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雨過天晴之後,米晨靜打算跟聞鐵軍一起回唐山去了,我媽媽打電話過來叫我回去家裏吃飯,她說聞鐵軍買了很多我喜歡吃的大螃蟹回家。


    螃蟹是個好東西,因為它的味道鮮美,我對這種八隻腳的怪物印象一直不錯,但自從我了解到這東西居然是食腐動物之後,我對它產生了強烈的抵觸情緒,我的這種情緒產生在最近的幾年當中,聞鐵軍並不知道,我猜測,在他的記憶當中,我的喜好永遠停留在二十歲以前。當我二十歲的時候,我瘋狂的喜歡旅行,整天夢想著四處遊走,如今,我聽見有人說“旅遊”這兩個字小腿就開始抽筋。


    聞鐵軍坐在電視機前心不在焉的轉換著頻道,我進門之後他站起身去迎接我,摟著我一起坐到電視機前。


    聞鐵軍最近顯得很疲憊,我看著他,卻不忍心再責備他。


    米晨靜從廚房出來,她笑嗬嗬的,招呼我跟她進了裏屋。她從床頭的被子下麵拿出一個盒子,神秘兮兮的塞到我的手裏。


    我掂了掂,沉甸甸的,卻猜不到是什麽東西。


    “這個是我當年結婚的時候那個人給我買的,一共有十五顆鑽石……我沒有機會帶,你經常出去……就留著吧。”


    我打開來看,一個鑽石的手鏈,每一顆鑽石都有黃豆大小,我曾經見過旅行團裏有個台灣老太太帶過這種紅色的鑽石,她說這是“鴿血紅”,是鑽石當中的稀世珍品,價值連城。


    我的心跳的厲害,暗自盤算著這串手鏈的價值,我從沒收過如此貴重的禮物,我想這些鑽石的價格加起來應該過了百萬。


    “這個……嫂子,太貴重了,這個我不要。”我有些口幹舌燥。


    米晨靜微笑著將手鏈放回我的手心裏,緩緩說到,“還有什麽比情誼更貴重的?”她拉著我的手坐在床邊,“聞昕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這次是救了我的命……沒有聞鐵軍我活不下去……”


    我不想聽米晨靜說跟聞鐵軍有關的這些話,我內心裏很想忘記關於聞鐵軍做過的那些胡塗的事,米晨靜時時刻刻在提醒我關於聞鐵軍的這些錯誤,我對她這種做法很反感。


    “那麽……我收下了。”說著話我將鑽石隨便的塞進了牛仔褲的口袋裏,我的母親在廚房裏大聲叫喊著我的名字,我在轉身離開米晨靜房間的瞬間又看到了她蒼白的臉,覺得她真可憐。


    “嫂子,我哥被別人騙了,他是一心一意愛你的……”


    米晨靜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重重的點頭,“我明白,我明白……媽在叫你,快去吧。”


    往廚房走的時候經過客廳,聞鐵軍心事重重的看著我,好像擔心我把他的事全抖落出來似的。


    “我正想跟你說個事兒。”我的家長一邊撥弄著鍋裏的青菜一邊跟我說話,“我托馬老師給你介紹了一個對象,你找個時間去看看。”她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跟我說話的語氣十分平和,完全像她若幹年前在出門之前給我布置額外的家庭作業時的口吻。


    我掏出口袋裏的鑽石手鏈,想象著米晨靜對於那個禿子段長該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你手裏的東西哪來的?”她將鍋裏的青菜交到我父親的手裏,奪過手鏈自己看了看,“我好像見你嫂子帶過,怎麽在你這裏?”


    “她送給我的。”


    家長斜著眼睛看我,“她把這個貴重的東西送給你幹嘛?”說著向米晨靜走去,似乎要替我還給她。


    “媽——”聞鐵軍喊住了她,“你管那麽多幹嘛?米晨靜就願意送給她……那是她們倆之間的感情,你怎麽什麽都攙和。”說著話,聞鐵軍從我媽媽的手裏有拿過那個手鏈還到我的手裏。


    我對著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端詳了一番之後不客氣的帶到了手腕子上,然後挑釁似的對著家長揮舞了一番。她歎了口氣,“唉,我這是習慣了,什麽事都願意替你們操心……”她無可奈何般的笑了笑之後又說,“我跟你爸都老了,可總覺得你們長不大,聞昕,你可好好收好了,別隨便扔,弄丟了就連同你嫂子的情義也丟掉了。”她說完轉身去收拾桌子,做吃飯的準備,米晨靜也過去幫她。


