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飄起細雨,潤濕了青石板路,小鎮上花傘朵朵,韓嬸吆喝著“賣燒餅嘞”,熱氣蒸騰了她的麵容,先生穿著青衫漫步在街上,小書童在後麵一蹦一跳地跟著,險些劃了一跤,鄭大娘無聊地坐在凳上,壯碩的身軀讓小木凳不堪重負,直到鄭大爺拿著熱騰騰的包子過來,大娘才放過凳子。一切都是如此的寧靜安詳,百年的時光好似這樣淌過,這是溫暖而充滿煙火氣息的小鎮。在小鎮外的院子裏,李大爺看著兒子開心地吃著糖果,微雨中,花樹下,她,悄然而立。


    但一切已經物是人非了,莊遊早已淚流滿麵。


    在床上躺了十天,大秦的官吏來到了鎮上,還來了一些身穿黑衣的人,這些人都由師傅去解決。最後,鎮上死去的人都被遷進墳裏,官吏們走得有點匆忙,莊遊裹著紗布站在師傅身後,自始至終沒有說過話。


    “那個男人叫黃季,陰蕩山的人。”師傅突然說了句話,莊遊一愣,旋即點了點頭:”徒兒記住了。”


    莊遊沒有多問,他也沒問師傅陰蕩山是什麽,他隻是記住了這個地方,大恨無聲,總有一天他會去那個地方,去問問到底怎麽回事!


    師傅回來後,還是隱居在院落裏,不問世事。莊遊早晚打兩趟拳,覺得吐納術已經融會貫通了,但師傅沒什麽話交代,他也像往常一樣每天過去,打掃衛生,泡藥澡。


    除此以外,莊遊每天在鎮外官吏們為鎮民挖好的墳上徘徊,想念著當初的人或事。每個墳墓都挺簡單,一個土堆,一個木板上刻著名字。一共二百一十三個墳,代表著一個小鎮的黃昏。


    每日莊遊起來,習慣性地走向小鎮,到了鎮口,看著荒蕪的小鎮,才記起事情,自己已經不用賣豬肉了。他總感覺鎮民去世後鎮子也死了,野草瘋長,灰塵四起,鎮子一下子變得陌生而又荒蕪,莊遊就默默地走著,一直走到墳墓,一直走到天黑。


    莊遊在破落的胭脂鋪找到了一盒胭脂,他擦幹淨,揣在懷裏,放到了小妹的墳前,站立許久,看著木板上孤零零地刻著“李薇”二字,冰冷又陌生,轉身重新找了一塊木板,笨拙地刻上“小妹——秦生甲之妻”。莊遊相信,小妹嫁給秦公子是會幸福的,所以他希望在下麵大家都能幸福地生活。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莊遊愈發沉默了,他開始一遍又一遍的練拳,吐納,練到筋疲力盡,才能在床上睡著。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心裏到底在想什麽,隻是就想練拳。知道有一天,師傅看到黎明時刻打拳的莊遊,說了一句“火候不夠”,莊遊一下頓住,然後又打了起來。


    背對著師傅的他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是的,太弱了,弱的連那個男人都殺不死,需要師傅來解決,弱的連到底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敢現在就去所謂的陰蕩山,弱小,無能,讓人如此憤怒又無奈。


    小鎮一天比一天荒蕪,讓人的心也愈發空落起來。莊遊還是很沉默,日複一日地打拳,終於有一天,在某一個清晨,他感覺到一種特殊的感覺,神思空明,身體通暢,仿佛整個人變得不一樣了。還沒來得及探索,老人出現在他身旁,淡淡地看了一眼,說道:“你到了通脈一境。”看著莊遊疑惑的眼神,老人也鄭重起來,修行路上的事很重要:“修行者之所以成為修行者,是因為走到了那條路,路上有十重山,天上有九重樓,而你,現在站在第一重山的山腳。前三境叫通脈,你,是一境了。”


    莊遊聽得不大懂,但他一如既往地牢牢記住,心裏,久違的有點欣喜。“那個黃季,就是一境”,莊遊聽著,點了點頭,握緊了拳頭。


    老人說完話,沒像以往那樣回到院子裏,而是看著麵前的少年,皺了皺眉,思索片刻,說道:“修行者,有很多的問題,不光是境界功法,心裏隻要有問題,都可以問出來,你太悶,對於修行是有害無益的。”莊遊一聽,還以為聽錯了,以往師傅對他的要求是少說多做。現在要他多說多做,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但他習慣性地聽從師傅的話,說一聲“弟子知道了”然後又沉默下去。


    老人眉頭皺了起來,這小子還是個悶葫蘆,結果莊遊抬起頭來,問道:“師傅,陰蕩山是什麽地方?”


