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韌說:“過來。”


    她起身過去,慢慢伏到羅韌懷裏,兩手摟住他腰,臉在他懷裏埋的很深,他身上,漿洗的幹淨的床單味道、蘇打水的味道,還有熟悉的,羅小刀的味道。


    羅韌伸手摩挲她頭發,低聲說:“我從前,很恨獵豹。塔莎出事之後,尤瑞斯他們出事之後,我恨不得她死。但是很奇怪,現在,忽然之間,居然對她有點感激。”


    木代笑了一下,輕聲說:“我也是。”


    ——來,選一個。


    ——這代表什麽?


    ——代表你的命運。


    ——我有更新奇好玩的法子,隻不過,有些殘忍。


    ……


    木代緊緊閉上眼睛。


    她不想去想當初另一個“選項”到底是什麽,但後背控製不住的一陣陣發涼,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堅強,但又覺得,所有的堅強,都有一個類似命門的東西,一戳就破。


    捫心自問,如果她連人的形態都不存在了,她活得下去嗎?


    如果獵豹再把她帶去羅韌麵前展示,羅韌也完了吧。


    多麽奇怪,忽然之間對一個窮凶極惡的人生出感激,隻因為她手下留情了。


    木代手臂收緊,手指死死抓住羅韌的身體,有那麽一瞬間,不想抬頭,也不想看見任何人,就想拚命朝他懷裏鑽,似乎能鑽出什麽出口來。


    門響,神棍的聲音響起。


    “那個……打擾了,那本書我能拿走嗎?研究一下。”


    真感謝他的到來,木代那一股子勁忽然泄了,疲憊襲來,感覺羅韌伸出手,托住她的臉。


    神棍的腳步聲過來,耳邊傳來書頁的嘩嘩聲,木代不想動,就那麽趴著,而神棍,似乎也並不覺得她反常。


    他的所有心思,都在那本書上。


    自言自語說:為什麽獵豹會有這本書呢,難道她也知道唱歌犬的故事?


    木代覺得,或許是知道的。


    鳳凰鸞扣知道,凶簡也一定知道,收伏凶簡以來,獵豹是跟凶簡結合的最可怕的一個,亞鳳對凶簡都能有所感知,獵豹一定偵知到的很多。


    神棍忽然“咦”了一聲:“還有英語呢?”


    他磕磕巴巴的念:“哎曲,阿意,地,呃,這是什麽英語啊?”


    羅韌說:“我看看。”


    木代抬起頭,胳膊撐著身子,頭發因著剛剛的揉鑽,顯得亂糟糟的,羅韌一手接了書,另一手很自然的幫她撫順頭發。


    那是書的封底內頁,很潦草,h-i-d-e,隱藏、隱蔽的意思。真不知道神棍英語是怎麽學的,把最後一個e讀成“呃”,他以為是讀拚音嗎。


    當天傍晚,羅韌出院,其實身子還沒大好,醫生和護士都瞠目結舌,私下議論著:“這人不要命了。”


    青木反而覺得沒什麽,在他看來,這子彈隻要不穿心、不穿顱,都隻是“一點槍傷”。


    鄭伯緊張的很,早早歇了鳳凰樓的生意回家準備,羅韌剛躺到臥房的床上,鄭伯那邊就把文火熬了好久的雞湯奉上,滿心以為羅小刀會感動,說兩句諸如“還是家裏人最親”之類的貼心話,誰知道羅韌皺著眉頭,端起湯碗聞了聞,說:“男人也喝這個嗎?這不是女人坐月子時候喝的嗎?”


    鄭伯滿心沒好氣,倒是邊上的聘婷,噗的就笑出來了。


    羅韌住院的時候,聘婷和鄭伯也經常過去探望,他和聘婷聊過幾次,她現在雖然還在吃藥,但言談舉止上,的確跟普通人無異了。


    他問聘婷:“以後有什麽打算沒有?”