    趁著大家都在忙的機會,我又坐回聞鐵軍身邊,看看手鏈,又看看他,學著家長的樣子歎了口氣,“聞鐵軍,我老了,可你怎麽好像一直都長不大呢!你得知道,有些情感一輩子都不能丟,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聞鐵軍緊緊攥著我的手,什麽話也沒有說,默默低下了頭。


    “聽我一句話,忘了方明吧,至於她肚子裏的孩子……”


    “她肚子裏沒孩子。”聞鐵軍沮喪的將身體靠到了沙發上,仰起頭對著天花板發呆,好一會,“她肚子裏根本就沒孩子。”他重複了一次,我能感覺到他有些失望。


    其實我曾經設想過方明的肚子是空的,隻是我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個沒有廉恥的謊言。“就算她有孩子你又能怎麽樣呢?”我問。


    “就算最後她沒有留住孩子,我心裏總會有點安慰。”


    “你骨子裏是個賤貨!”我恨恨地罵了他一句之後起身,率先坐到了飯桌前。


    今天的飯吃的沒滋沒味,聞鐵軍買回的螃蟹我一個也沒吃,米晨靜奇怪問我為什麽不吃,我看著聞鐵軍的臉回答說,這東西太不要臉,多髒多醜的東西都去吃。我的家長聽後拍了我一巴掌,又說了一些我永遠長不大之類的廢話。


    飯吃到一半,不知道那個閑人來敲門了,最近這幫退休的老年人活動特別多,不是下象棋比賽就是集體爬山、扭秧歌,他們聲稱是為了鍛煉身體,其實是為一些喪偶的老頭老太太們搞的類似年輕人的“單身派對”之類的活動,偏偏我的父母熱衷成為這類活動的組織者,可見他們退休之後的文化生活幾乎空白。


    米晨靜搶先站起身去開門,我聽見她問:“您找誰?”


    “聞老師是住這吧。”對方的聲音我聽起來十分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既然是來找聞老師的,我們都沒有動,繼續機械地揮舞著筷子,我父親一個人跑到客廳去看是誰,剛出了餐廳的門口他就高聲的叫喊起來,“唷,快坐,快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不說提前打個招呼!”聽見我爸的吆喝聲,老太太也趕緊跑出去看,到了門口,她也跟父親一樣驚訝的高聲說到,“唷,紀老師,您怎麽也不提前打個招呼,還沒吃飯吧,快來,快來!”


    我猛然想起,那聽起來熟悉的聲音是紀峰的聲音,他們夫子倆說起話來聲音幾乎分辨不出。


    我也跑到客廳,紀峰和他父親長的很像,看到他父親我就能想起他的樣子。


    “聞昕,快給紀老師倒水。”


    “噢。”我答應著,拿了杯子倒滿了水遞給紀老師,這個老頭自從退休之後跟著他後來娶的老伴一起生活也不知道去了多少年,現在看起來連半點知識分子的風度都找不到了,一套半新的中山裝穿在身上看起來各位蹩腳。


    “紀伯伯,喝水。”我仍然按照小時候的稱呼叫他紀伯伯,我記得他很會捉鳥,冬天的時候經常用個破篩子支起來在雪地裏給我們扣麻雀,他還有很多捕鳥用的網,跟魚網的樣子差不多,春天和秋天的時候常常帶上網到郊區去抓一些長相古怪叫聲動聽的小鳥回來給我們飼養,那些小鳥多半會莫名其妙的死去,還有一些被紀峰放飛了。我記得好像有一次傍晚,我偷了他的那些捕鳥用的網叫上遲大誌跑到公園裏去抓魚,被管理員沒收了,後來幾次我在院子裏聽見他跟紀峰嚷嚷有沒有看到他的網,不知道紀峰有沒有告訴他是我偷的。


    紀老師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聞昕真是長大了,若不是在家裏,我恐怕都認不出來了。”


    我父親笑笑說,“大是長大了,可惜還跟個孩子似的,貪玩,不懂事。”


    紀老師仍舊意味深長的看著我,眼睛裏麵除了笑容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我無從知曉。


    我拉著聞鐵軍一起向大人們告別,聲稱我們要出去談一些大人不感興趣的話題,他們隻是笑,我和聞鐵軍在他們的哄笑聲中走出家門。


    我和聞鐵軍其實沒有什麽要緊的話說,我隻是不想多看紀峰的父親,我最親密的青梅竹馬的朋友已經莫名其妙的死於非命,我終日想念他活著時候種種的好,今生今世我不得再見到半點他的模樣,而與他長相甚至聲音都不差分毫的父親出現在我的家中,在我的眼裏,那不是紀峰的父親,那是幾十年以後又一個紀峰的模樣。


