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苑和掩日樓的女人沒有想到, 遣散二公子侍妾的人不是蘇燕箐,更不是二公子。


    而是久不出山的慕老爺。


    事情仍因蘇燕箐而起。


    蘇燕箐回到娘家, 初初幾日, 以淚洗臉, 訴說自己痛苦的婚後生活。


    丫鬟和嬤嬤在旁慫恿。


    蘇燕箐講盡慕錦的壞話。


    要說心裏不盼望慕錦去接,那是假的。但她想拿喬幾句。然而,日盼夜盼,沒等來慕錦的身影。


    慕二公子出遠門的前一日,慕大公子特地叮囑弟弟,務必將蘇燕箐哄回來。


    慕錦隨口應了一聲。誰知第二日,他揚長而去,渾然忘了此事。


    慕釗無奈, 卻喚不回這目中無人的弟弟。但他沒有因此過分苛責慕錦。他在心中盤算, 該如何讓蘇老爺鬆口。或者,找官府通融通融。實在不行,他就先出航, 到東周換船。


    等不到丈夫的蘇燕箐一氣之下,跑去跟表姐告狀了。


    蘇家這位表姐, 早年被選入宮, 當上才人。


    本來無權無勢, 連皇上的龍袍都見不著。近月, 偶遇皇上,被封為昭儀。


    早年進宮前,蘇表姐哭了三宿, 聽到“聖恩”二字就掉淚。因為,皇上的年紀比她爹還大。


    當今聖上,乃一傳奇人物。


    十四歲被冊封為太子。


    十七歲時,大霽和百隨兩國交戰。他跟隨羅刹將軍,遠赴西埠關戰場。


    十九歲那年,先皇駕崩,太子登基。


    至今,在位已三十五年。


    除了英明果敢,皇上還有另一傳說。兩名嬪妃,一名皇後,先後產下龍子。這三位小皇子均早夭而亡。太子之位空懸許久。直到四年前,皇上才冊封三皇子為太子。


    蘇表姐被選中進宮,據說因為神態與前皇後有些相像。


    蘇表姐正是恃寵而驕的日子,聽聞表妹的遭遇,怒斥:“區區京城商人,竟敢晾起蘇家閨女空房,這般羞辱蘇家,太目中無人了!”


    蘇表姐還沒發威,許久不露臉的慕老爺不知從何收到消息,連夜遣散慕錦的侍妾們。


    慕老爺道:“我兒慕錦,早產多病,幼年染一惡疾,險些喪命。尋訪名醫才得以病愈,可無奈,喪失了幼年記憶。我憐其苦痛,不忍責罵,卻因溺愛而疏於管教,養成他如今頑劣性情。養不教,父之過。今日,我便替他清理門戶。”


    花苑和掩日樓,人心惶惶。


    小六十分擔心,“萬一慕老爺不分銀兩,我以後該怎麽辦呀?”


    這是所有女人的擔憂。


    慕老爺要將全部女人送走。


    寸奔快馬加鞭,連夜趕了回來。


    最終,慕老爺答應留幾個。


    遣散金由賬房從二公子的名上扣除。比起小九,少了一半。


    二十那時在廚房。


    慕老爺哪裏想到,二公子居然將侍寢貶去廚房洗碗。慕老爺既然不知道二十,自然沒有決定她的去留。


    花苑和掩日樓變得空蕩蕩的。


    十五覺得瘮得慌,又到廚房找二十,將那日慕老爺的冰山臉仔細描述了一番。“冒的寒氣比大公子還可怕。”十五哆嗦一下,雙手抱臂。


    二十懊惱極了。早知有這事,她就不該來廚房,賴死在掩日樓還能尋一個出府的機會。


    這下好了,二公子又讓她錯失良機。


    “慕老爺說,以後我們不許再頂撞二夫人。”十五縮在二十身邊,“二夫人的表親居然是昭儀,我好怕啊,她會不會翻我舊賬?”


