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遊早就厭倦邙山了,這裏永遠灰暗的天空,扭曲的植物,飄蕩的陰魂,凜冽的罡風,讓人很不舒服,隻是好不容易要離開了,卻沒有那麽容易。


    走過門後,沒有想象的千軍萬馬,隻有三個人,其中之一就是文大人。


    莊遊才從大叔那裏知道文大人其實是個名字,而他是天樞院的副院長之一。


    刑囚和李斯一出邙山,像是突破了某種束縛,整個人變得磅礴而又瞬間內斂。


    邙山以內,十境以下,外麵,樓閣之上。


    姬小瑤看著麵前的三個人,小聲對著莊遊說著:“那個拿著筆的臉黑家夥叫文大人,手上拿著書的是韓孟,拿著戒尺的老女人是荀雨堯。”


    “他們是天樞院三個副院長,沒想到全來了。”


    “你怎麽知道?”


    “我家先生告訴我的。”姬小瑤自豪地說,而莊遊則想到之前她痛罵先生時的模樣,有點想笑。


    韓孟手上的書是大秦修行律,而他看著李斯,微微彎腰,


    “師傅。”


    “你還認我這個師傅?”


    “師嚴道尊,人倫表率,您是我的師傅,這點不會改變。”


    “嗬嗬,把自己師傅打入邙山的好徒弟。”


    李斯看了眼大秦修行律,眼裏的嘲諷意味更加濃厚。


    “師傅,我乃儒生。”


    而天下人都知道,李斯痛恨儒生,他認為法家思想才能幫助大秦,隻是沒有人知道他為何如此極端,極端反對儒家。


    要知道,李斯的青年時期從到處遊曆,學習過很多思想,連儒家大儒都請教過,他一直是個溫和派的代表。


    連他的徒弟韓孟,都是儒道學子,半途投入李斯門下學習修行,他都接受了。


    形容嚴肅,甚至古板的荀雨堯嚴厲喝道:“跟這種大逆不道的逆賊有何可說?”說完,手上戒尺一揮,整個空間似乎都被屏蔽,壓不已,莊遊和姬小瑤甚至快喘不過氣來。


    韓孟看了李斯一眼,沒再說話,文大人則跟著荀雨堯同時動手,刑囚拔出劍直衝文大人,李斯則厭惡地看了荀雨堯一眼,說了一句:“滾!”


    荀雨堯就身子蜷縮,仿佛真的要滾出去一般,隻是她臉色通紅,用戒尺在空中用力一打才恢複正常。


    言出法隨,大神通。


    而文大人拿著玉筆一揮而就,大量墨字在空中顯現,匯成長河衝向刑囚,而刑囚柳葉細劍出現無數劍氣,每一道劍氣的出現都會斬斷一個字。


    荀雨堯拿著戒尺,挺著身子,麵容嚴肅,像是麵對學生的道學先生,嚴厲而古板,她看著李斯,手中戒尺在空中連打三下,而李斯的身上,也出現戒尺打在身上的“砰砰砰”三聲,他的身子佝僂一些。


    地上觀望的莊遊和姬小瑤沒有被戰鬥波及,甚至跟觀眾一樣看得津津有味,姬小瑤指點著說:


    “荀雨堯手上的戒尺大有來頭,據說來自儒家聖人,沒有人能躲過戒尺的拍打,每打一次,都會被削弱一些,不知道李斯能不能行。”


    莊遊注意到,姬小瑤對於這些人,沒有一點避諱,仿佛很不尊敬。


    他擔憂地看著大叔和李斯。


    李斯看著荀雨堯,大聲喝道:“枉為人師!”


    荀雨堯手上的戒尺一下子掙脫出去,怎麽抓都抓不住,落在地上,而李斯的身子,又佝僂一些。


    文大人一直在奮筆疾書,“定”“滅”“令”“矩”……無數字長河般衝向刑囚,而刑囚手上的劍已經看不太清,漫天劍影將每個字都劈成一團墨線隨即消失。


    文大人盯著刑囚,停止書寫,而是深吸了一口氣,拿著筆的右手很是凝滯,一筆一劃,十分艱難的開始書寫,每一個筆畫下來,都是金色的,最後形成十個字: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誅!(注一)


    每一個字都是金色,無邊的恢弘氣息彌漫開來,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下跪。


    而文大人寫完後,右手一直顫抖,皮膚開裂,血珠滴落。他放下手,可惡,從邙山出來還未完全恢複,連聖旨都寫不完,不知道夠不夠。


    而刑囚的劍停止了,身子弓著,膝蓋彎曲,無法控製的下跪叩首。


    直到膝蓋快要與腳尖平行的那一刻,他昂起頭來,脖子青筋暴露,眼中滿是血絲,大呼:“此等昏君,我豈會跪!”