    忽然覺得傷心已經很多了,我要盡可能的保護自己。


    61、


    就在幾年以前,遲大誌帶我和紀峰到歌廳去唱歌,偌大的包房裏隻有我們三個人,忘了為什麽想起來去唱歌,那段時間我們之間的往來還比較頻繁,遲大誌隔三差五的就能找出一個理由請客,吃飯或者唱歌。


    那天我們三個人輪流上陣,肆意的將歌詞篡改,擺出各種我們自認為優美的演唱造型,狼一般在包房裏嚎叫。


    那段時間,遲大誌財運差到了極點,買什麽股票,在未來不出三天裏那股票準會狂跌,讓眾多跟他一樣不開眼的股民跟著受牽連。輪到遲大誌上場的時候,他踏上了包房裏不大的茶幾上,對著我跟紀峰鞠躬,屁股都快翹到了天上,他說:“下麵由我為大家演唱一首《單身情歌》……”


    隨著音樂響起,遲大誌像吃了耗子藥一樣哼哼唧唧和著單身情歌的旋律高唱到:抓不住行情的我,總是眼睜睜看它溜走,股市中賺錢的人到處有,為何不能算我一個;為了錢孤軍奮鬥,早就吃夠了套牢的苦,在股市失落的人到處有,而我隻是其中一個,買要越錯越勇,套要肯定執著,每一個炒股的人得看透想玩就別怕傷痛………………


    他唱的聲淚俱下,唱的我跟紀峰幾乎忍不住號啕大哭,最後,遲大誌的歌聲終於被紀峰的訓斥所打斷,大發白像個爸爸似的指著遲大誌叫罵:“買!買呀!你還接著買!早跟你說了,股票這個東西就不是咱們玩的,那玩意兒跟賭博一樣——上癮!越輸越想翻本兒,越翻本兒越輸,你真以為自己是大款?好好掙工資過老百姓的日子得了……”而一向在大發白麵前趾高氣昂的遲大誌居然真的被訓成了一副兒子的模樣,坐在沙發上耷拉著腦袋,眼淚流成了河……


    記憶中,那是唯一的一次紀峰正兒八經的說出他自己的觀點,並且將遲大誌訓斥的口服心服,在那次以前他在我們麵前永遠是唯唯諾諾,在那之後,他留在我跟遲大誌的心底也永遠是一副唯唯諾諾永遠喊著安全第一口號的小人物。


    大白發短暫的一生是在終日的謹小慎微當中渡過的。


    62、


    我一個人送走了聞鐵軍和米晨靜,回到八號樓開始整理一些簡單的行李,前天旅行社給我打過一個電話,通知我明天上午帶一個從澳大利亞來的旅行團去河北的白洋澱。白洋澱我去過許多次,那裏的鴨蛋驚人的好吃,每一次得知我要去那裏,紀峰都會顛顛的跑過來,一再的叮囑我不要忘了給他買鴨蛋,有兩次我的確忘了,到了北京之後才想起來,我不想讓大發白失望,於是到自由市場挑個頭最大的鴨蛋買回來給他,每次,都被他識破,我至今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分辨北京鴨蛋和白洋澱鴨蛋的味道。


    東西收拾到了一半,我母親打電話來叫我回家去一趟,我說等會,收拾了東西我就去,她命令的口吻對我說“馬上來,馬上來,你這個狗東西馬上給我滾過來!”放下電話我暗自發笑,她這種以高級知識分子自居了一輩子的人居然晚節不保,說起粗口來了。


    我不敢耽擱,放下電話小跑著進了父母的家。


    大發白的父親早已經不知去向,我的父親還保持著我出門之前的姿勢坐在沙發上,而我尊敬的母親正鐵青著瘦臉站在家門口等著我進門,我前腳邁進家門,她立刻重重的將門關死,我的腦海裏驀地蹦出了電影裏說過的“關門,放狗”的台詞。


    “怎麽了你們這是,剛才我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我以為父母因為意見不統一有了爭吵,要知道,兩個知識分子吵架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情景跟鬥雞的場景差不多,不把其中的一個累的喘不上氣來,絕對不停。


    母親上前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拖到沙發上坐下,鼻子裏呼呼的喘著粗氣,雙眼通紅。


    “怎麽了你這是?”我看看坐在一邊的聞教授,他也黑著臉看我。


    我媽媽急了,一手拍著桌子另一隻手指著我的鼻子尖,幾乎跳著高問我:“你說,你今天說說清楚,你為什麽拿了紀峰生前的積蓄不還給人家家裏人!”


