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步雲說道:“沒關係,可以撿起來,等你裝好了扇骨之後,我們再動手,不要認為我占了你的便宜。”


    朱少奇臉皮發紅,恨聲說道:“姓龍的!你不要張狂,要見過真章才知道誰行。”


    他抖開扇子,盤步上前,全力搶攻。


    朱少奇這柄折扇是具有威力的,或抖開如同大鍘刀,削、吹、截、鏟,威力十足。或收或攏如同是一支判官筆,或者是一柄稍短的利劍,敲、打、點、擊,變化多端。


    他搶上前,先是抖開扇麵,飛旋一削,帶著呼嘯,削閃向龍步雲的麵前。


    龍步雲按劍不動,人向後麵微微一仰。


    朱少奇飛旋削出這招“剪簾掠水”,本是虛招。他趁著龍步雲微仰一讓,上身後仰,重心欠穩的瞬間,呼的一聲,折扇合攏,外麵的大扇骨突然向前一伸,突然兩寸尖刀,變成了一柄鵝毛匕首形狀,向著龍步雲的胸前,順勢劃下來的是一招大開膛。


    龍步雲倏地整個人向右一旋,寶劍出鞘,上挑回攪,哨地一聲清脆的響聲,大折扇被挑開兩尺開外。


    就在這樣的一觸之下,折扇被蕩開了兩尺,朱少奇的正麵露出了一個極大的破綻。


    龍步雲如果趁此機會伸劍進擊,對方就很難逃過。但是龍步雲沒有把握這個機會,反而收劍回來,淡淡地說道:“出招發式之際,要心存一點仁念,對手既不是血海深仇,還是不存一擊致命的為宜。”


    朱少奇如果是冷靜的、理性的,雖然隻是兩招之間,應該了解自己不是人家對手,趁此下台,打個哈哈,飄然離去,是一個很好的結束。


    但是,無如朱少奇已經喪失了理性,他的心裏隻有一股仇恨之火。他隻是在想一個問題:“如果不是你小子橫插一腳,夏家圩子早已成為我朱某囊中之物。夏芸姑這個美人胚子也就乖乖地睡在我懷裏了。恨就恨你小子多管閑事,壞了我的大事。”


    這股恨意,燒起他的無名之火,他恨不得立即在一舉手之間,就將龍步雲除掉!仇恨可以使一個人瘋狂,這是千真萬確的。朱少奇此刻已經被怒火燒瘋了他!當下他一收折扇,冷冷地說道:“姓龍的!你休要得意,你看招!”


    他倏地一個翻身,折扇抖開,連翻帶切,一連攻出三招,而且招招進逼,完全是不顧自己,但求同歸於盡的打法。


    武藝一道,彼此之間,差之毫厘,縛手縛腳,施展不開,就有千裏之別。更何況朱少奇跟龍步雲二人之間的功力,相差得太遠。


    朱少奇如此一輪猛攻,極為快速淩厲,每一招都是竭盡全力用之於“攻”字上。


    尤其是他的折扇,忽攏忽合,變化莫測,呼嘯之聲,不絕於耳,自然有一種令人心懾的氣勢。


    龍步雲本來是將寶劍藏於肘後,隻是在扇影中,閃躲騰挪,他的本意是要看看朱少奇這柄折扇到底有多少能耐。


    不料此舉更進一步傷害了朱少奇的自尊,他認為龍步雲是存心卑賤他,頓時把一股無名怒火,在內心燃燒得騰騰而起。


    正好他抖開折扇,展出一式“羅刹生嗔”的揮扇招式,逼使龍步雲向後退有兩步。


    就在如此讓身閃退的刹那,朱少奇突然大喝一聲:“看你向那裏走?”


