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旌陽站立不動,右手鮮血淋漓,直滴在適才交手時失落的絹信之上……


    他臉色本來蠟黃,此時卻慘白如紙,似乎病得更加厲害,十分可怖。那些本來要歡呼的聖劍門弟子們見他如此神情,也都不做聲了,院內一片寂靜,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就在此時,一串銀鈴般笑聲傳來:“大師兄,你的劍法進步好快!不愧為我爹的得意弟子!”公孫書寧巧笑嫣然地走了過來,她看也不看郭旌陽,似笑非笑地對其他人道:“不似你們這般沒用,任由人家欺負自家兄弟!”


    眾弟子被她奚落,暗暗氣餒,低頭避開與她目光相接,直似任何事情都不再與己相關。


    別人畏懼這位大小姐,林慕寒卻是不怕,但他此時心裏仍為適才比鬥落敗耿耿於懷,哪還有心思與她鬥嘴?隻楊鐵崖迎了上去,輕輕拉了她的手,回身微笑地看著郭旌陽,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


    郭旌陽咬緊牙關,森然道:“既然聖劍門不給咱鐵衣教主麵子……”


    不等他把話說完,燕馭軻笑罵道:“兀那病夫,聖劍門豈容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的?你想獨闖龍潭揚名立萬麽?也不自己撒泡尿照照!今日我大師兄給你點厲害看看,叫你鐵衣教日後不敢到處張狂。”


    郭旌陽臉色越發的難看,立在當地隱忍不發,右手緊握成拳,傷口處鮮血還在汩汩流出。林慕寒眼見此事要演變成兩派紛爭了,心中大是不安,開口道:“燕師兄,今日賭鬥,我已經輸了,我和他的恩怨,與聖劍門無關。”


    公孫書寧從地上拾起滴得滿是血跡的帛書,笑道:“待我爹爹回來時,我會把陸教主的書信交給他。”說到這裏,不知道該跟他客套還是該趕他走,轉頭望著楊鐵崖,等他示下。


    林慕寒心想,郭旌陽獨闖聖劍門,乃是為自己而來,雖過於托大,卻也並無和聖劍門結仇的意思,如今事與願違,兩派仇隙顯然已經結下,實在全是因自己而起。此時讓郭旌陽留下作客已不可能,讓楊鐵崖道歉賠罪亦不可能,眼前情景不知如何處置是好,也扭頭去看大師兄,看他如何拿主意。


    楊鐵崖上前兩步,對郭旌陽拱手道:“今日之事,郭兄弟切莫掛懷,家師回來後鐵崖自當如實相告。”


    郭旌陽尚未作答,燕馭軻又在一邊道:“你個病夫回去等著,我聖劍門不久將派高手去挑你們鐵衣教的場子,鐵衣教該不會人人都是病夫吧?”說完大聲狂笑起來。楊鐵崖衝燕馭軻喝道:“燕師弟!休得胡說!師父回來自有公斷。”


    郭旌陽冷笑一聲,強壓怒氣,淡淡道:“嗬嗬,歡迎得緊。病夫自當恭迎各位大駕光臨!”說著走過去拔起插在地上的寶劍,幽雅地斜插入鞘,練劍之人被人打落手中之劍,無不視為奇恥大辱,而他此時當著聖劍門眾弟子之麵,取回自己的劍,其眼神孤傲,動作嫻靜,竟仿佛沒發生過什麽事一樣。聖劍門眾弟子心中無不暗暗佩服此人定力非同尋常,同時也隱隱生出莫明的擔憂。


    “後會有期!”郭旌陽微一點頭,轉身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幾日後,聖劍門掌門公孫歎雲遊回轉,從女兒手裏拿過陸文龍的書信,看後麵皮忽紅忽白,詢問得知林慕寒跟鐵衣教的人大打了一場,心中老大不快。公孫書寧見爹爹喝罵不停,勸道:“爹爹,你不要動怒,林大哥他……”