    我一愣,腦子高速運轉了三十秒,之後冷靜了下來。


    “你說什麽呢?”我困惑的看著她,困惑到連我自己相信了自己的困惑。


    她也一愣,扭頭看看坐在一邊的我的爸爸,很快又恢複了之前的麵孔。


    “我說你為什麽不把紀峰生前的積蓄還給人家家裏人!我問你,紀峰的錢怎麽會在你那裏?你拿著他的錢做什麽?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她問“是什麽關係”的時候聲音已經顯得有些歇斯底裏了,她的手不停的在桌子上拍打著,許多年以前她在辦公室裏也是這麽拍打著桌子訓斥她的學生。


    我咽了口唾沫,強裝出笑臉,“我什麽時候拿過他的積蓄,我和大發白除了純真的友誼還能是什麽關係!再說了,他一個月就那麽點工資,能有什麽積蓄。”


    沒等我母親說話,我爸爸已經不耐煩地站了起來,他向以往一樣隻要我犯了大錯誤,他就背著雙手,以我為中心在我周圍方圓一米的範圍內繞圈子,一邊繞,一邊將他掌握的證據一一列舉,直到我無言以對,然後,他會在坐下,等著我捶胸頓足地向他認錯。


    “紀峰生前將積蓄放在你那,沒過多久,他就出了事,出事以後你把紀峰的錢留下了……”他繞來繞去,我感到有些頭暈,“聞昕,你自己說,是不是有這麽一回事。”他冷冷的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呃……沒有。”


    我母親聽了我的回答之後重重的歎了口氣,想說什麽,最終還是沒說出來,她學著我父親的樣子,冷冷的看著我,我的心裏直打寒戰。


    “現在的年輕人,說起來真叫我痛心……聞昕,你這個人一項私自,為了達到個人目的不擇手段……”


    我的脊背發涼,這樣的憑借我不止一次在遲大誌的口中聽到,包括我的關係不太密切的同事,他們經常在粱老師麵前說一些類似我不擇手段之類的閑話,對此,我根本不屑一顧,沒想到原來父母的心目當中我也是他們說的那種人。


    “……我和你媽媽一直相信,雖然你這個人的毛病很多,但內心還是善良的,你不會幫助別人,至少也不會去做壞事、害人……在這件事情上,我跟你母親都是有責任的,我們對你疏於管教,做了對不起紀老師的事……我跟你媽媽一輩子沒害過人,鄰居、同事沒有說過一句我們不要的話,老了老了,以為能踏踏實實養老,俗語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怎麽……,我跟你媽媽怎麽出去見老同事,怎麽再見紀老師……你什麽時候才能不讓我們操心……你呀你呀……”他說著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一樣,雙手捂住眼睛,發出委屈的嗚嗚嗚的聲音,好像深秋的時候冷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吹疼了樹葉子的聲音。


    這個說法是小的時候我爸爸告訴我的,我很小,瘦,身體不好,大概隻有六七歲的樣子,由於之前剛剛得過肝炎,之後有患上了嚴重的胃病,我麵黃肌瘦,成宿的睡不著,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爸爸總是坐在床頭,大手在我的額頭不停的摩挲著,安慰我,我聽到秋風吹樹葉子的聲音,很害怕,我就問他,是什麽聲音,他告訴我是樹葉子的聲音,我又問,樹葉子怎麽會有聲音,他說,從遙遠地方來的風,特別涼,吹到樹葉子上,它們冷的受不了,一齊哭了……


    我不知道父親的內心是不是因為冷的受不了所以哭了。


    我心慌意亂。


    我媽媽也開始自責起來,“我從小溺愛你,卻害了你……我們生了你們兩個孩子,你哥哥連一口奶都沒有吃過我的,我們也沒有教過他……一個生的那麽憨厚,一個怎麽就……怎麽就這麽不爭氣!”


    我被逼急了,終於忍不住大聲的質問他們:“難道我真的那麽壞?你們不會認為是我為了那三萬塊錢殺了他吧?”話一出口,我追悔莫及。


    我母親冷笑著,盯著我的眼睛,“這麽說你真的拿了紀峰的錢?”


    “沒有。”我盡量讓語氣聽上去堅決一點。


    “沒有?”我爸爸也學著母親的樣子拍桌子,“你還說沒有?”他的眼珠子都快彈到我臉上了,“你還說?沒有?你怎麽知道人家問你要三萬塊錢?不是四萬?不是兩萬?”