    隻聽得“錚”地一聲響,折扇突然間射出十支扇骨,有如一蓬銀芒,射向龍步雲。


    因為雙方原本都是貼身相鬥,方才的閃讓也不過才三四步的距離而已。當折扇錚然作響時,扇骨就已經到了身邊。


    這時候就看得出一個人所受的教育在內心深處所發生的效果了。


    龍步雲十年苦練,除了習得一身出色的武藝之外,他從恩師那裏學得一個心態:不輕視任何對手,因為任何一個人能出道江湖,必定有他一分長處,而這分長處極有可能就是自己的短處。如果輕視對手,無異是助長對手的功力。同時,不在對手過招中,有任何一絲一毫的鬆懈,任何一點鬆懈,都是將自己生命暴露於對手的兵刃之下。


    龍步雲跟朱少奇遊鬥之時,他的一柄劍一直藏在右手肘後。


    他的人在騰挪跳躍的同時,他的眼睛注意著朱少奇的眼神。


    因為眼通於心,心裏有任何主張,眼神首先透露。當你有殺人的心意時,眼神就暴露凶光。


    朱少奇一招“羅刹生嗔”,是擺開扇麵揮動的架式。但是,龍步雲閃身退讓的同時,寶劍從肘後一翻而起,寒光揮出,冷氣砭人,隻聽叮哨一陣亂響,時間上把握得正是一分一秒不差,正是符合了技擊的最高境界:“敵未動,我不動,敵已動,我先動。”功力的高下,就看這方麵領悟的深淺了!龍步雲揮劍如電,劍氣如虹,十支扇骨紛紛墜落的瞬間,他的劍尖已經抵住了朱少奇的咽喉。


    朱少奇張著手,一動也不能動,額頭上冒出汗珠。雖然天氣寒冷,隻見他滿頭熱氣騰騰的。


    龍步雲金剛怒目緊盯著對方,那一刹那,整個廣場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住了。


    隻要龍步雲一動手,就是血濺當場。


    龍步雲緩緩收回劍,左手一抬,納劍人鞘,他沉聲說道:“我不是一個能輕易原諒別人的人。但是,我很講理,我不嗜殺。”


    他緩緩走開,一麵說道:“你的行為是該殺的。但是,你的存心還沒有到該殺的地步。你想謀奪夏家圩子的財產,你想占有夏姑娘的美色,也算是人之常情。”


    他仰起頭來,似乎有所歎息:“你手段雖卑鄙,但是,還沒有存心害命,所以,我原諒了你。”


    他倏地一個翻身,盯著朱少奇問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朱少奇低下頭說道:“在這種情形之下,我沒有任何話說。自己習藝不精,用心不正,還能說什麽?”


    龍步雲點點頭說道:“你可離開了!”


    朱少奇一抱拳,神情恢複了鎮靜,朗聲說道:“不敢言謝,隻是銘記在心。”


    他拱拱手,邁開大步,剛走了兩步,龍步雲又高聲說道:“請暫留步!”


    朱少奇一怔,停步轉身,用奇特的眼神望著龍步雲。


    龍步雲從地上拾起十根純鋼打造的扇骨,遞給朱少奇:“獨門兵刃,打造不易。”


    朱少奇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扇骨,很生澀地說了一句:“又多了一分債。”


    龍步雲意味深長的說道:“我姓龍你是知道的,是一個江湖浪子,但是浮萍雖然是無根,卻也不會離開江湖,你如果要討債,隨時可以找得到我。至於夏家圩子……嗯!對你而言,你隻有欠債。再說……”


    他望著夏超峰微微露出一絲笑容。“如果不用類似千日醉之類的手段,夏爺的一柄長劍,名震武林,不是浪得虛名。再說,賽孟嚐仁義大哥,可不能輕惹,武林公憤,不是任何人所能承當的。”


    朱少奇點點頭,隨又問道:“就是這些嗎?”


    龍步雲說道:“就是這些,你可以請了!”


    朱少奇再次拱拱手說了一句:“多承指教!後會有期。”


    便大步走了,很快就出了夏家圩子的大門。


    龍步雲向夏超峰問道:“夏爺,關於夏民善如何處置?”


    夏超峰說道:“任憑步雲如何決定。”


    龍步雲說道:“這種人吃裏扒外、欺師滅祖,死有餘辜。不過,像這種小人不值得夏爺為他開殺戒,影響賽孟嚐的名聲,給幾兩銀子,讓他遠離夏家圩子,也就是了。”


    夏超峰點頭讚歎道:“步雲心地忠厚,至為難得,我如何不聽你的?”


