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暮雪隨那仆從走出去雅座,上了樓。


    三樓頂上有為特別的貴客準備的天字雅房,羅暮雪還是第一次過來,皇子殿下對於他這樣小小的五品遊騎將軍更是很大的人物了。


    不過他並沒有任何怯意和退意,羅暮雪從小不會畏懼任何東西,更何況這些年他經曆過許多別人無法想象的事情,入仕之後也是時時見到大皇子程將軍等人,就連聖上,也曾幾次親自接見,優加撫慰,讚他“悍勇孤直,銳如冰雪”。


    寵辱不驚,對於年齡不大,讀書不多的羅暮雪,似乎是一種天賦本能。


    山外樓的天字號房確實是不凡的,羅暮雪這半年多學習下來,也知道了並非金光閃閃的就是好東西,而是如麵前天字號房這扇鏤花門一樣帶著陳舊痕跡,看著不起眼卻又和別處不一樣的往往是價值不菲的。


    至於這到底是哪朝哪代,什麽花式,什麽木頭,他自然說不上來的。


    這就是世家子的優勢,從小耳濡目染,吃飯穿衣見識俱都是有底子的,不像新貴,什麽都要靠自己花費百倍努力。


    仆從打開門,躬身請他進去,態度恭謹,但是卻有些皮笑肉不笑。


    羅暮雪不曾瞥他一眼,挺直腰背,大步走進去。


    裏麵卻是一個十八九歲的俊美少年,一身杏黃雲錦長綴,頭上帶了一頂九龍明珠冠,唇紅齒白,意態風流。他身後立了一名二十多歲的侍衛,麵皮深黑,神情嚴肅,羅暮雪看到他,卻是眼神收縮了一下,那侍衛虎口膨大,顯是練了什麽獨門功夫,下盤嚴實,呼吸綿長,是內外兼修的高手。


    那俊美少年,自然便是四皇子了,他素來姿容豐麗,常常未語先笑,羅暮雪也曾聽聞。


    四皇子見到羅暮雪進來,朝自己躬身為禮,便滿麵笑容,姿態親切,手勢優雅地道:“羅將軍不必多禮,聽聞將軍俊美英勇,有古蘭陵王之風,絡玨仰慕已久。”


    本朝國姓為孟,四皇子名叫孟絡玨,大皇子叫孟絡真,太子名叫孟絡璽。


    四皇子雖然笑容殷殷,舉手挽留他行禮,卻沒有離座,羅暮雪這個禮當然就必須行下去。


    羅暮雪行禮畢,沉聲道:“末將不敢。”


    四皇子指著左側的一張紫檀鑲螺鈿的靠背椅,讓他坐下,親手給他倒了一杯酒,笑道:“今日有幸,羅將軍請飲此杯。”


    羅暮雪酒量甚好,酒杯沾唇,品得一點酒液,並無□□迷藥,便一飲而盡。


    四皇子笑道:“好,羅將軍果然豪爽。”


    說著自己也端起一杯,一飲而盡,道:“有事相求,我敬將軍此杯。”


    羅暮雪沒料到四皇子如此開門見山,也不飲酒,隻是淡淡一笑說:“末將不敢當四殿下一個求字。”


    四皇子笑容不改:“君子不奪人所好,孤所求恐怕羅將軍心疼,因此隻好先好言美酒相求。”


    見羅暮雪不答腔,他照舊說:“聽聞羅將軍前些日子貨得一名官奴?”


    聽他這般直接,羅暮雪夷然道:“四殿下日理萬機,何以關注末將家中一點內幃小事?”


    他雖然以“內幃”明著暗示四皇子管了人家的私事,又隱隱說明了陸蕪菱對自己而言不是一般的官奴而是房中人,四皇子卻仿佛聽不懂,依舊微笑道:“隻因原戶部尚書家二千金陸蕪菱同我是青梅竹馬,若不是陸家遇事,我本是要娶她的。”


    其實人人都知道四皇子想娶陸蕪菱是不可能的,陸緯是鐵杆□□,絕不會願意讓女兒嫁給四皇子,便是聖上,也不會同意。


    可孟絡玨睜著眼睛說瞎話,竟一點也不臉紅,朱唇玉麵上還流露出一些悵然:“我十四歲的時候,就打算將來要娶她了……現在雖然出了這些事,卻不忍她受苦,不知她如今可好麽?”


    要是旁人,不用他說這些,隻怕早將美人拱手相讓,可是羅暮雪看看他,卻坦然道:“末將不知四殿下心意,卻是對不住殿下了。末將心悅陸二小姐已久,陸家遇事,陸二小姐被售賣,末將幸運,得以買到手中。隻是末將是粗魯之人,隻知欣喜若狂,卻是不夠憐香惜玉,陸二小姐身子嬌弱,有些受不住,如今還在臥床。”


    孟絡玨聽到這裏,終於是掛不住笑容了,勃然變色,麵若寒冰,一雙秀麗的眼睛裏殺氣四溢,一掌拍在桌上,將酒杯震翻。


    偏偏羅暮雪的話,任何人聽來,也是可信的。


    美人在懷,幾人能忍住呢?何況羅暮雪這樣血氣方剛的武夫?再說他戀慕陸蕪菱,暗地裏京中知道的也不是一人兩人。


    孟絡玨好容易抓住機會來安排,心裏也知道陸蕪菱隻怕是被這武夫受用了,雖然懊惱心痛,但是想到陸蕪菱以後反正也是無法為妻了,隻能做個無名無號的姬妾,便是失了身,也是無法的事情。


    可是親耳聽到羅暮雪說出這樣毫無歉意,隻有挑釁的致歉之話,卻如同心中最心愛的物事被人踐踏侮辱,心痛難忍,怒火中燒。


    這兩年隻顧著防備方微杜,卻不想最後被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武將撿了便宜!