    “寧兒,不許你為他說話!來人啊!把林慕寒這個孽徒給我叫過來!”公孫歎拍桌吼道,連公孫書寧的話都不管用,顯然是真動怒了。


    廊下一名弟子應了一聲,轉身去了不久,便把林慕寒引上廳堂。


    林慕寒遙望公孫歎正襟危坐、須發戟張,那封鐵衣教帛信壓在他手下,手臂還在微微抖動,公孫書寧肅立一側,默默不語,心中暗自叫起苦來,他素知師父脾氣十分暴躁,以至聖劍門“退出江湖”四個字喊了二十年也沒能真正退出過。公孫歎看不慣江湖險惡爭鬥,在三十幾歲闖下“劍聖”的名頭後便萌生退隱之意,怎奈其性如霹靂烈火,他看不入眼的事又多,江湖上的大事小事都繞不過聖劍門倒是真的。江湖上的人都萬分敬畏公孫歎的俠義行為。


    林慕寒雖對師父又敬又懼,心中頗是不忿,在門口遙遙地施禮道:“師父,徒兒正有一事稟報。”


    公孫歎又是一拍桌子,罵道:“混帳東西,你一人怎敢向鐵衣教挑戰?須知你背後是聖劍門上千弟子,你仇人背後是數萬教眾,兩派結仇,後果不堪設想!”


    “師父,是那病夫來仙都尋釁的!”


    “畜牲!到現在還罵人家是病夫?”


    “不是,師父,我沒有向那病夫下戰書啊!”


    “你沒有?那人家怎麽找上門來了?難道戰書是我下的不成!我才出去幾天,看你們把聖劍門搞成了什麽樣子!”


    “我和那病夫確實有仇,可他沒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兄弟是他殺死的。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找上門來。”


    公孫書寧在旁驚訝道:“這倒奇了。”


    公孫歎全然不理會他們在說什麽,依舊把桌子拍得砰砰大響,叫到:“我不管那麽多!聖劍門和鐵衣教都是名門大派,不能因為你小子攪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師父,您在江湖上名盛位尊,你要為弟子做主!”


    “哈哈,陸文龍那個老家夥這信寫得綿裏藏針,口口聲聲說這是你和郭旌陽的私人恩怨,不該挑起兩派不睦,行文卻大有咄咄逼人之勢,仿若我派稍有妄動,鐵衣教便會大舉來犯!”


    林慕寒一聽,跳了起來,叫道:“鐵衣教真是欺人太甚!”


    公孫書寧在一旁接道:“就是,若不是鐵崖氣不過,出手將那病夫打退了,我們還不知被鐵衣教欺負成什麽樣子。”


    林慕寒道:“就是就是,多虧了大師兄保全了我派的清名!他們鐵衣教再敢來尋釁,我們跟他血戰一場便是!”


    話音未落,隻聽“啪”的一聲,林慕寒一驚,隻覺臉頰熱辣辣地難受,半邊腮幫腫了起來。


    公孫歎翻手給了他一記耳光猶不解恨,罵道:“混蛋!你讓聖劍門上下都陪著你送死麽?你現在是聖劍門的門徒,不是從前的狂放小子,你現在的一舉一動都關係到我聖劍門的利害,你懂麽?”


    林慕寒見師父不為自己做主,不冷靜思考主意,隻顧責罰自己,不由怒火中燒,發起狂來,叫道:“我仍舊做我的狂放小子去,今後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再與聖劍門扯上關係便是!”


    說畢,拂袖而去,人到門外,一聲“告辭”才傳過來。


    公孫歎氣哼哼地罵了聲“滾”,便轉入內堂獨自生悶氣去了。


    公孫書寧深知林慕寒脾氣秉性,怕他一個人發狂,獨自到鐵衣教去尋仇,追出去喊道:“林大哥,你去哪裏?”林慕寒頭也不回:“聖劍門不能容我,我自然去另尋安身立命之所,妹子保重,我會回來看你的。”


    公孫書寧不想事情鬧到這步田地,急得直跺腳,連聲叫道:“你真的要走啊?”平日裏與林慕寒最要好的師兄弟大路、小路跑上來,死死抱住林慕寒左右胳臂,叫道:“林大哥,師父向來如此,氣頭上說的話何必當真?你若真的就此走了,豈不白入聖劍門一遭?”


