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遞過來的這杯水, 紅裏泛黃,黃裏泛白, 白裏……


    顏色不重要。


    這是一杯, 看著不像是解藥, 但是二十必須將其當成解藥的一杯水。


    寸奔下藥的那天,二十正因自己險些被割舌頭而慌張,來不及留意藥粉的顏色。回到掩日樓,她衣袖上沾的都是青綠水漬。


    毒藥全部喂給了衣袖,這杯解藥又如何是好?


    二公子的話不能光聽,還得仔細琢磨其中的意思。他講的話,關鍵不在割舌頭這事,而在於, 二公子說, 想聽“嗯啊”的聲音。


    二十忽然明白了什麽。


    靜默中,她隱約聽見扇子越轉越快,在慕錦手上生起了風似的。


    方才, 兩人衣裳半褪。


    下床時,慕錦敞了一件絲袍。


    二十攏了攏衣服。她看一眼水杯, 無意間將眼光向旁側偏了偏, 對上了他的衣襟。


    她正在失神, 焦距定在那裏, 其實無景入眼。


    然而慕錦不這麽想,見她直盯著他發呆,他三指扣住轉動的扇子, 用扇子挑開她的衣襟。“這樣才公平。”


    他的話打斷了她的思路。


    二十低頭,執起水杯。


    “趕緊的,剛才的事沒辦完,後麵很耗時間。”慕錦催促說。


    二十抬眼,指指自己的嘴巴,再將舌頭往外伸了一下,又在嘴上比了一個鉸剪的手勢。


    慕錦漸漸和她建立了默契,問:“怕我割你舌頭?”


    二十點頭,把水杯放下。


    慕錦用扇子在杯沿點了兩下。“我剛才如何說的?你伺候我,我心花兒開了,自然善待你。你這樣一聲不吭,我以前不覺得有什麽,但我現在不痛快了,就得聽你嘴裏呼出一點什麽來。放心,我舒服了,自然就放過你。”他別有深意地笑了笑:“畢竟,話本第十二頁,你這嘴巴和舌頭,日後大有用處。”


    話本第十二頁是什麽,二十早已不記得。她硬著頭皮又端起了水杯。


    慕錦的折扇從她的下巴勾到耳朵,再回到下巴。


    二十覺得自己像是坐在鍘刀邊。她再執杯,雙唇抿著杯緣。


    杯中水色越來越深,跟胭脂一樣。


    說是解藥,她不相信。


    二十以袖遮臉,跟喝毒藥那日一樣。


    接著,她手忽然抖了抖,杯子掉落,摔在地上,裂成了三片。她坐不穩,左晃、左晃、還是左晃,就要向左跌倒。


    慕錦迅速起腳,踢開了離她最近的一塊碎片。


    二十從椅子滑到地上,兩手交疊按住喉嚨,眉心一皺,閉緊了雙眼。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想說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她極其痛苦地伏趴在地。身子抖個不停,表情越來越難受。


    慕錦斂起所有表情,就這麽看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她手上鬆了鬆,表情緩和過來。張了張嘴,仍舊沒有聲音。


    慕錦輕聲問:“剛才喝下去了嗎?”


    二十點點頭。


    “還是不能說話?”他問得更輕。


    她抬頭看他,慢慢地呼氣,試圖用喉嚨發力。


    他眼睛亮了。


    她見到他眼裏期待的光芒,終於發出了一聲暗啞的“啊”。


    慕錦眉尖飛揚,“能說話了?”


    二十努力發聲,出來的仍是啞嗓的“啊”,接著她又換了一個“嗯”。


    他笑了下,“其他的話說不出來?”


    “嗯……”像是嗓子有損,調子悶悶的,不清晰。


    慕錦將右手的折扇往左掌一拍,“極好,極好。我本想,你要是平日裏開口說話,我免不了擔心你會跟別人嚼舌根。如果你隻在床上發聲,那就兩全其美了。如此這般,正合我意。”


    二十知道自己賭對了。二公子不是想讓她說話。他允許她出口的隻有“嗯啊”而已。


    慕錦將她抱到床上。“再喊幾聲,讓我聽聽更悅耳的?”


    二十慢慢地張嘴,用力地發聲,連串的“啊”是比剛才好聽了。


    他將紅帕蓋起她的臉,不過沒再堵她的嘴巴,而是低身在她耳邊笑。“一會兒快樂些,我更喜歡。”


    無需咬住牙關,二十放鬆下顎,身子也就不那麽緊繃了。


    二公子的斧頭砍伐過來,她終於能夠如他所願地出聲。


    她的聲音雖然略顯沙啞,但二公子說:“恰如其分。不吵,也不過分安靜。”他的嗓子此時也是低得沉底。


    巨斧劈波斬浪。


    小苗顛來倒去。


    到了深夜,慕錦問二十,吃不吃小籠包子。


    二十沒有應聲。她今日又是爬山,又是遊水,到了晚上還被二公子折磨。


    有史以來最疲憊的一天。


    她不管他會不會趕她回掩日樓,沉睡在這床上不走了。


    ----


    二十夜宿崩山居的事,傳到了蘇燕箐的耳中。她拉上丫鬟嬤嬤過去掩日樓,上門找茬。


    自從蘇燕箐嫁過來,花苑和掩日樓的女人們越來越團結。小十遠遠見到蘇燕箐走出澤樓,趕緊通知其他女人。


    十四那時正好在花苑,冷笑一聲,往掩日樓走。


    肖嬤嬤和銀杏一左一右跟在蘇燕箐身後,像是護法一樣。


    見十四一人走在路中間,還慢吞吞的。肖嬤嬤嘴角垂下,走快幾步,上前嗬斥,“好狗不擋路。”