    他好容易按捺住怒火,咬牙道:“請羅將軍將她轉賣給我,我把她接走將養!羅將軍所作的事情,既已發生,也無可奈何,孤不會同羅將軍計較的。”


    羅暮雪笑道:“殿下也說君子不奪人所好,陸蕪菱可能此刻已經有了我的骨肉,我又豈會將自己的骨肉拋離!何況……”他一彈自己腰側的長劍,發出一聲清吟,起身凜然道:“暮雪雖不過小小五品遊騎將軍,卻不至於連自己的女人都獻出去以求平安富貴!”聲如金石,擲地有聲,一手按劍,大有一言不合便要拔劍的意思。


    “大膽!”四皇子身後的侍衛搶出一步,拔出腰間的佩刀,對著羅暮雪道:“四皇子客客氣氣,你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四皇子怒火稍稍平抑,揮手讓侍衛退下,冷笑說:“羅暮雪,我曉得你依仗的什麽不將我放在眼中!但我告訴你,既然我想要,陸蕪菱隻能是我的,你為了一個女人,就不想要前程性命了?你且強著!隻看你身後的人能不能保住你!”


    羅暮雪笑了笑:“四皇子殿下,羅某忠的是君,為的是國,赤膽忠心,談不上身後什麽人……不敢說什麽前程富貴,也不敢愛惜性命,殿下既然同陸二小姐青梅竹馬,應當也了解陸二小姐為人,她肯不肯活著事二夫呢?要不改天殿下親口去問問她,肯不肯跟殿下走?”


    這話卻如針一般,刺破了什麽,將孟絡玨的怒火都徐徐泄掉了……隻餘得滿心惆悵疼痛。


    四皇子低頭了一陣子,慢慢抬起頭,笑道:“孤自會問她……羅暮雪,你好自為之。”笑意深寒如劍。


    羅暮雪一笑,抱拳,“末將告退。”轉身走了出去。大步流星,身姿灑然,挺立如鬆。


    四皇子在窗口看到他走出山外樓,身姿步履無一絲猶疑,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如流矢,整個人如同一柄一拔便不能回鞘的劍……恨得將手指指尖掐入窗櫞的硬木之中。


    秀目中仿佛有陰沉的火焰跳躍。


    身後的侍衛遲疑了片刻,道:“殿下,可要小的將陸二小姐從他家暗中……”


    孟絡玨搖了搖頭:“先機已失。”大事未成,不可為了這些事輕舉妄動,現在也不是有閑心去整天操心陸蕪菱尋死覓活的時候。


    何況她父親的死,本就是自己一手操縱……


    還是等到大功告成的時候吧,再把她弄來慢慢磨,當做獎賞自己的一個小遊戲。


    在這之前,先便宜這羅暮雪一二年……


    可是他耳中卻始終回響著羅暮雪那幾句“……末將是粗魯之人,隻知欣喜若狂,卻是不夠憐香惜玉,陸二小姐身子嬌弱,有些受不住,如今還在臥床……”,忍不住想,他到底是怎生粗魯的?陸蕪菱那樣冰清玉潔的人,卻被這樣的人這般□□……一時身子發熱,一時心口發冷,忍不住想到當年她還是垂髫幼女,和自己在皇極寺後山相遇時的舊事,她回眸時笑了笑,笑靨如玉,黑發玉麵朱唇襯著青山綠水桃花,幹淨至斯,久不能忘……


    這樣的人,也終染泥汙,而害了她的,卻是自己……


    他一邊心痛不能自抑,一邊心裏卻不自覺有點異樣的隱秘的興奮愉悅之感,難以對人言說。


    不過羅暮雪,爾定是休想善終……


    羅暮雪騎馬歸家的時候,胸口實則也憋著一股怒氣,身為平民之子,能夠年紀輕輕混到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實則是不易的,但是可惜他再努力,也有憑著出身,就能穩穩壓在他頭上的人。


    若是連陸蕪菱都不能保住……


    這將軍做來又有何益?


    想想他又撥馬去了程府,見了程果毅,把方才四皇子見他的情形說了一下,程果毅恨得牙癢,罵道:“這條毒蛇!暮雪你不用擔心,大皇子不是沒有擔當的人……”


    羅暮雪搖頭說:“不用煩勞大皇子,這是我的私事,自當自己解決,倒是方才想起來,有個現成的由頭……”說著在程果毅耳邊說了一番。


    程果毅大喜,“哈哈,夠那毒蛇喝一壺的!”心中煩悶略解,又笑道:“那毒蛇向來隱忍,這次卻耐不住這樣便親自出洞,看來倒真是看重陸蕪菱的,估摸著心裏恨死你了。”


    又哈哈笑道:“陸二小姐年幼嬌弱,你也別太過了,小心傷了根本,將來生不出孩子來。”


    羅暮雪倒不曾好意思把原話都轉述,隻說了大概意思,卻也免不了被調侃,隻得沉著臉表示不想同他就此事說笑。


    好容易程果毅笑完了,又道:“你還要小心他明求不得便暗取!”


    羅暮雪一凜,這倒是真的,如同他身後的侍衛,自己在府中看著不妨事,若是不在,怕他就如入無人之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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