    聘婷愣了一下。


    “那時候從小商河把你帶過來,是因為你生著病,我實在不放心——沒問過你的意見,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這兒。”


    聘婷小聲說:“我挺喜歡這兒的。”


    羅韌笑:“不是喜歡就行了,你是修藝術的,我覺得康複之後,還需要進修一下比較好。有看中的學校嗎?國內還是國外的?”


    聘婷沉默了一下,忽然說了句:“小刀哥哥,你是不是想趕我走啊?”


    羅韌皺了一下眉頭,看了鄭伯一眼,示意他回避。


    鄭伯猶豫了一下,還是出去了:雖然平日裏,他也會惡聲惡氣說羅韌幾句,但其實心知肚明,遇到拿捏大事的時候,一家之主還是羅韌。


    羅韌拉了聘婷的手,示意她在床邊坐下:“叔叔已經去世了,雖然留下一點遺產,但我仔細算過,不足以讓你一輩子衣食無憂。”


    “鄭伯會照顧你,但是他年紀大了,收入也有限。所以聘婷,你得盡快把自己立起來,進修一下,讓自己多點含金量,總是好的。”


    聘婷眼圈一紅,也知道他是為自己好:“小刀哥哥,不是還有你嗎?”


    羅韌一笑:“我當然會照顧你,可我沒法一輩子照顧你。親兄弟都會分家各自生活,我不會一日三餐,都去檢查你鍋裏有沒有米。”


    聘婷沒說話,頓了很久才說:“小刀哥哥,還是從前好。”


    羅韌說:“人隻有一雙眼睛,老盯著從前,就看不到現在了。”


    晚上,酒吧打烊之後,木代她們集體過來,又試了一次水影。


    這一趟,再沒有空白的碎片了,場景更加清晰,不要說是聲音和氣味了,就連走在街市上,偶爾和人的擦碰,那感覺都異常真實。


    羅韌囑咐幾個人:別老盯著耍把戲的看,注意周圍,有什麽突出的地形地貌,任何值得留意的線索,都可能是後續查找的關鍵。


    五個人,就在街市上分頭散開。


    開戲的銅鑼一想,一萬三他們還是好奇的不行,爭相挨了過去,有了《唱歌犬》的故事打底,這一趟看的更加仔細,互相咬耳朵說:“還真的,仔細看那個狗的臉吧,還真有點人的模樣。”


    木代不想看,因著獵豹,對這個場景,她本能的反感和反胃。


    她在人群之外信步閑走。


    看到個算命測字的攤兒,算命先生擼一縷山羊胡子,鼻梁上架個小黑框的山羊眼鏡,身後的掛幌子上寫:測字、算命、代寫家書、吉利名。


    這業務還挺多樣。


    有個中年男人,坐在攤子前頭的馬紮上,紮著褲管,憨憨厚厚,跟那算命先生說話。


    木代聽到他說:“媳婦兒肚子爭氣,剛落地了個大胖小子。俺認字不多,想請先生給起個吉利名兒,要是能立個譜係,就更好啦。”


    “貴姓啊?”


    “姓尹。”


    算命先生翻著邊上的姓名冊兒,裝模作樣:“要立譜係,自當從頭開始。《道德經》裏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此類推,譜係不絕。甲子變換,子醜寅卯,鼠牛虎兔,流年更轉,瓜瓞綿綿。”


    “今年是……虎年,此子當名尹道虎……”


    那人連連點頭,一副“先生言之有理”的模樣。


    木代隻覺得好笑,這算命先生,不是隨便糊弄人家麽,哪有拿十二生肖給人瞎起名字的,要知道,十二生肖裏有一個是豬,哪一代輪到這個“豬”字,豈不是嘔的要去撞牆?


    她忍著笑,推算著算命先生取的混賬名兒。


    這第一代叫尹道虎,第二代就是尹一兔,第三代是……


    木代心裏忽然一激。


    尹二馬,第三代叫尹二馬!


