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雙手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啜囁半響,終究是一句:“樂小姐。”


    樂蘋置若罔聞,而後了然一笑。


    兩人沉默不語,似是有巨大的階梯將他們分成了三六九等。往事如煙,俱已消散。


    “青娘姨傷的很重,她住在離軍營不遠的地方,你能不能……”


    不等他說下去,樂蘋起身,猛地推門,偷聽的丫鬟被門板狠狠撞了,跌在地上,她忍痛抬頭,隻見刺目的暖陽下,小姐挺立的身影帶來一陣威壓。


    像極了家主樂渠森。


    新丫鬟跪在地上,還未張口,便聽得小姐道:“你叫什麽?”


    “奴……奴婢惶恐,”新丫鬟磕巴了幾句,才反應過來自己本不是人下奴,但礙於旁邊程三在瞧著,不得已仍是一副卑微的模樣,“幸兒,婢子幸兒。家主吩咐奴婢來軍營照顧小姐,方才要敲門的,不承想小姐先出來了。”


    欲蓋彌彰。


    樂蘋不在意幸兒聽了多少去,平靜道:“程三領路,幸兒,你一道跟著。”


    屋頂上的楊瑞霖始終注視著樂蘋,他知道她離自己越發遠了,不由得苦笑,笑起來時,蒼白僵硬。


    從軍營小門繞道時,幸兒連連阻攔。


    “家主吩咐過,除了軍營不可去其他……”


    “我是誰?”樂蘋問她。


    幸兒愣了愣。樂府早已出嫁,眼前這人是誰?樂府旁係、家中奴婢、甚至可以是樂渠森新納的妾室……有何不敢見人?


    不理會幸兒,樂蘋示意程三繼續帶路,幸兒隻得跟上。


    雖說早已沒了身份,樂蘋依然避著人走,小心一些總是不錯的。


    三人走過森嚴的練兵場,走過破敗的乞丐屋,最後停留的地方,仿佛是這個世界的角落,一個半身腐爛的女人躺在茅草上,腥臭難耐。


    霍青娘。


    樂蘋猛地閉上眼,再睜開,見程三想要去攙扶霍青娘,道:“幸兒,去抬人。”


    程三身上盡是傷,走這麽久的路已是不易。


    幸兒咬牙,以袖掩鼻:“一個死人,我不願。”


    “你忘了你因何為奴?”樂蘋好整以暇地審視她,一身素淨的衣服與周圍慘淡的環境格格不入。


    “讓俺搬,讓俺……”程三想將霍青娘扶上身,誰知幸兒竟伸手扯過霍青娘的一根胳膊,麻利地將她挑在背上。身手比程三要麻利幾分。


    幸兒幾乎要嘔吐了。


    “附近有醫館嗎?”樂蘋問道,幸兒不答,隻朝著一個方向狂奔,樂蘋跟上,程三落在最後。


    他在最後麵望著樂蘋的背影,與北德鎮的遲蘋果逐漸重合,模糊成一片。


    待到醫館,大夫手忙腳亂,推脫不治,幸兒亮出樂府腰牌,大喘氣一陣,才反應過來什麽。


    “小姐,為什麽不回樂府。”


    樂蘋搖頭,眼神不離霍青娘血肉模糊的身體,道:“怕來不及,幸兒,去幫忙,大夫多有不便。”


    來往的大夫學徒盡是男兒。


    說著,樂蘋坐在霍青娘的床邊,撕開與皮膚粘在一起的衣物。


    大夫號完脈,嘖嘖稱奇:“這女人底子硬的很,可拖的時間太久,怕是油盡燈枯了,伺候好了,頂多再撐半個月,可也是活死人,醒不來的。”


    學徒搬來清水,大夫診脈後一籌莫展。


    樂蘋不語,一寸寸地擦過霍青娘的手臂,再往傷口上藥。霍青娘緊閉雙目,汙垢滿身,麵容像是蒼老了二十歲。


    她頭一次覺得自己這樣無能。失而複得,卻眼睜睜地看著霍青娘生命流逝。


    她的眼眶濕潤了,有誰搭上她的肩膀,她沒有動。


    “蘋,放手吧。”


    楊瑞霖的氣息貼在耳邊,他輕柔地環抱她,溫柔至極,殘酷至極。


    迷離的花香彌漫醫館,眾人的神誌恍惚,程三倒在門口,街邊的路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偶爾看向他,少兒郎的臉上全是淚水。


    “楊先生,”樂蘋回首,眼淚和笑容混在一起,“你能救青娘姨……對不對?”


    他用指腹幫她拭去眼淚,她迎著楊瑞霖的掌心抬頭。


    “死而複生,有違天理。”


    “青娘姨還沒死啊……”樂蘋哭的淒慘,顫抖不止“求您了……”


    她跪下來,被楊瑞霖攔住,指甲刻進他的衣服。


    倆人半扯半抱好一會兒,楊瑞霖終是妥協了:“我讓她再活五日,五日後化為灰燼。”


    無根而生的藤蔓纏上霍青娘冷涼的軀體。


    “不能再多了,蘋,我這一生隻有這一次例外。”


    她看著他的眼睛,混濁而暗淡。


    他看著她,抱得更緊了。不知為何,她像是要生出翅膀,飛走一般。


    “大夫!大夫!”有人突然闖進醫館,驚動了沉醉在幻境中的大夫,幸兒哆嗦一下,下意識尋找樂蘋。


    此時此刻的樂蘋背對著眾人,手中攥著的布巾染了血和髒泥。


    床上的“死人”動了動。


    “青娘姨,我是樂蘋。”她附身為霍青娘脫去外衣,幸兒識趣地拉開屏風隔斷眾人的視線。


    霍青娘的呼吸比方才平穩了許多,身上的傷口大多結疤,衣服不再與血肉黏連。


    床腳殘留著一朵淺黃色小花。


    *


    監視樂府的不止是太子,嚴淡人得知樂蘋離府後,有些詫異。


    她性子應是很乖的。


    “去哪了?”


    “屬下不知。靠近軍營後便跟丟了。”暗衛是負責報信的,但這不妨礙二殿下把火撒在他身上。


    嚴淡人赤腳踢了過去,嘻嘻笑了,隨手展開一把折扇,媚眼如絲:“想來,本殿下也許久沒有閑逛了。”


    屋內些許昏暗,外麵驕陽似火,他朝著光亮走了幾步,腳底是冰冷堅硬的地板。


    蒙麵的暗衛下體挨了一腳,自是不好受,強撐著答道:“太子的眼線尚未清理,殿下慎思。”


    他頓足,佇立良久。


    “也是,”與光明僅一線之隔,二殿下慵懶地垂眸笑道,“遲蘋果又能跑哪去。”


    晚間暗衛來報:“樂蘋回府,除了侍女幸兒,多了一男一女。”


    嚴淡人抬抬眼皮,未曾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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