    “我又不是狗。”十四頭也不回,嗆聲一句。她不將蘇燕箐放在眼裏,也不像十五,被諷幾句就中計。


    肖嬤嬤上前要抓十四的肩。


    被十四靈巧地躲過。她轉身,叉腰道:“要打我奉陪。”


    自從二十得了慕錦的專寵,十四也看開了,起碼二公子的眼睛從來沒有在妻子身上停留過。而且,二十不會將眾女人趕走。


    蘇燕箐氣得麵色漲紅。


    這裏不比蘇家。除了她陪嫁的奴仆,其他人不聽使喚。尤其崩山居的,仿佛學起主子的狂妄,從管家到下人,看似客客氣氣,其實百般推脫。


    蘇燕箐有時候想在那些狐狸精們的膳食裏下藥,然而,她的人連廚房都進不去。


    見到囂張的十四,蘇燕箐給銀杏使了個眼色。


    銀杏上前,“放肆!”她要扇十四巴掌。


    十四抬起一腳踢過去,“我告訴你們,這裏是二公子的地方。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銀杏受不住,後退兩步,摔倒在地。


    蘇燕箐討不了好處,終於回了娘家。


    蘇老爺這才知道,女兒嫁至慕家之後,備受冷落。他勃然大怒。


    那天,慕大公子正好在蘇家商談生意。


    慕大公子,名為慕釗。濃眉大眼,鼻唇極像慕老爺。看著就是一個談判商人。慕老爺大部分的生意,交給了慕大公子。慕釗是罕見的財迷,賺錢是他唯一的愛好,樂此不疲。


    二公子負責慕家錢莊,是敗家的架勢。


    慕蘇兩家的聯姻,得利的自然是慕釗的生意。他躲掉了親事,沒躲過蘇老爺一頓訓。


    原本早已談好,月底之前,慕釗和蘇老爺一起到官府,為蘇家做嫁妝的那一座碼頭更換商號。


    但是,蘇老爺聽完女兒的話,正在氣頭上,劈頭蓋臉把慕釗當慕錦罵,更是拖延了兩家的合作。


    慕釗這幾個月在外奔走,沒過問弟弟的親事,這時才知道,自家弟弟竟然……至今沒有洞房。


    慕釗雖然沒有過問弟弟的親事,但是妨礙到生意,他就無法坐視不理。


    他有一百石紅木急需運到東周。


    如今,碼頭的貨倉、船舶,仍掛著蘇家的商號,慕釗出航拿不到官府的批文。


    如若是將貨運至大霽國境,慕釗大可走官方通融。然而,東周入境嚴格,加上時間緊迫,於是慕釗立即找上慕錦。


    從崩山居向外望,慕釗見到東西二財,調侃說:“自從這兩條魚來了這裏,你就有了同類。”


    慕錦問:“大哥今兒這麽有空過來賞魚?”


    慕釗開門見山地說:“為你的親事而來。”


    這倒提醒慕錦了。他又忘記自己娶妻這回事。


    慕釗看弟弟的表情就知道,慕錦不上心。“爹讓你娶她回來,是給供著養著。”


    “我這不讓她在澤樓好吃好住,供著養著。”慕錦漫不經心的。


    “供著還得哄著。”慕釗說:“另外,我提醒你,處理女人的關係,最好的方法是雨露均沾,專寵是大忌。”


    這是慕大公子的經驗之談。他的愛妾正是因為被他過分寵愛才遭到陷害,失去了腹中胎兒。在那之後,晚上選哪個女人的房間,在慕大公子眼裏也成了一門生意,需權衡利弊,計算得失。


    慕錦倒茶,“大哥,喝茶。”


    慕釗又說:“古人早有雲,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以前不是做得很好,為何成親之後,將蘇家小姐攔在門外?”


    見慕釗不喝,慕錦自己細細品茶。


    “我看蘇家小姐也不像京城傳聞中那麽惡毒。你趕緊把人接回來,立即圓房。”慕釗以兄長的威嚴命令道。


    “圓不圓房,不能光跟我說。”慕錦低眼看了一眼下麵,“還得問這兒的意見。”


    “你……”慕大公子的冰山臉,不僅裂了,而且呈現塌方之勢,倒了約莫半座山。“出毛病了?”


    慕錦甩出一記眼刀子,“沒毛病,而是沒興致。”


    “沒毛病為何沒興致?”慕釗追問:“你難道對誰上了心?這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慕錦失笑,“大哥多慮了。”


    “那為何專寵一人?”


    “好玩罷了。”慕錦輕搖長扇,“那女人愛唱戲,愛裝傻,口是心非,陽奉陰違。”而且身段極妙。小小年紀開始當苦力,瘦歸瘦,很有韌勁。


    當然,身段僅是一個好處,遠不如一會兒膽大包天,一會兒膽小如鼠的場麵來得有趣。


    慕大公子又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誡弟弟,“好玩,須得是你玩她,別玩著玩著,反而被她玩了。”


    “憑她?”慕錦哼笑,“再修煉一百年也不夠跟我鬥。”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午爭取第二更,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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