    他揮揮手,立即有人照著辦下去。


    這時候易紅姑娘上前行禮,兩眉深鎖說道:“龍爺!我家小姐她的傷……”


    夏超峰也立即說道:“光顧著眼前,忘記小女的傷勢,步雲!我們趕快去看看。”


    大家匆匆走到內院,來到芸姑房裏。


    芸姑斜靠在床上,麵容憔悴,精神委靡,隻是她好強,沒有哼出聲來。


    易紅搶先報告:“已為小姐止住血,隻是扇骨穿透左脅,不敢隨便取出,所以,不能胡亂使藥。”


    龍步雲點點頭,頗為讚許地說道:“包紮止血,非常重要,做得好。”


    他回頭向夏超峰說道:“扇骨無毒,這是我方才不殺朱少奇的主要原因。既然無毒,隻是一般創傷,按一般傷害處理,拔出扇骨,敷上金創藥,休養幾天,就可以恢複。夏爺……”


    夏超峰說道:“步雲!我已經不是當年年輕時候,而且又是在重病之後,恐怕我做不了這種事,隻有勞你的駕來為芸姑療傷了。”


    龍步雲不覺遲疑,麵露難色,沒有說話。


    夏超峰說道:“步雲,武林兒女,胸懷坦蕩,何況是療傷救人,有什麽可顧慮的?何況這附近也沒有高明傷科大夫,我也不能請來為芸姑療傷。”


    這話說得很清楚,芸姑傷的部位是左肩以下,心房以上,療傷時必然要脫去上衣,袒裎相見,夏超峰怎麽能讓一般大夫為芸姑療傷?至於龍步雲也正是為這個緣故,如今被夏超峰說破,倒顯得龍步雲心地不夠光明了!他點點頭,正色說道:“夏爺!習武之人對於一般療傷,都曾習過。隻是,隻怕我粗手笨腳,要讓芸姑受苦了。既然附近沒有高明大夫,我也隻好濫芋充數了。”


    他吩咐易紅派人將他留在莊外一個秘密地點藏起的包袱取來。裏麵有他恩師為他留的傷藥。


    他站在床前,對芸姑正色說道:“芸姑,真抱歉!如果不小心弄痛了你,還請你多包涵。我想,還是請你閉上眼睛吧!”


    這閉上眼睛,是避免彼此尷尬的做法。


    芸姑滿臉飛紅,羞意無限,望了龍步雲一眼,便柔順服從地閉上眼睛。


    龍步雲便命易紅、明綠兩位姑娘,輕輕將芸姑左袖用刀割開,隻露出一隻手臂和左肩。那圓潤雪白的手臂,削斜卻又豐潤的香肩,令人心動。


    龍步雲命易紅、明綠將芸姑的身體按住,他輕輕地對芸姑說道:“芸姑,我現在先要拔掉這根扇骨,會有些痛,但是,扇骨沒有倒刃,我盡量地輕,你要盡量地忍著點。”


    芸姑柔順地點點頭。


    龍步雲先看準部位,用左手食指和中指,點住琵琶鎖骨下麵的穴道,漸漸用力,讓芸姑的傷口部位,逐漸地麻木。然後,他用右手捏住那根穿透了的扇骨,順著方向,倏地用力一拔,鮮血隨著創口冒出來。


    易紅、明綠驚叫出聲。


    龍步雲隨手拿布按住傷口,叫了一聲:“藥!兩粒!”


    秋紫連忙將已經解開的藥包,取出兩粒龍眼大小的黑色藥丸,遞給龍步雲。


    龍步雲放在嘴裏嚼爛以後,拿掉布,很快將藥按在傷口上,這才鬆開他的左手二指,隨即問道:“芸姑,痛嗎?”


    芸姑紅著臉,搖著頭,小聲嚶嚶地說了一句:“不痛!”便羞不自勝,不敢睜開眼睛。


    龍步雲說道:“還有一邊,你必須翻身過來,拿藥來。”


    易紅、明綠小心翼翼地將芸姑翻轉身,如法炮製,按上嚼爛的藥丸。


    秋紫和白雪將早巳準備好的白布寬條。照龍步雲的吩咐,將芸姑上身緊緊地包紮起來。


    龍步雲這才歎了口氣,如釋重負地說道:“芸姑!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芸姑的臉燒得像是一塊大紅布,她還是不敢睜開眼睛。


    龍步雲說道:“在床上好好地躺上幾天,你就會完好如初,連疤痕都不會留下。”


    他吩咐四位姑娘:“好好照應小姐。”便走向房外。


    芸姑忽然大叫道:“龍大哥!”


    龍步雲停下腳步,回頭望著芸姑。


    芸姑已經睜開了眼睛,臉上未褪的紅雲,又增添了一層,她垂下眼瞼,低低地說道:“謝謝你!”