    林慕寒哪裏聽得進去?別人越勸說,他越是偏激地要走,反覺得說走不走,臉上無光,今後更加無法在聖劍門立足,用力甩脫了大路、小路,揚長出門。


    “嘿嘿,年輕人,這點小事都忍受不住,將來又能做什麽大事。”林慕寒剛跨出大門,就聽門口掃地的老婦人自言自語道。


    林慕寒立足回身,不屑道:“鄉下婆婆,妄談什麽大事?”


    那老婆婆仿佛沒有聽見他譏諷自己,埋頭幹活,口中念叨:“你這樣走了,有人偷著樂呢,實在大錯特錯。”


    林慕寒心中一驚:是啊!自己落到現在這步田地,顯然是有人陷害,先前隻顧著生氣,全沒想到這一節,到底是誰借自己的名義向鐵衣教挑戰呢?想到此,林慕寒不由細細打量眼前這位不起眼的老婆婆,暗忖:此人隻怕知道些什麽!當即躬身行禮:“婆婆高人,林慕寒魯莽愚鈍,還請婆婆明示。”


    婆婆低聲道:“你跟我來。”說著將掃帚豎在牆邊,一跛一跛地出大門往東行,林慕寒跟在後麵繞過石屏如山、顏色赭赤的“小赤壁”,來到懸崖邊上。


    那山腰懸崖橫嵌著一條二三十丈的天然石廊,叫做“白蛇路”,相傳劉秀被追兵追到此,走投無路,突然一條鱗光閃耀的蛟龍飛速在岩壁間穿過,開出一條路使他脫險,故此路又稱“龍耕岩”。那老婦回頭看看沒有人跟來,右手在林慕寒腋下一提,將他架起,健步如飛,腳下毫不滯息,轉眼躍上“龍耕岩”。林慕寒但覺耳邊冷風陣陣,不覺一陣眩暈,想不到這個蹣跚跛腳的老婆婆身負奇異武功,卻不知緣何深藏不露,隱在聖劍門不為人知?


    想到此處,林慕寒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忽覺身子向外一蕩,整個身子被那老婦人甩向懸崖外邊。老婦人單手依舊托在他腋下,隻要她稍稍一鬆手,林慕寒必然跌落懸崖,粉身碎骨。


    林慕寒向下一望,隻見崖下青雲嫋嫋,驚得背後冷汗淋漓,大叫道:“老婆婆,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害我?”


    老婦人嘴角一動,森然道:“靈石回風,你的死期已到,還有何話講?”說著曲指成爪,扣入林慕寒肉裏。


    林慕寒胳膊吃痛,卻不敢亂動,生怕那婆婆就此放了手,愁眉苦臉道:“婆婆,你說什麽?什麽靈石回風?”


    老婦人嘿嘿一陣冷笑,異常陰慘恐怖,叫道:“當真滑頭!你道我不敢摔死你麽?”


    林慕寒見她麵目猙獰,笑聲又詭異陰森,直如鬼魅,一股涼氣從腳底直升到頭頂。不過此時他怕是怕,心中反而鎮靜下來:這位婆婆認錯人了?若我就此死了,豈不是冤枉?要麽她便是害我的人,那我更不能這樣死得不明不白!不行,無論如何得搏一搏,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想到此,林慕寒被擒手臂突然往她胳臂上一搭,反扣住婆婆的手臂,口中叫道:“婆婆,你扔我下穀,我便拉你下去,咱們同歸於盡!”


    林慕寒抓緊她手臂之後,身子向左轉去,想要靠近白蛇路小徑。那小路極狹,不容騰轉回身,那婆婆此時便想摔他下去,已是不能,若二人纏鬥一處,又難免都有性命之虞。


    她沒有防到林慕寒會來這一手,一時倒還真不能把他怎樣了,無奈道:“好小子,當真討死麽!”身子向來路退後兩三步,閃開空檔,不容林慕寒接近,手臂一掄,將林慕寒整個身子揮了起來。


    林慕寒身子直如大鳥般上下盤旋,頓覺天地旋轉,口耳灌風,轉瞬被她猛地摜在岩壁之上。


    林慕寒受製於人,身不由己撞到石壁上,摔的七葷八素,雙手當即軟了。這婆婆無緣無故脅迫自己,心中火起,意欲掙紮起來再搏,無奈渾身劇痛,丹田這口真氣,無論如何也提不起來。


    老婆婆見他再無力還擊,惡狠狠道:“這裏沒人,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是不是靈石回風那惡賊派來的?如有隱瞞,我剝了你的皮!”