    “我……我……我隻是隨便說說……就隨便那麽一說……”


    “聞昕,你必須在今天晚上之前把錢給人家紀老師還回去!”家長命令我。


    “我……我……沒有拿紀峰的錢。”


    “你還說?”桌子被她狠狠踢了一腳,茶杯掉到地上,碎了。


    “我……”我努力的使自己相信我確實沒拿紀峰的錢,“我沒拿……”忽然想起以前爺爺跟我說過的話“如果你想撒謊,又想說實話,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你就實話實說”。


    “我……我……好吧,我拿了。”


    四隻眼睛立刻像手電筒一般射向我,異常明亮,然而這光線一閃即過,接下去的是更加悲傷、絕望、失望、鄙視的表情。


    把和那三萬塊錢有關的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向家長交待清楚之後,我的內心好像被掏空了一大塊。


    交待完問題之後,我像一隻落寞的,被鬥敗了的公雞,我送阿秀去上學的時候從沒想過有一天這三萬塊錢的事情會敗露,當然也沒有想過要從我的血汗錢裏麵拿出一部分還給紀老師。我感到十分後悔,甚至懊惱——為什麽我要把紀峰的錢拿出來送阿秀去念書呢!一直以為阿秀的學費是紀峰交的,還曾經為此而沾沾自喜……可笑,我想自己在那個時候一定又被正義衝昏了頭腦。我痛恨自己,更痛恨遲大誌,這個王八蛋,他貌似精明,敗就敗在長了一張破瓢一般的嘴巴,任何機密總是會泄漏的精光。


    63、


    我在8號樓的門口遇到了正在徘徊的遲大誌,他皺著眉頭,穿了一條膝蓋上被劃了幾道豁口的牛仔褲,一件洗的有些發白的米色襯衣,加上他有些淩亂的頭發,以及在他周圍散落了一地的煙頭,他看起來就像經常在高校門口調戲小妞的那些不良青年。


    他不經意的抬眼,看到了我,迅速扔掉了手裏的煙頭踩了兩腳,向我走來。而我,思量了片刻之後飛快的跑到遲大誌跟前,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幾滴鼻血掉了出來,一滴一滴的,看起來十分粘稠,滴在他襯衣的前胸,紅的發紫。遲大誌雙手捂著鼻子,仰起臉來上下跳了幾個來回,鼻血非但沒有止住,反而流得更加暢快,隨著血流成河,遲大誌咿咿呀呀叫個沒完。


    我在一邊看著他上竄下跳,心中說不出的舒暢。


    “你,你就對不起人字的一撇一捺!”他又給我扣上了一頂新的帽子,將我的錯誤上升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新的高度。


    我情不自禁的冷笑了兩聲,“哼哼,你就對得起?”


    “不是我說的。”


    我揪著遲大誌的襯衣領口向前走了幾步然後運足了氣把他搡到了樓門口的磚牆上,沒等他反應過來,我再次撲上去,雙手急速的拍打著他的肩膀,直到我的雙手通紅,疼的有些麻木我才停下來。


    遲大誌蹲下去,雙手來回揉搓著被我打過的肩膀,他低著頭,以便讓鼻血流的更加徹底。


    我看了他片刻,等著他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等了一會,他仍舊專注的看著那些流到地上還沒有來得及滲進土壤的鼻血,好像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終於我忍不住了,開口問他:“遲大誌,你給我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給我說清楚!你把這事告訴紀老師是什麽意思!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遲大誌也不抬頭,隻是對著我的方向連連的擺手,“算了,算了,我媽說的沒錯,你就是個混世魔王,我不跟你說了,你走吧,你走吧……”


    我聽了遲大誌說的話,感覺腦袋“嗡”的一聲好像要爆炸開來,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頭頂,一陣眩暈叫我措手不及,我本能的雙手扶住了牆壁,做了幾個深呼吸緩解了一下頭暈的狀況,我看遲大誌,他正用上衣的衣角擰成一團塞進鼻孔裏。


    不知動了哪根筋,我想也沒想,對著遲大誌的肩膀猛踹了一腳之後大踏步的揚長而去,一直到我哆哆嗦嗦開門的時候,還能聽見遲大誌殺豬似的嚎叫聲。


    我已經向父母保證過了,把大發白的三萬塊錢一分不少的還給紀老師,但從內心來講,我壓根是不打算還的,如果我還了他,那麽阿秀花的錢就要我一個人來承擔。我經常感到生活當中常常會有讓人無奈的情況,比如我經常會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撒謊。