    龍步雲索性轉過身去,笑道:“其實我應該謝謝芸姑和夏爺!”


    芸姑聞言閃亮著一雙眼睛,帶著不解地望著龍步雲。


    龍步雲微笑說道:“自從離開師門之後,當年跟恩師學的那一點跌打損傷療法,以及恩師給我的療傷藥丸,還從來沒有試過。沒想到在夏家圩子蒙夏爺和芸姑的信賴,讓芸姑成為我的第一個病人,我怎麽能不感謝呢?”


    芸姑沒想到龍步雲說出這麽一番歪理來,大概是減輕夏氏父女感恩的心情吧!可是聽在芸姑耳裏,不由得又想起方才治療的情形,雖然大部分動作都是易紅和明綠二人代做,雖然隻是露上香肩一側和粉臂,算不得裸裎相對,但是像芸姑這樣青春年華,待字閨中的女孩來說,事後想起,怎不叫人羞意無限?芸姑忍不住輕輕啐了一聲。


    但是,她立即又覺得這樣輕啐,難免有些輕浮,頓時把個臉紅得象個大柿子一般。隻好偏過頭去,不敢正視。


    龍步雲也隻能再說一聲:“好好地養傷,早日康複。”便匆匆走到外麵。


    外麵夏超峰在焦急地等待,他是當龍步雲為芸姑療傷的時候,悄悄退出來的。


    龍步雲剛一出來,夏超峰立即搶上來一步,一把拉住龍步雲的手,急切地問道:“步雲!情形……”


    他頓時覺得自己有些失態,又哈哈笑道:“你看,我愈老愈是糊塗了!至少應該先向你道聲辛苦,這會兒我隻知道自己女兒的傷勢,這不是老糊塗了嗎?”


    龍步雲說道:“夏爺!我們用不著這麽客氣。再說,父女天性,換過我,也會先問病人的安危。”


    夏超峰搖著龍步雲間道:“你真的是這樣想嗎?”


    龍步雲說道:“當然,除非是矯揉做作,自當別論。夏爺!此刻我也應該先告訴你,芸姑一切都好,隻要幾天光景,就可以複元。”


    夏超峰他自己拍了一下前額,說道:“好!有你這句話,千斤巨石掉離了心頭。到了用午餐的時候了,走!咱門喝一杯去。


    我說過,夏家圩子的茶跟酒,都是一等一的。”


    龍步雲趁機回敬他一句:“我也說過,夏家圩子的人,也是一等一的。”


    夏超峰嗬嗬大笑,挽著龍步雲的手,走到一間不大的房裏,早有人準備好桌椅酒菜。


    這房間很簡樸,但是情調雅致。


    臨窗一角,有一個古木盤根的花架,上麵放置著一個盆景,兩三枝紅梅,伸展有致,淡淡幽香。


    牆上掛著一幅“寒江獨釣圖”。


    壁角有一位垂髫小廝,在用紅泥小火爐煮水烹茶。


    桌子上四碟小菜,兩副杯筷一壺酒。


    夏超峰笑嗬嗬地說道:“我是個武夫,不懂得生活情趣,倒是芸姑一再提醒我,習武不一定要俗,人生能得一個‘雅’字,庶不負此一生。步雲老弟!想我夏超峰那裏懂得什麽‘雅’字?芸姑對我是白費了一番心。”


    龍步雲正要說話,夏超峰又說道:“我覺得雅與俗並不是重要,能懂得生活情趣,倒是十分要緊。”


    龍步雲本來要說“在窮山惡水之濱,苦練了十年,既談不上俗與雅,也談不上情趣,人,能活過來,而且是隨自己的意思活過來,那才是最最要緊的事。”


    但是,他沒有說。


    夏超峰親手替龍步雲倒了一杯酒,並且舉杯向龍步雲說道:“這杯酒,向你致謝,謝謝你救了我們父女二人,也救了夏家圩子,這杯酒,代表我的心意。”


    他一仰頭,幹了這杯。


    龍步雲連忙說道:“夏爺!我說過不要客氣,我隻是做了我應當做的事。再客氣,我這頓飯就吃得沒有絲毫情趣了!”