    二十安撫地拍拍十五。既然二公子吩咐保住十五,十五暫時就是安全的。


    十五喃喃著:“太多男人欺負我了,我好不容易在二公子這裏安家。我不想走……”


    十五在青樓受過不少苦。還因芳心錯付,被一男子騙走了全部積蓄。幸得二公子贖身,她才過上舒坦日子。


    “謝謝二公子把我留住了。”十五抱住了二十。


    ----


    慕老爺有令,慕府上下,為了二夫人忙作一團。


    裁縫房正在趕製二夫人的新衣。


    中午,廚房給裁縫房送飯。


    二十想,正好可以討一件漁工衣。她主動去幫忙。


    分完飯,聽見一道女聲:“徐阿蠻。”


    女子名叫荷花,年紀不大,但在裁縫房好多年了。荷花知道二十當了三小姐的丫鬟,又成了二公子的侍寢。卻不知,為何到廚房幹起雜活了。


    二十不解釋,隻是跟荷包指了指遠處的一件漁工衣,再比比自己的身子。


    荷花呆住了,“你……嗓子怎麽了?”


    二十笑笑。


    荷花歎,“我以前羨慕你,可以伺候二公子那樣的貴人,哪知,你這……命途多舛。”


    二十暗道:遇上二公子是挺倒黴的。


    荷花悄聲,“對了,以前那事,我和寸奔說了。”


    二十點頭。


    “你知道了?”荷花摸摸鼻子,“也是,你服侍二公子,肯定經常見到寸奔。他現在見到我就遠遠躲開……”


    ----


    那年,徐阿蠻剛到慕家。


    劉府管家說,徐阿蠻縫製手藝不錯。陳副管家詢問完徐阿蠻,將她放到了裁縫房。她幹活勤快,很受賞識。


    有一日,陳副管家過來,“徐阿蠻。”


    “哎。”她立即過去了。


    “上午和我去官府蓋契尾。”


    “好的。”


    有一件衣服差最後的縫線,徐阿蠻交給了荷花。


    衣服正是寸奔的。荷花心儀寸奔已久,偷偷將一個杏花香囊縫在裏麵。這是大霽女性示愛的一種方式。


    後來,裁縫房將衣服送了過去。


    寸奔不用眼睛看,光鼻子一聞,就知道這件衣服被塞了什麽。他沉默的臉上一片寂然。


    慕錦笑得曖昧,“我們寸奔也有小姑娘示愛了。改日領來給我看看,要是合適,我準了你這門親事。”


    第二日,寸奔找上裁縫師。


    裁縫師如實道,“她縫製的。”


    寸奔看過去,見到一個瘦削少女正在彎腰剪布。


    “徐阿蠻。”裁縫師喚道。


    “哎。”少女抬起頭。是一張秀麗的臉。


    寸奔向角落的樹下走。


    “過去。”裁縫師指指那棵樹。


    徐阿蠻訝然,指指自己。“我嗎?”


    裁縫師用眼神示意她趕緊跟上。


    她不認識寸奔。看裁縫師的態度,想來那人在府上地位頗高。他的身段很符合她剪裁的那衣服尺寸,清瘦,卻又繃勁。她不敢怠慢,跑了過去。


    裁縫師默默退下了。


    和煦的庭院裏,有一個沉默的少年,以及一個局促的少女。


    寸奔麵向樹幹,憑著敏銳的知覺,他知道她已在他的身後。“收起你的小心思。手腳再不幹淨,我廢了你。”


    徐阿蠻以為這是日常訓話,惶惶應道:“是。”


    “退下。”


    “是。”她趕緊跑了。


    寸奔回頭,見到少女翻起浪花的杏花裙。


    寸奔講得不明不白,徐阿蠻聽得稀裏糊塗,直到她被扣了兩個月的工錢,她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為何突然受罰了。


    她問裁縫師,“我犯了什麽錯嗎?”


    裁縫師也不知道,隻說:“這是寸奔公子的吩咐。以後他的衣服,你別碰了。”


    寸奔的尺寸是裁縫房給的,她一寸一寸剪裁,不敢有絲毫差錯。莫名被扣工錢,她十分委屈。


    過了一月,裁縫房派她送衣服給二公子。


    徐阿蠻沒見到所謂風華絕代的二公子,倒是遇上了寸奔。


    這也正好,她有事想問他很久了。她囁囁地上前,“寸奔公子……”


    “我不是公子。”寸奔站在廊邊,與樹下那日一樣淡漠。


    她眼珠子轉了轉,“我是想問……”她偷偷瞄他。


    他冷峻的臉上暗藏殺氣。


    看他手執一柄淩厲長劍,她膽兒跳了跳。為了日後的活計,她硬著頭皮問道:“我給你縫製的那件衣服,是哪裏有問題嗎?”