    回到房間以後,我打開抽屜一通亂翻,終於找到了阿秀去外國語學院報名的時候剩下的照片,我將照片小心的放在一個信封裏,又從相冊裏翻出一張大發白的照片也放在裏麵,下一步,我將到大街上找個洗相店花上三十塊錢去合成一張大發白跟阿秀的結婚照,再接下去我得去……


    我在想著怎樣才能盡快解決我目前麵臨的這些問題,因為我明天要去白洋澱了,今天我必須得把照片送到洗相店去,這樣,在一個禮拜之後我回來得時候,才能將事情順利的解決。


    馬老師真是個“無事忙”,大到美國反恐戰爭小到菜市場豬肉漲價沒有她不關心的問題。我前腳進屋,後腳她就追了上來,拍著我的門大喊:“聞丫頭,聞昕丫頭,你快去看看,大誌滿身是血,我一個人攙不動他,你快來……我先去了你快來跟我一塊把他攙上來……”說完了,她噔噔噔的跑開了。


    我在屋裏尋思:前段時間不是病的很厲害嗎,怎麽跑起來腳步還像機關槍似的這麽利索?想到這裏我不由自主的歎息了一聲“唉,人就不能太閑!”


    我慢慢騰騰的下了樓,像拖死狗似的拽著遲大誌的一條胳膊上了樓。我根本沒想再搭理遲大誌,但如果我不管遲大誌的話,馬老師知道遲大誌被我打成那種慘狀都不肯還手的事,說不定會在院子裏貼出大字報來批判我。如果今年除了“見義勇為好市民”獎之外,政府還能設立一個類似“閑人”大獎的話,得主非馬老師莫屬,我就納了悶兒了,退休之後她不像別的教師那樣好好跟家練習練習琴棋書畫,反到將她愛傳播小道消息,打探別人隱私的劣習發揚光大,儼然成了一個家長裏短評論員!


    遲大誌進屋之後一頭紮進了洗手間,開始清洗他臉上的血跡。說實話,拽著他上樓的時候我看著他的模樣忽然就想起了大發白,我忽然想,其實誰流血都是一樣的疼,不同的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疼痛過後一如往常。


    “真不是我說的。”遲大誌從廁所裏鑽出來之後仍然不忘向我表示自己的清白。


    我冷眼瞧著他,“不用說,你告訴你媽了。”


    “提過一回。”


    “你先告訴了你媽,你媽再告訴紀老師,那不跟你直接告訴紀老師一樣嗎!”


    “……不一樣,不是我說的。”


    我氣的已經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了,張嘴張了很久,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遲大誌歎息了半天,最後無奈的向我妥協,說到:“行了,你也別因為這事生氣了,不就是那點錢嗎,我給他。”


    我氣的哭了出來,“你傻嗎?這根本就不是錢的事,關乎我的名譽!”我走近他,走到離他隻有一尺遠的地方,伸長了脖子,幾乎是臉貼臉的跟他嚷到:“關乎我的名譽,名譽!你懂嗎?”


    “實際上那些錢全花在阿秀身上了不是嗎?”


    “誰知道阿秀跟大發白的關係?他們會相信嗎?我就納了悶兒了,你是怎麽想的,你都多大了?什麽事都跟你媽說,幾十年以後她死了,難道你就成了啞巴……”


    遲大誌終於忍耐不住,憤怒的揮出拳頭,重重的打在我的臉上,“你他媽的!”他同時恨恨的叫喊著。


    已經記不清楚我與遲大誌之間大打出手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十年以前?二十年以前?或者前世?人長大了就會變得比較不可思議,小時候可以因為一根冰棍打個你死我活,但很快就會忘記,長大以後輕易不會打架,打了,一輩子都記得。


    桌子上擺著一個“兔兒爺”,三年級那年玩過家家的時候,遲大誌要取我當媳婦,假扮我爸爸的大發白學著電視裏父親的口吻搖頭擺尾的跟遲大誌要彩禮,遲大誌跑回家拿來了這個他最喜歡的玩具,送給了我“爸爸”,然後把我娶過了門,“爸爸”嫌“兔爺”難看,又把它送給了我……


    “好了,這件事我不怪你,我自己品德不夠高尚,怪不得你這種人四處嚷嚷……”


    遲大誌臉上的青筋爆起,鼻子呼呼的喘著熱氣,他毫不客氣的啐了口唾沫在地上,重重的摔上門,走了。


    我抓起桌子上的“兔兒爺”爬在窗戶上等著遲大誌出現,看見他從樓門口走了出去,我喊他:“遲大誌,遲大誌——”


    他遲疑了一下,停住,走到我的窗戶下麵,仰起頭甕聲甕氣的問“幹嘛?”