    夏超峰大笑,說道:“好!咱們不客氣。”


    他按住自己的酒杯,向龍步雲問道:“步雲!你能不能喝酒?咱們說實話,能喝,咱們先喝三杯。不能喝,就隻幹這杯,然後再慢慢喝,我有兩件事要跟你說。”


    龍步雲說道:“不瞞夏爺說,我的量窄。但是,三杯還可以奉陪。”


    夏超峰一拍桌子,酒杯都跳了起來,把正在燒水烹茶的小廝都嚇了一跳。他仰著脖子叫道:“好!說得夠豪爽!真叫人痛快!咱們就先來三杯,然後慢慢來。”


    他端起杯子,忽然停住,望著龍步雲很認真地說道:“步雲,你是知道的,我每天隻淺酌一兩杯,從來不豪飲的。一方麵是芸姑管得真嚴,她說喝多了傷人,另一方麵喝酒這種事,要有對手,還要有對味的對手,要不然一個人喝悶酒當然會傷人。今天不同……”


    他一仰頭,幹了一杯。


    龍步雲也幹了酒,他著實讓夏超峰的豪情深深地影響了。


    果如夏超峰所說的,夏家圩子的酒,確是名不虛傳。一杯下喉,像是一道蜜,又像是一道火,是如此的熱,又是如此的順,沿著咽喉而下,十分舒適,再從鼻孔裏噴出酒香。


    龍步雲連幹三杯之後,由衷地讚了一聲;“真是好酒!”


    夏超峰笑道:“還好!至少證明我夏某人還沒有吹牛!”


    龍步雲剛叫得一聲:“夏爺……”


    夏超峰立即一抹胡須說道:“我也叨長了幾歲,如果能叫我一聲老伯,該是人生一大快事。”


    龍步雲立即改口稱道:“承夏伯伯看得起,我如何敢不遵照呢?”


    夏超峰大笑,可以看得出,他是十分欣賞龍步雲,他是十分有意拉攏彼此的關係。


    這一頓酒,喝得雙方都非常盡興。


    最後,龍步雲扶著桌子站起來說道:“夏伯伯!你不是說要盡量嗎?我已經盡量了。”


    夏超峰也站起來說道:“喝酒本是一件樂事,如果喝醉了亂吐,那是作孽,現在咱爺兒倆喝茶。”


    不知何時,房裏一角鋪設了兩個蒲團,當中放置了一張茶幾,一把紫泥茶壺,兩隻紫泥茶杯,垂髫小廝斟出現沏的茶,陣陣清茶,沁人心脾。尤其是在酒後,一口濃而釅的熱茶,那真是一種口腹享受。


    夏超峰喝了一杯茶之後,神情漸漸轉入凝重。


    他說:自己一輩子沒有做過虧心事,但是老天爺對他並不是很公平。


    很早他的夫人就過世了,隻有他們父女二人相依為命。支撐著這個家,支撐著夏家圩子這一片祖業。


    有時候他真的感覺到很累。所幸的女兒芸姑聰慧過人、善解人意。


    談到女兒,夏超峰的神情一變而為輕鬆起來。他嗬嗬地說道:“我真多虧了這個女兒。不怕你笑我怎麽做爹的當著別人的麵,誇自己的女兒,芸姑真的是個好女兒,夏家圩子真正說起來,裏裏外外,如果沒有她,光靠我這個老頭子,恐怕早就撐不下去了!”


    龍步雲倒是由衷地讚道:“芸姑是位了不起的姑娘,單就夏伯伯這次遭受千日醉的折磨這件事來說,如果不是芸姑有遠見、有魄力,後果不堪,隻要當時有一著之失,就會有滿盤皆輸的結果。”


    夏超峰對於龍步雲的讚美,聽得很關懷,嗬嗬笑得滴下了眼淚。


    他一麵拭著淚水,一麵說道:“我這女兒不止是處理外事有見地、有魄力,另外在處理家務,也是沒得話說。”


    他揮揮手說道:“你看看這個家,如果不是她,就不成其為一個家。唉……”


    夏超峰忽然在興高采烈的時候,長長歎了一口氣。


    在這種情形之下,龍步雲除了默默品茗之外,是插不上嘴說話的。


    夏超峰歎了氣,垂下頭,幽幽地說道:“再強煞,還是個女孩兒家,早晚總是要嫁人的。我真不敢想,有一天芸姑嫁人了,我這個孤老頭子,如何度過這風燭殘年的歲月?”


