅砂是個小可憐兒,過生日怎麽不說呢。”


    炎紅砂幹巴巴的回答:“因為你們都挺忙的……”


    忽然說不下去了,就那麽在原地蹲下來,抱著膝蓋哭起來。


    木代忽然也有點繃不住了,伏到羅韌懷裏偷偷掉了兩滴眼淚,一萬三過去,想扶炎紅砂起來,炎紅砂抱住他胳膊,繼續嗚嗚嗚地哭。


    一萬三說:“二火啊,別太感動了……”


    炎紅砂還是哭,一萬三有點無奈。


    “這樣二火,打個商量行嗎?這準備的倉促,也沒給你買禮物,你要這麽喜歡這條胳膊,你拿去算了,沒事還能撓撓癢什麽的……”


    炎紅砂噗的笑出來,把他胳膊甩開,吸了吸鼻子,說:“去你的。”


    於是擦幹眼淚起來,被簇擁著到蛋糕邊,左右看看,奇道:“曹胖胖呢?”


    羅韌朝裏屋努了努嘴:“來了。”


    話音剛落,裏屋的門開了,那裏的燈光大亮,曹嚴華一臉肅然,抱著一束花,滿天星夾著百合、鬱金香、鳶尾,腳邊站著曹解放。


    炎紅砂看見曹解放就噴了,也不知道曹嚴華怎麽想的,拿透明膠綁了朵萬壽菊在曹解放腦袋上,曹解放翻著白眼,一副沒好氣的模樣。


    曹嚴華抱著花,鄭重地向炎紅砂走來,大家讓他領起獻花的大任,他力圖走出紅毯一樣的效果,然而顯然事與願違:開始隻是炎紅砂笑,後來一萬三扶著桌子就蹲下去了,木代笑倒在羅韌懷裏,至於羅韌,一直努力偏開了目光不看他。


    好吧,曹嚴華訕訕。


    隻好說:“紅砂妹妹,大晚上的,實在買不到什麽禮物,店都關門了,我們都說好了,先欠著,一定補。”


    炎紅砂幾乎笑出了眼淚,接過來,說:“好。”


    然後許願,燭火搖著曳著,她一直盯著看,說:“我希望,我們明天就能找到關於這個壟鎮的線索。”


    木代急的跺腳:“紅砂你傻嗎許這個,不行,重新來,許一個關於你自己的,美好幸福的。”


    炎紅砂不確定:“真要重新來嗎?”


    一萬三說:“重新來吧。”


    炎紅砂想了想,又說:“我希望,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們還能在一起,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算頭發白了,還能一起過生日,一起出去玩兒。”


    說完了,低下頭,呼啦一下子,吹滅了麵前的蠟燭。


    遠處傳來夜半十二點的敲鍾聲,真好,分秒不差,拿捏的剛好,沒耽誤。


    第二天,曹嚴華醒的最早,昨晚上的生日宴振奮了士氣,周身鼓蕩著馬上投入工作的豪情——他刷的從床上跳下來,還把擠一張床的一萬三的被子也掀了:“三三兄,快起來,掃墓去了!”


    在一萬三咆哮之前,他一溜煙竄到客廳,刷拉一聲拉開了窗簾。


    傻眼了,陰天。


    身後沙發上,羅韌伸手遮住眼睛,打著嗬欠坐起身,說:“今天天不大好,大概是要下雨。”


    ……


    還真叫羅韌給說中了,天色一直不好,像老天掛了臉,他們自己也緊張,和時間賽跑,下意識的分的更開——雖然還在同一座山,但幾乎是一個人排查一片區域,山裏信號不好,對講機就派上了用場,一人腰裏別一個,倒是頗為拉風。


    中午過後,墨雲翻上山頭,黑壓壓的,幾乎壓上林梢,雖說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但是跟晚上差不多了,幾個人剛翻完半麵山,準備從另一麵排查下去,就在這個時候,半天上忽然劃過豁亮的一道閃電。


    羅韌的聲音從對講機裏傳來:“雨衣都穿上,下了這座山就回,這場雨不小。”


    何消他說,豈止是不小,簡直是頃刻間倒了下來,劈裏啪啦,雨滴子小石塊一樣往人頭上砸,對講機裏一片鬼哭狼嚎,曹嚴華抱著頭就往山下跑,風大雨大,眼前的水糊成一片,聽到羅韌在說:“往大的樹下躲,這是急雨,下不長,別往下跑,會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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