    文大人氣得胡子都顫抖了,左手指著刑囚,“混賬,逆賊!”


    劍身長鳴,氣息衝霄,刑囚一直以快劍對敵,但看著天上的金色大字,他這次揮劍很慢,慢的像是在舉起一個很重的東西。


    他的劍很穩,沒有一絲顫抖,一直舉過頭頂,劍指蒼天。


    然後一下子劈下來,與抬起的艱難晦澀不同,劈下來很順暢,沒有一點障礙,但又不是極致的快,隻是順手這麽一劈。


    金色大字金光閃耀,每一個字都像一座山,散發著壓迫的氣息,文大人冷笑著看著刑囚,剛剛進入地仙境界的家夥,等會就會灰飛煙滅了,然而疼痛的右手讓他麵目抽搐。


    刑囚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來自四麵八方的力量在擠壓,然後被撕扯,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潰,當他劈下那一劍後,所有感覺都已消失,隻有無盡的空虛。


    他的劍出現了一道裂痕,而天上也出現了一道裂痕。


    十個字在文大人驚駭絕倫的目光中分崩離析,二人之間的天空也被劈出肉眼可見的裂縫。


    “天被劈開了。”莊遊驚訝地喊道,而姬小瑤的眼中神采飛揚,這個刑囚很厲害嘛。


    感覺道裂痕向自己襲來,文大人忍著痛再次舉起筆,勉強在身前寫了一個“者”字,就口吐鮮血掉落下去,身前衣服已經粉碎,一道傷口猙獰,差點被豎著斬成兩段,而刑囚,也支持不住臉色蒼白的砸在地上,被趕來的莊遊扶了起來。


    “你竟然摸到了道?”文大人嘶吼著,滿是不甘。


    “我的天賦很好,我師傅說的。”


    每一種修行其實都是在走自己的路,尋找自己的道,有人於山洞中苦修上百年得道,有佛陀於菩提樹下一朝悟道,這不僅是天賦,更多的是一種堅持與虔誠。


    每一個看到道的人,都值得尊敬,哪怕隻是粗淺的摸到邊緣而已。


    文大人聽到刑囚的話,臉上青白變化,竟昏迷過去,被一個剛剛到地仙一重樓的晚輩打敗,他的道心險些崩潰。


    而李斯那邊,也很快分出了勝負,沒有戒尺的荀雨堯,不是對手。


    但李斯也身子佝僂,沒有多餘的力氣了。


    但對麵,還站著一個神色從容,好像什麽都沒發生的韓孟。


    李斯和刑囚都知道,韓孟是個很強的人,但李斯更清楚曾經的弟子,是個可怕的人。


    因為他是給虔誠到狂熱的儒生,比看上去古板的荀雨堯更虔誠。


    兩個人勉強站了起來,看著微笑的韓孟,韓孟跟文大人他們一樣一襲青衫,儒生打扮,勢力捧著書更想是個溫和的的書生而非什麽大人物。


    而他的身後,出現六個人。


    刑囚和李斯的麵色大變,很是灰暗。


    姬小瑤也麵色低沉,對著不知所以的莊遊說道:“天樞院有六司,天樞、戒律、政務、財政、書院、軍法。”


    “天樞司都是群練氣士,師承上古,據說曾為始帝尋過不死藥;戒律司全是穿黑衣的,到處管理修行者,是很可怕的司,很多人聽到就嚇得不行;政務財政屬於幕後,而書院則是培養儒生的機構,軍法則是跟軍方打交道的。”


    “六司司長,都是十境之上的人物。”


    一直很淡定的姬小瑤,也有點慌張了。


    韓孟溫和地看著四個人,道:“你們沒有機會了,師傅,雖然我不知道你依仗的是什麽,但沒有用的,哪怕有姬氏。”


    姬小瑤一震,被認出來了,一時間有點腦子空白。


    一直溫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姬小瑤看著莊遊溫和的笑容,平靜下來。


    看著莊遊,韓孟不知道這個少年什麽來曆,一時間也沒在意。


    刑囚抓著劍站了起來,李斯蒼老的麵容沒有任何變化。


    韓孟搖搖頭,拍了拍手中的大秦修行律,空氣凝重起來。


    一道笛聲響起,姬小瑤一下子激動起來,抓著莊遊使勁的搖了搖,大叫道:“先生來了,他來了。”