    本來是一次十分愉快的餐會,沒想到突然轉到這個問題,頓時把氣氛弄得很僵。


    龍步雲看到夏超峰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從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到一個晚景蒼涼的老人那份悲哀。


    龍步雲咳嗽一聲說道:“夏伯伯!其實這件事也很簡單。”


    夏超峰怔了一下,望著龍步雲皺著眉頭問道:“簡單?這話怎麽說?”


    龍步雲說道:“招贅一個乘龍快婿,留在夏家圩子,這樣不但芸姑不會離開你,而且夏伯伯又多了一個半子承歡膝下,豈不是兩全其美?”


    夏超峰歎口氣說道:“問題就出在這裏。芸姑也已經老大不小了,她媽媽像她這樣的年齡,早已經嫁給我了。”


    他湊近身子,靠著茶幾,認真地說道:“步雲!你應該也可以看得出,芸姑這孩子自視甚高,普通人她還真的看不上眼,唉!”


    這樣一說,龍步雲倒不便說話了。


    老實說,夏芸姑無論從那方麵來看,都是一位標致的美人,又有一身武功,又是夏家圩子莊主長劍賽孟嚐夏超峰的掌上明珠,這種條件,應該有太多的好逑君子,難道就沒有一個是她看得上眼的?龍步雲如此一沉默,夏超峰突然想起來問道:“步雲!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談過你,能告訴我一些關於你的事嗎?”


    龍步雲立即說道:“夏伯伯!關於我,一個平凡的流浪漢,離鄉背井,浪跡天涯,家鄉龍家寨已經離我很遙遠了!”


    夏超峰沉吟了一下,緩緩地說道:“我不想問你流浪的原因,每個人都有他生活方式,不過……”


    他盯著龍步雲,望著龍步雲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有一個談得來的人,而且有個適合你住下來的地方,有個一畝三分地讓你過日子。你……會留下來嗎?”


    龍步雲聞言一震,身子幾乎一個晃動,他舉起手來扶著頭,皺起眉峰說道:“真是對不起呀!夏伯伯!今天真是喝多了,因為我中午很少喝酒,可能現在醉了,頭暈得厲害,我想休息一下,夏伯伯不會介意我失禮吧?”


    夏超峰暗暗地歎了一口氣,立即招呼小廝吩咐著:“快扶龍爺到客房去歇著。”


    他拍拍龍步雲的手,很慈祥地說道:“步雲!好好地去歇著,回頭咱爺兒倆再聊!”


    小廝果然引導著龍步雲到附近一間房裏,一榻一幾,除此之外,滿架子的書,分明是一間書房。夏超峰一再自認是一位讀書不多的人,如此說來,這間書房應該是芸姑的。


    書房裏沒有臥榻,除非是臨時增設的,否則可能就是芸姑偶爾憩息的場所。


    龍步雲剛和衣躺下,隻見易紅抱著一床被褥進來,輕輕地蓋在龍步雲的身上。


    龍步雲閉著眼睛裝睡,那被褥傳來淡淡的幽香。


    說實在的,龍步雲這幾日騎著麥紅騾子,走了不少的路,沒有好好地休息過,這會兒雖然不是真醉,倒也有幾分酒意,如此放倒一睡,很快就真的進入黑甜之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醒來時,隻見窗外已黑,已經是入夜時分。


    他沒想到自己這一睡竟是如此之久,看窗外如此之黑,想必已是深夜,看來中午的確是多喝了幾杯,而且有些醉意。做客人家,一喝就醉得這樣,至少是有些失態。


    他翻身起來,就在這時候,房門呀然而開,從門外透進燈光,易紅手裏捧著燭台,緩緩走進房來。


    在易紅的身後,跟著秋紫和白雪,兩人手裏捧的是鋼盤和梳洗用具。


    龍步雲慌忙站起來。


    易紅不慌不忙將燭台放置在書桌上。


    秋紫和白雪將梳洗的用具也放置好,這時候易紅才深深一福,站起來垂手說道:“龍爺!請盥洗。”


    龍步雲雖然生長在有錢人家,但是十幾歲就離家習武,受盡了風霜折磨,那裏享受過這種伺候?一時間頓使他有些手足慌忙。


    他說道:“易紅姑娘!實在不敢當,我看三位還是請吧!要是三位站在這裏伺候,我會真的很不自在。”


    易紅微微一笑,抿嘴止住,但是她立即嚴肅地說道:“龍爺!你救了我們莊主和我們小姐的性命,是夏家圩子的大恩公,我們稍稍盡一點心意,是應該的。”


    龍步雲雙手一陣亂搖,說道:“越說越遠了!易紅姑娘,你還是請吧!”