    我對準了他的腦袋,將那個可憐的陶瓷做的小兔子扔了過去。


    64、


    我一個晚上沒有睡覺,白洋澱是去不成了,早上起來,臨時給旅遊公司的另外一個導遊打了電話,跟他調換了時間,下個星期替他去。


    這樣一來,我變有充裕的時間來解決關於那三萬塊錢的問題了。


    65、


    中午,我拿了在照相館裏合成出來的阿秀與大發白的結婚照直奔了中關村,那裏,數不清的小販在天橋底下兜售廉價的婚姻證明。


    “發票,發票要嗎?”一個黑瘦的婦女壓低了聲音問我。


    我四下張望,並沒有人注意到我,但仍不敢放鬆警惕,我看了她看她,沒有立刻走開,她立刻就明白了,低聲對我說:“跟我來。”


    我捏著相片的手已經微微的滲出汗來,跟著她走到一處僻靜的廣告牌的背後。


    “要發票?”


    “不要。”我剛說了不要發票,她立即警覺的看著我,生怕我是警察,於是我又趕緊補充到:“發票我不要,我想辦個證件。”


    她舒了口氣,笑著問我“什麽證件?”


    “結婚證。”


    “帶照片了嗎?”


    “帶了……多少錢?”


    “你要以前的還是現在的?”看來這幫做假證的還鑽研了不少業務知識。


    “呃……”我想了一下,“就是去年的……多少錢?”


    她想了想,對著我伸出了五個手指,表示五百。之後試探性的問我,“行嗎?”


    我連連搖頭,“當然不行了,哪有這麽貴?一百五。”我做出一副死不讓步的架勢,堅決的還了價。


    她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想了很久,最後終於答應下來,她拿了照片,要我三天以後來取。


    “不行,我急著用,你能不能現在就做?”


    見我著急,她的臉上泛起不易察覺的笑容,“加急也可以,要多交一百塊錢。”


    “五十!你往邊兒上看看,”我指著廣告牌上她的同行們張貼的小廣告叫她看,“你瞧瞧這滿大街的廣告,我又不是非得在你這做……”


    “你知道我們幹這行多危險,一不留神逮住,罰的就不是一點半點,再多加點……”


    我堅決的搖了搖頭。


    “好吧。”她做咬牙狀,“以後你再辦什麽證件可得想著找我啊……你給我留個電話,就在這等著吧,一會我給你打電話。”


    她走了以後,我進了商場去逛蕩,看看衣服,看看皮鞋,還看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想給自己買點什麽,卻怎麽也找不到合適的。商場裏跟我同齡的女孩都比我顯得年輕多了,她們流連在化妝品和時裝的櫃台前,穿著時髦,眼神當中充滿著驕傲,還有那些由中老年男性陪伴見什麽買什麽,時不時向中老年朋友撒嬌稱他們做“親愛的”的年輕女子,她們走過我身邊的時候趾高氣昂,就好像她們擁有了全世界,而我隻是個要飯的。我必須承認,我在商場裏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從六樓轉到了一樓,用去了三個多小時,我看了看時間,已經下午四點多了,那個婦女同誌還是沒有給我打來電話,我有些不快,在商場對麵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剛剛坐下不久,我遠遠的看見了阿秀。她穿著白色的短袖背心,牛仔褲,跟大衛從商場裏麵走了出來,他們一邊走一邊說笑著,盡管阿秀看上去還是有些靦腆,但她的幸福和喜悅讓人一目了然。他們就在距離我五米遠的另外一張長椅上坐下,大衛從口袋裏掏出手帕將長椅擦了又擦,才讓阿秀坐下,然後,他顛顛的跑到對麵去買水……


    我的心情難以鳴狀,矛盾,不知道為什麽不想被他們看到。


    我把頭轉向一邊,假裝在人來人往的天橋上尋找什麽人的樣子,但還是被大衛看到。


    他喊我的名字,“嘿,昕!”聲音裏充滿著喜悅的熱情。


    我轉過身來,實際上大衛即使不叫我我也打算讓扭的發酸的脖頸好好的休息一下。我假裝很意外的樣子,表現的很驚訝,笑著向他們走去。


    阿秀看到我,馬上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十分尷尬的表情。


    “啊……今天給大衛上完課他叫我陪他來買東西……”阿秀很慌亂,像我解釋。


    “嗯,啊……”我一時也不知道說點什麽,我不是緊張,隻是情緒不太好。“阿秀你怎麽又瘦了,是不是學習太緊張了……你不要太節省了,也該給自己買些衣服……”