    ☆、200|第8章


    說到尹二馬,沒人比神棍更來勁,畢竟,那是他熟人。


    他找了張空白紙,配合著牆上掛的大地圖,寫寫畫畫。


    “尹二馬住尹家村,那個地方,距離函穀關景區已經挺遠的了,但是,依然位於我推測的,老子出函穀關行進路線上。”


    “那是南依秦嶺,北眺黃土坡,要是站山頭上,隱隱約約,都能看到黃河。”


    隨手在紙上圈了個圈,權當那是尹家村:“尹家村很小,山頭上零落散布了十來戶,尹二馬七十歲不到,如果按照譜係,他是第三代,就算二三十年一代吧,水影裏的事,應該發生在一百二十多年前。”


    “那個時候,村子還要更小,周圍更荒。”


    羅韌點頭:“所以,水影裏的那個街市,不可能是尹家村,而是附近的、大的城鎮,四鄉八裏的村民趕集會去的地方。”


    神棍同意,在那個圈外頭,又加畫了個大圈:“以尹家村為圓心的這塊區域,各個方向都有可能。再加上壟鎮、衛姓,可查找的範圍,就小的多了,小萬萬一定查的出來的!”


    真是曙光初現,長籲一口氣的感覺。


    木代笑嘻嘻的:“那你給萬烽火打電話,你打不要錢。”


    神棍可聽不出這弦外之音,樂顛顛的到外頭撥電話去了。


    羅韌憋著笑,心說:太會過日子了。


    初定第二天中午出發去有霧鎮,時間也挺晚了,幾個人先回酒吧收拾。


    下樓的時候,正看到青木上來,他回國在即,跟羅韌應該也有不少話要聊。


    青木跟木代告別,依然很客氣,半鞠躬,說:“木代小姐,以後羅就拜托你了,請多多關照。”


    他跟另外的人不熟,隻是點頭打招呼,一萬三瞥了眼炎紅砂,她有點不自然,隨大流地寒暄著:“一路平安,以後去日本,說不定還能見麵的。”


    ……


    回去的時候,木代刻意走的很慢,漸漸的就落到了隻剩一個人。


    她抬頭看羅韌的房間窗戶,燈光明亮、通透,隱約的可以看到走動的人影。


    青木和羅韌會聊什麽呢?


    木代竟有些惆悵起來,彼時叢林裏生死與共的兄弟,現在塵埃落盡,即將各安一方,兩個國家,說遠不遠,近也不近,以後即便可以經常聯係,重心也會慢慢轉移,清淡成逢年過節的一抹問候。


    頭再仰些,透過貼近地麵表層的燈火,居然能看到夜空裏疏落的星。


    都說人生是條線,有時候和他人的相交,有時平行,木代覺得不像,她覺得每個人都像廣袤宇宙裏的渺小星體,身側億萬星流。


    原本都有著既定軌道,想象裏的、計劃好的,但這宇宙太過雜亂無章,隕石、流星、星體的坍塌和黑洞的形成,多少小行星狠狠撞來,撞得你手足無措,瞬間改弦更張,一直在無極處遊蕩,擦肩無數過客,直到突然間,引力恒定,彼此貼近,形成小小星係。


    每個人都是暗夜裏的星,每段感情都是星體間的引力,星係的平衡、顛簸、被打散、重歸,像極了人的一生。


    命運是什麽呢,也許就是宇宙中無數的無序和雜亂無章。


    身後忽然傳來聘婷的聲音:“木代姐姐。”


    木代回過頭,眉頭不經意的皺起:“你一個人跑出來,多危險啊,鄭伯知道嗎?”


    其實她年紀跟聘婷差的不算很多,但或許是因為聘婷生病,有一段時間癡癡傻傻的緣故,總覺得她還是個處處要人照顧的小姑娘。


    聘婷說:“走兩步就回去了,不礙事。”


    也是,這裏能看到羅韌的房間燈光呢,距離大門,也就幾步的功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七根凶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尾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尾魚並收藏七根凶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