    看著少年眼神深處的陰鬱,老人明白了少年的心思,沒有直接回答莊遊的問題,而是說道:“修行者這條路,有很多種走法,但大多殊途同歸,尋找大自在無所拘。但路上往往是苦行,親人、朋友、伴侶這些人,抑或是寶物、功法這些物,往往得不到或放不下,自然就痛苦了。”老人看著少年,也想起很多東西。但隨即堅定地說:“但我輩修士,應當不懼痛苦,武夫以雙拳開路,劍客以三尺青鋒破萬般虛妄。哪怕前方的路再難走,也要咬牙堅持下去,否則過往的痛苦豈不白費?哪怕最後沒有走到終點,你也要堅信自己走的路是對的,每一個腳印都是值得的。”


    少年眼神裏的陰鬱淡了一些,看著威嚴的師傅,心裏有些溫暖:“師傅,路很難走,放不下怎麽辦?”小妹的笑容已成回憶,小鎮的人或事還是讓少年難以壓抑。


    老人笑了,莊遊以為自己看錯了,師傅笑得如此開心,從未見過。豪放的笑聲裏,老人大喝:“放不下,那就斬斷它”


    話音未落,老人一揮袍袖,狂風四起,莊遊身子一下子被吹起,整個人飄飄蕩蕩,完全沒了意識,隻是隱約看到小鎮慢慢變小,緊接著是群山起伏,他,好像飛起來了。


    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


    不知過了多久,莊遊醒了過來,師傅的背影在麵前,天色昏暗,自己躺在草地上,站起來,麵前一座高山。


    老人淡淡地說道:“這就是陰蕩山!”少年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師傅的話總沒錯的,麵前這座陰森森的高山,怪石聳立,光禿禿的沒有樹木,衝天陰氣彌漫,但莊遊不知道是啥,隻是好奇這霧為啥是灰黑色的。


    老人走了起來,莊遊的眩暈感慢慢消失了,運轉吐納術,莊遊恢複過來,連忙跟上師傅。


    “陰蕩山是大秦的鬼修門派,以禦鬼術為修煉方法,隨時旁門左道,但也未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有什麽問題,待會你問吧。”


    少年懵懵懂懂,聽了之後也不大明白,但他牢牢跟著師傅。很快,山腳下走出兩個穿著灰衣的青年,麵色蒼白,身上環繞著陰氣,看到師徒二人,大喝:“陰蕩山腳下,生人勿近!”


    莊遊看向師傅,老人恍若沒有聽到二人話語,道:“你眼中的灰黑色霧氣,是你到了一境後能看見的陰氣,是鬼物等東西產生的陰煞之氣,對於非陰修之人有害,你體內有真氣,一般陰氣不用擔心。”


    少年點點頭,記住了。陰蕩山的兩個守門弟子見二人如此,惱怒不已,運轉法訣,身上勃發出黑色鬼物,張牙舞爪地衝了過來,老人還是當作沒有看到,移步走了起來,莊遊依舊跟著,完全相信師傅。


    目光一轉,老人和少年已經走到二人身後,兩個弟子和鬼物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老人和少年走上山石台階,少年對於方才之事好奇不已,還未來得及問,踏上石階的腳一下子踩到數百階上,少年再走一步,又到了數百階之後。回身,山腳已遠。


    兩旁的事物快速後退,莊遊看見一排排房屋,以及一個巨大的圓形廣場上,數百黑衣弟子正在修行,又看到無數猙獰鬼物,耳邊淒厲哀嚎未絕。最後,眼前總算定了下來,莊遊拚命吐納才克服眩暈中的嘔吐感。