    易紅回頭向秋紫和白雪微微笑了笑。便向龍步雲說道:“婢子告退以前,還有一樣東西要給龍爺使用。”


    龍步雲還沒有來得及問“是什麽”?易紅已經取出一柄修麵的剃胡子刀,雙手遞給龍步雲說道:“龍爺請用這個……”


    龍步雲接過來一看,不覺抬起手來,摸著自己的亂草般胡子,頓時大笑問道:“是夏伯伯的意思嗎?”


    易紅沒有回答,她們三人微一屈膝,走出房外。


    龍步雲把玩著這柄剃胡刀,怔了半晌,才開始梳洗,麵對菱花銅鏡,摸著腮上、下顎那亂草般的胡須,果然認真地一刀一刀剃下來。


    當他剃完胡須,對著鏡子,他自己也愕住了。


    鏡子裏出現的是一位濃眉星目,英氣勃勃而又洋溢著青春氣息的人。


    他似乎從來沒有看見過自己原來還有一付俊秀英挺的麵孔!他這一刹那間的錯愕,不知道是否驚訝以往不修邊幅是一種錯誤?直到易紅再次進來,站在一旁抿著嘴微微在笑時,他才驚覺到自己有些失神。不由地臉上一熱,脫口問道:“易紅姑娘,你在笑什麽?”


    易紅收住笑容說道:“龍爺剃去胡須之後,突然間幾乎讓人認不得了。”


    龍步雲岔開話題問道:“明綠姑娘的傷是屬於內傷,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易紅說道:“多謝龍爺給她服了傷藥,現在已經好多了,本來她要給龍爺叩頭謝恩,因為……”


    龍步雲搖著手說道:“我說過,千萬不要再提什麽謝恩的事。


    我輩在江湖上走動,路見不平,如果不能拔刀相助,還能算什麽?”


    易紅脫口說道:“龍爺!你真是一位好人!”


    龍步雲忍不住長歎一聲說道:“好人?老天爺對好人壞人的看法,並不像你易紅姑娘分得是如此的清楚!”


    易紅一聽,難道像龍步雲這樣豪氣幹雲的人,心中也有難言之痛?她也忍不住問道:“龍爺!你的意思是說……”


    龍步雲已經察覺到自己一時感觸,想到母親死得不明不白,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一點憤世嫉俗之情。此刻被易紅如此關懷一問,便笑笑接口說道:“易紅姑娘方說我是好人,我的意思是說,好人還會這樣浪蕩江湖,連一個棲身之所都沒有嗎?”


    易紅望著他一眼,含蓄地說道:“這是龍爺客氣,隻要龍爺想留下來的時候,有太多的地方會熱烈歡迎。”


    龍步雲笑笑沒有再說什麽。


    易紅也不便再說下去,這時候秋紫和白雪捧著兩個托盤,上麵冒著熱騰騰的氣。


    放在桌子上是一碗麵,四碟小菜,外帶一盤雪白的饅頭。


    龍步雲啊呀一聲,搓著手說道:“真不好意思,我這是吃晚飯還是消夜?”


    易紅說道:“本來晚飯是莊主陪龍爺的,因為看到龍爺睡得很熟,不敢驚動。晚上沒有準備特別的,這碗雞湯燉的麵,是我家小姐吩咐準備的……”


    龍步雲立即搶著問道:“小姐的傷可曾好些了?”


    易紅一聽,倒是十分認真地蹲身為禮,誠懇地說道:“謝謝龍爺對我家小姐的關心,真的謝謝!我家小姐在龍爺親手治療下,藥效神速,下午好好睡了一覺,現在人已經複元多了!”