    莊遊左顧右盼,啥都沒看到,隻是感到身後一陣清風吹過,他看到了一個人。


    兩鬢雪白,黑發沒有束縛,自然的披散,冷峻的麵容相必年輕時是個美男子,而那幽深的瞳孔仿佛隱藏著很多東西,一身白衣非常幹淨,連個褶皺都沒有,他手上拿著一個翠綠的長笛,很精致。


    姬小瑤興奮地衝過來,半途有停下來,扭捏地說道:“先生,你來了。”


    刑囚鬆了口氣,麵色蒼白地說道:“白先生,你好。”


    白先生理都沒理刑囚和李斯,而是看向莊遊,“你是誰?”


    有種審視的感覺。


    莊遊看到白先生,剛準備說話,姬小瑤搶著開口道:“他是我的一個朋友,叫莊遊。”


    白先生突然有種養大的白菜被豬拱了的感覺,握緊長笛想要來個扼殺幼苗,一陣殺氣差點讓莊遊倒下。


    不過他隻是“哼”了一聲,收斂氣息,沒再如何,看著姬小瑤,道:“回去,你已經出來很久了,很多課業都耽擱了。”


    姬小瑤錯愕地看著白先生,囁嚅道:“先生,大叔小莊子他們現在有困難,就是天樞院那群人。”


    小莊子?白先生的嘴角在抽搐,手上的長笛差點握碎,不過他忍住了,“我再說一遍,快點跟我回去。”


    莊遊看看白先生又看看姬小瑤,道:“白先生,小妖她隻是想要出來遊曆一番……”


    小妖?白先生覺得不能再忍了,今天一定要宰了這小子,就在他準備動手的時候,韓孟的聲音響起,


    “抱歉,今天你們都不能走。”


    白先生這才轉頭,看見刑囚李斯和韓孟一群人,眯了眯眼睛,最後盯著韓孟,“天樞院的狗。”


    韓孟微笑的麵容一下子僵硬,然後緩緩道:“非禮勿言,乃君子所為。”


    “天樞院是狗待的地方,有問題嗎?”


    “君子不逞口舌之利,更”


    “我說你們都是狗,誰反對?”


    莊遊都忍不住了,姬小瑤也捂臉解釋道:“我家先生有點豪放,豪放,嗬嗬。”


    韓孟支吾半天子曰,臉都漲紅了,戒律司司長站了出來,怒道:“姓白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就是欺人太甚,你打我呀?”白先生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在場的人都握緊了拳頭。


    天樞院的人都沉默了,不再說話,氣氛凝重起來,白先生也收斂了嘲諷的麵容,盯著麵前的七人。


    姬小瑤第一次見到先生如此緊張的時候,也不禁害怕起來,這次麻煩大了。


    然後莊遊身後出現了一個人,莊遊激動的聲音響徹天空,


    “師傅,您來了。”


    老人看著莊遊,上下端詳一番,“不錯。”


    少年真的很開心,但下一句就傻了,


    “連姬家的小娃娃都敢泡了。”


    莊遊再一次感到白先生的殺氣了,無比真實,師傅你是認真的嗎?


    老人看看李斯,冷笑道:“你個老不死還沒死?”


    一貫沒有表情的李斯沒有說話。


    老人看看刑囚,警告道:“下次別拿我徒弟當砝碼。”


    刑囚苦笑彎腰行禮。


    老人看看白先生,“你看什麽看?我徒弟配不上你徒弟嗎?”


    白先生嘴角抽搐,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


    最後,老人看向了天樞院眾人,一字一句地說道:


    “天樞院的狗也在啊。”


    天樞院一方沉默,死一般的寂靜。


    老人摸摸傻笑的莊遊腦袋,


    “臭小子就知道給我惹麻煩!”


    莊遊搖頭,“師傅,大叔是個好人。”


    老人哼道:“好人難做。”


    不過他對著天樞院說道:


    “你們誰動手”


    “誰就死!”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全場。


    當老人出現的那一刻,沒有人直到他怎麽出現的,隻是感到一種劍意,一種恐怖到無法言語的劍意。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誰,全天下隻有這麽一個人,


    一劍萬裏,司空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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