    老人看著少年表現,欣慰道:“這方寸之法你才剛剛接觸,還算鎮定。”少年聽到師傅誇獎有點欣喜,環顧四周,身處不過數人能容納的密室之中。麵前,一個形容枯槁的老頭,像是已經埋在土裏多年的骷髏,身上勉強披著一張人皮,雙眼幽綠,像是鬼火跳動。然而如此恐怖陰森的老怪物,眼神裏卻充滿了恐懼與焦慮。


    師傅看著麵前鬼修,不耐煩地問道:“你是陰蕩山的掌門?”老頭害怕地點點頭,略有猶豫地問道:“老朽正是陰蕩山當代掌門,不知前輩前來有何……”


    老人不耐煩地揮揮手,對著莊遊說:“好了,你小子有什麽問題就問吧。”莊遊到現在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麵前這個老怪物讓他感覺有一隻千年厲鬼般的壓迫感,但隨著師傅一指,老鬼的驚人氣息消失的無影無蹤。莊遊才克服恐懼,發出聲音:“您知道黃季這個人嗎?”


    老怪物也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最近感覺功法有所突破才在山中陰氣幾乎化凝的密室閉關,哪知道突然莫名其妙的出現一個老人和少年,而且這個老人完全看不出深淺。跟著老怪物幾百年的凶鬼也完全失去往日凶悍,跟個嬰兒一樣縮在體內不敢出來,老怪物隻確定一件事,自己絕對不能惹火麵前的老人。


    聽到少年的話,老鬼更是摸不著頭腦,想了許久,隱約記起來本派最近驅逐了一個弟子,好像就叫黃季。仔細想了想,才全部記起來,這黃季難道惹了對方,不應該啊。


    老鬼恭敬地說道:“本派曾經是有一個叫黃季的弟子,不過他因濫殺同門練就厲鬼而被驅逐,已經跟本派沒有關係。”


    莊遊繼續問:“那黃季被驅逐的時候是什麽狀態?”“哦,他被本派長老廢去修為,保留一境勉強生存罷了。”老鬼心驚膽戰地回答著,少年不停地問著黃季的生平過往,連出生都問了。可憐老鬼早已多年不問宗門事務,早已將瑣事交給長老們處理,但他還是將自己知道的老老實實說出來。


    許久。莊遊不再問了,他已經明白了,沒想到小鎮的屠殺是一個被宗門遺棄的弟子用來療傷的。就是如此簡單而荒繆,師傅當時也不在鎮上。人死如燈滅,似乎除了自己這時間再也無人知道有這麽一個小鎮,有那麽一張笑臉。


    少年的心一下子冷了,無力感充斥了全身。老人一看,道:“問完了?””問完了。”少年說道,沉思了許久,師傅和老鬼都沒有打斷他,當然了,老鬼是不敢。


    莊遊克服恐懼,看著麵前的陰蕩山掌門,突然爆發:“你堂堂一個掌門,連弟子都管教不好,犯了這種事了竟然還隻是打成重傷趕走,根本不管他會不會害到普通人。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嗎?二百一十三人!活生生的人命沒了,你知道嗎,你在乎嗎?我在乎,我記得!”


    莊遊憤怒無比,渾身滾燙,這麽久以來,他始終沉默,始終壓抑,他不知道想誰發泄,向誰痛苦?他現在很想打死麵前這個老怪物,很想很想,他甚至想把整個陰蕩山都給鏟平了!


    像是明白了少年的想法,老人輕點陰蕩山掌門,然後說道:“他現在也是一境。”莊遊愣了一會,衝了過去。


    ……


    當莊遊走在路上的時候,雙拳還在隱隱作痛。老人說道:“殺了他感覺怎麽樣?”少年才露出後怕的情形:“這老怪物是因為師傅你我才能打敗的,但不殺了他我放不下,師傅,我有沒有做錯?”


    老人大笑:“修行者,尋大自在,糾結這麽多幹嘛,這種人,殺了就殺了。”


    “師傅,謝謝您!”


    “嗯,回去好好修煉”


    “師傅,你好厲害啊!”


    “好了,讓你多問不是講廢話的!”


    “哦”


    夕陽下,兩個人影拖得很長,少年看著老人,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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