    寸奔沒見過如此厚臉皮的女子。府上心儀他的丫鬟有不少,這是頭一個敢在他的私人衣物打主意的,尤其是他討厭杏花的味道。


    杏花的香氣引來二公子的調侃,“送香囊的姑娘模樣如何?”


    “還行。”寸奔答。


    二公子樂不可支,“那就收了。”


    寸奔那時沒有回答。現在也不多話,兩個字:“退下。”


    徐阿蠻連忙跪下,“寸奔公,寸……奔,你那件衣服我是按尺寸,按規矩縫製的……如果你不告訴我是哪裏不對,我以後可能經常犯錯。求求你了,我不想再被扣工錢。”她給他磕頭。


    他看不慣這種裝可憐樣的女人,“不想再被扣工錢,就給我滾。”


    她愣住,呆呆看了他好一會兒,爬起來跑掉了。


    這件事以徐阿蠻被扣二月工錢結束。


    半年之後,荷花鼓起勇氣將真相告訴寸奔。


    他看著荷花閃躲的眼神,忽然沒了火氣。大約,火氣早已衝著另一個戰戰兢兢的姑娘發完了。


    那時,徐阿蠻服侍在三小姐身邊。她不敢與他對視,偶爾撞見,也迅速移開。


    他身為護衛,不方便和丫鬟過分接近,道歉尋不著機會。這份內疚便在他心裏惦記上了。


    慕府家宴的一天,他和她相遇在廊亭。


    徐阿蠻驚訝地退了退,福身,就要走。


    “徐姑娘。”他喚住了她。


    她停下腳步,細聲細語,“寸奔公子。”


    “以前是我誤會了你,跟你說聲對不起。”說這話時,他低頭看著她。


    徐阿蠻沒料到居然能收到他的道歉,她眯起清亮的雙眸,笑了,“我原想跟你道歉的,可我不敢,怕你更生氣……本應是我的活計,我擅自交給別人,還惹你不痛快。”


    寸奔遞過去一錠金子,“你被扣的工錢——”


    她連連擺手,“我曾聽三小姐講過一句話,吃一塹長一智。那事我也有錯,受教訓是應該的。”


    “我不想欠人情債。”


    “我也不想。”


    寸奔正想再說什麽。


    另一邊傳來三小姐的叫喚:“阿蠻。”


    “哎,來了。”徐阿蠻應聲,笑看他一眼,就過去伺候三小姐了。


    襦裙繡有一株杏黃迎春花,飛揚的同時似乎有芬芳襲來。


    纖纖背影消失在轉角。


    ----


    “寸奔。”慕錦正要向崩山居去,腳尖一轉。


    掩日樓和慕府廚房,都在慕家西北方位。中間相隔一座名為春園,卻滿是枯木的春園。以一道既沒有高到二公子翻不過去,也沒有矮到二十爬得過來的青牆。


    慕錦正走向春園,“我爹不會隻給我留了一個廚房丫頭當侍寢吧?”


    “六姑娘,十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十五姑娘。”寸奔答:“二十姑娘都在。”


    “我爹還說了什麽?”


    “慕老爺說,二公子一定要將二夫人接回來。”


    “這不是很久前的事嗎?”在慕錦的印象裏,二夫人這個人仿佛是早年的記憶。“她還沒回來?”


    寸奔回道:“二夫人還沒回來。”準確地說,因為慕錦一直沒去哄人。


    到了春園,慕錦說:“不用跟了,回去歇息。”


    “是。”寸奔看著慕錦躍過高牆。


    前年臘月那一晚,寸奔也是在這裏看著醉酒的二公子,利索地翻牆去了廚房。


    第二天,三小姐上崩山居求情。


    寸奔當時就在旁邊。


    三小姐有些難以啟齒,皺眉說:“二哥,你昨晚做的事……”


    慕錦撫撫額,他記不清了。“我喝醉了。”


    “阿蠻她……以後還如何嫁人?”三小姐頓了頓,“你納她進房吧,求你了,她是好姑娘。”


    慕錦喝著解酒茶,一手輕輕撚了撚鼻梁。不知聽懂沒有,許久後,他才應了一聲:“嗯。”


    “二哥,你好生待她。”


    “嗯。”慕錦敷衍地應道。


    於是,徐阿蠻成了二十,住進了掩日樓。


    不過,二公子已經忘記了二十。


    二十也沒有在二公子麵前出現。如若不是十五遇劫,二十會謹慎地躲避很久,很久。


    寸奔望了一眼高牆,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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