    不知道易紅是不是有意,她特別加重語氣說出“親手治療”四個字,使龍步雲很自然地立即想起當時為芸姑娘療傷的情形,那雪白而線條柔和的肩,微露的酥胸,當時是為了救人,並沒有什麽特別感覺,如今想起來,不由地一陣臉熱。主要還是因為龍步雲並不是經驗豐富的大夫,而是年輕體壯的青年,那短暫的治療經過,是會叫人臉紅耳熱的。


    易紅輕輕地說道:“龍爺!請用消夜吧!不要辜負了我家小姐的一片心意。”


    貼身的丫環,往往就是小姐的傳言人。


    易紅的話是愈來愈有明顯的心意,龍步雲心裏震動了,他想到日間跟夏超峰一起吃飯時,夏超峰有明顯的留他之意。


    不但要留龍步雲,而且從夏超峰的感歎中,歎自己人丁衰薄、歎自己父女二人相依為命,歎芸姑娘找不到一位好的夫婿。


    在這一連串的感傷歎息中,有一股強烈的意念,留龍步雲,留下來做什麽?坦腹東床,作為夏家圩子未來的接棒人。龍步雲是如此的聰明的人,如何不能體會得出?平心而論,芸姑是一位理想的妻子。


    芸姑人長得美,又有才幹,又會武藝,將來葛鮑雙修,自成武林佳話,即使龍步雲苛求,也應該是很理想的伴侶。


    但是,龍步雲心裏有一件事,他時常在心裏的問著自己:“龍步雲!你要尋找察訪母親的仇人,可曾有一點消息?”


    就是這份使命壓在心頭,他沒有辦法接受任何感情,因為那樣會誤了別人,也影響自己尋仇的決心。


    如今又讓易紅姑娘十分明顯地提到這件事,由一個貼身丫環來說出,是不是意味著芸姑本人也有這種心意?他想到這裏,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決定。


    他對易紅點點頭,正色說道:“易紅姑娘!請你代我謝謝你家小姐,同時我也要謝謝你。”


    說著話,便坐下來,從容地把一碗雞湯麵吃得一點不剩。


    然後站起來,對易紅說道:“十分感謝,這麽深夜還要姑娘們為我忙碌,叫人過意不去,請吧!明天見。”


    易紅一麵和秋紫與白雪收拾碗筷,一麵含笑對龍步雲說道:“隻要龍爺不嫌棄,為龍爺做任何事,我們幾個人都願意效犬馬之勞!那是我們幾個人的榮幸!”


    易紅這小姑娘是十分精靈,也十分討人喜歡,她說的話,都是有含意的。


    她也不等龍步雲說些什麽,便向龍步雲道聲“安歇”,率領著秋紫和白雪,悄悄退下。


    龍步雲是睡不著的。一則白天睡多了,此刻沒有一點睡意。再則夏超峰和易紅姑娘的話,一直縈繞在心頭,無法散去。


    他一再向自己承認:夏家圩子是他離開家以後第一個讓他感到溫暖的地方。


    夏超峰老爺子的為人,那還用說嗎?豪邁爽朗,是一位可親可敬的長者。


    夏芸姑不隻是人長得美,更重要的是她具有溫良嫻淑的婦德。


    如果要找一處一畝三分地讓龍步雲落戶,應該沒有比夏家圩子更好的地方。


    是不是留下來?龍步雲肯定了前麵所想的一切,但是一觸及最後的問題,他便推翻了前麵的一切。


    他曾經為自己的行為發過誓言,在沒有查明母親的死因之前,其他一切都不是他所能考慮的。萬一此去八載十年,豈不耽誤了芸姑的青春?那是對芸姑不公平的事。


    當他的決心一定,他覺得愈是多留一刻,愈是對彼此都難以處理自己的感情。


    “走吧!涼亭雖好,不是久留之鄉!”


    他檢查一下房間,他的包袱寶劍都在。


    書房裏有的是文房四寶,攤開紙,吸飽墨、執起筆,剛寫下“夏伯伯”三個字,忍不住歎了口氣,他能寫什麽理由來說明他要不辭而別?:頹然放下筆,提著包袱,悄悄地推開房門,越過天井,抬頭望天,但見滿天星鬥,寒氣襲人。


    他不想驚動人,從天井躍身上房,辨別一下方向,便朝著大門那邊走去。


    剛剛轉過一棵高大的棗樹,突然從後轉出來一個人,站在樹下,依靠著樹幹,低低地叫道:“龍大哥!”


    龍步雲一見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扶住說道:“芸姑!怎麽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你的傷還沒有痊愈,這樣的深夜,你怎麽能一個人走出來?易紅她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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