    林慕寒此時身上雖痛,心中卻十分清醒,這婆婆反複說什麽靈石回風,靈石回風到底是什麽自己卻全然不知,難道和自己有什麽關係嗎?莫非自己遭人陷害也與這靈石回風有關?念及此,林慕寒掙紮著坐起來,喘息道:“婆婆,我此刻命懸你手,又怎會騙你?我當真不知什麽靈石回風,連聽說都不曾聽說過,我與婆婆平時雖少有接觸,但婆婆應知我林慕寒為人爽直,實不知婆婆因何非說我是靈石回風的人?靈石回風的人又是幹什麽的?在下實在是讓婆婆說糊塗了。婆婆若不肯相信我的話,便殺了我吧。”


    老婦人嘿嘿冷笑,雙目如電,凝視著林慕寒,聲音像從地底下傳來:“你道我不敢麽?”說罷五指箕張,抓向林慕寒麵門,林慕寒雙眼一閉,心想,這下完了!


    誰知過了好久,那婆婆的手也沒有抓下來,林慕寒偷偷睜開雙眼,見那婆婆的手已經收回去了,正若有所思的看著他,臉上表情卻柔和了許多。林慕寒疊遇變故,心下驚懼,一時不敢做聲,隻怕惹惱了她,不知又會讓自己吃什麽苦頭。


    那老婆婆自言自語道:“的確不像。”


    林慕寒輕聲嘟噥道:“本來就不是嘛!”


    老婦人也不理他嘀咕些什麽,臉上似笑非笑,表情頗為怪異,突然一提他的手臂,喝道:“你隨我來。”


    林慕寒驚魂甫定,哪敢不從?緊緊跟在老婆婆後麵,走過白蛇路,前麵出現三個石洞相連的倪翁洞,又稱“初暘穀”。老婦人在洞前獨角亭坐下,招手對林慕寒道:“你也進來坐。”


    林慕寒恭敬入坐,聽老婦人說話。


    那老婦人森然道:“年輕人,你被人陷害利用了知道麽?”


    “知道,有人冒充我,向鐵衣教下戰書。”


    “那你知道是什麽人所為?又為什麽要害你?”


    “這個……晚輩真的不知道。”


    “那你打算就這般甩手離去?想不到你雖年紀輕輕,卻不長腦子,隻知圖一時之快,豈不是正好中了他人奸計!到頭來親者痛,仇者快,隻怕最後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真是可笑!可歎!可憐哪!”那老婆婆說時一臉的不屑之色。


    “晚輩確實糊塗!婆婆教訓得是!還請婆婆指點,晚輩下一歩該怎麽辦?”林慕寒剛才一時激動,憤而出門,並不曾想到其他,此時既知自己遭人陷害,一心想的是找出幕後黑手,對老婆婆說話也客氣起來。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陷害你的人,應該是靈石回風!”


    “又是靈石回風?婆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更加不認識他,他到底是誰?為何要害我?”


    “靈石回風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組織,是朝廷派出來,迫害江湖人士的一個組織。”


    “朝廷?為什麽迫害我這個小人物?”林慕寒心中疑竇重重,對老婆婆說的話半信半疑。


    老婆婆也不理會他聽沒聽懂,繼續道:“他們的目的不是要害你,而是利用你挑起江湖紛爭!這個組織就是要瓦解江湖各大門派的勢力,叫它不能與金國為敵,更無力與朝廷抗衡。當今天下,以抗金為己任的鐵衣教就是這個組織眼中最大的砂礫,靈石回風必欲除之而後快。”


    林慕寒氣憤地說:“朝廷自己不思收複故土,還不許百姓抗金?真是糊塗無恥!”


    老婆婆嘿嘿一笑,道:“你還不傻?民間義軍北伐,皇帝趙昚生怕金國惱恨起來,自己便坐不穩龍庭,你說他要不要禁絕義軍?”


    林慕寒暗自罵道:“好個昏聵的皇帝!”


    老婆婆又道:“如今這個組織的人,已經打入聖劍門。”


    林慕寒一聽,驚悚道:“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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