    阿秀的頭埋的很低,好像她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被我發現了一樣。


    “阿秀,這沒什麽!”我開導她,“大衛是很喜歡你……呃,可能我得跟他談談……”


    “別……我就是跟他出來買東西……”阿秀的臉紅透了。


    “聞昕,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大衛打斷了阿秀的話,實際上他目前的漢語水平還聽不懂阿秀和我說的是什麽內容,我想他從阿秀的表情上判斷出了一些什麽。


    “你不用說,大衛,我想我完全明白。”


    “你明白?”


    “是的,我明白。我想我要告訴你,阿秀是我所認識的最善良,最美的女孩,如果你是像你的朋友吉米對待中國小妞那樣我勸你離開她……”


    阿秀還不能完全聽懂我跟大衛的談話,但我想,她能從大衛的表情裏猜測我們談話的內容。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大衛連連的搖頭,“你知道嗎我跟吉米的想法不同,我熱愛東方,熱愛東方的女性,我的外婆,她也是中國人,是的,我愛阿秀,她確實……確實很美……”說到這裏,他轉向阿秀,用中文說到“我愛你阿秀,我要和你結婚”。阿秀聽了立刻驚叫起來,呆呆地看著我。


    我不好再說什麽,隻是微笑的看著她,阿秀這家家夥的運氣確實不錯,我心裏想。


    “大衛,如果你真的愛上了阿秀,希望你可以讓她在中國完成學業……”


    “是的,是的,我喜歡中國,如果她能夠同意我的求婚,我要和她一起在中國生活。”


    我轉頭看向天橋,熙熙攘攘的人群顯得那麽煩躁。再次看向阿秀,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自言自語般的說了一句:“你會幸福的阿秀。”我的心裏酸溜溜的,為什麽這樣的好事我從來沒有碰到過呢!也許遲大誌說的沒有錯,就是因為我太不善良了,所以沒有哪個不開眼的人會真心的愛上我。


    “我走了。”我對著天橋來來去去的小人物看,向阿秀告別,“周末帶上大衛一起回家吃飯吧,叫我媽媽也高興高興,我跟你站一塊,其實她更希望你能是她的孩子。”


    我沒等他們再說話,轉身離開了,不知道是運氣不佳影響了我的心情還是心情不好影響了我的運氣,總之,最近我的憂傷總是接踵而來,我回想這些憂傷的起源,就是從大發白的死去開始的。每當想到這裏,我總是在心裏不自覺的怨恨他。


    66、


    接到婦女同誌打來的電話,我急匆匆的回到我們討價還價的那個廣告牌後麵,然後按照她在電話裏的指示又往前走了兩站地,在一個麥當勞的門口坐下休息了一會,我四處張望,並沒有看到那個女的,又過了五分鍾,她又打來電話讓我繼續往前再走一站,她就在某某大學門口等我,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那裏之後,她又打來電話叫我到另外一個門口……


    “大姐你沒事吧,有譜沒譜啊?你香港電影看多了吧,咱們隻是見麵拿個假的結婚證,你以為販毒呐!”電話裏,我都快對著那位大嫂哭出來了,“我求求您了,別在換地方了。”


    “唉,這也是沒辦法,你到那個門口,我肯定不換了,我肯定就在!”她說的斬釘截鐵的。可是等我到了大學另外的門口,還是沒有見到她,我隻好在大學門口徘徊了十來分鍾,才看到她遠遠的向我走來。


    “對不起,對不起了小姐,讓你久等了。”她氣喘籲籲的跑來,額頭上流淌著汗珠,我一肚子的怨氣被她幾句安慰過後,不好再發作,責備的口氣說了一句,“我腿都跑斷了。”


    “嗨,別提了,小姐你不幹這行你不知道,到處都是警察……”她悉悉嗦嗦的從胳肢窩底下掏出了一本漫畫書,告訴我“就在這裏麵。”


    我接過來,塞進書包裏,一邊問到:“質量高不高?你可別騙我,我好幾個朋友可都是幹公安的。”一邊從口袋裏摸出兩百塊錢給她。


    “我們長期做這個,很多活是靠回頭客介紹來的,我們怎麽能砸自己招牌,你放一百個心吧……”她信誓旦旦的表白還沒有結束,兩個男青年從她的背後抄了過來,其中一個一把將她按住在原地,另外一個拽住了我。


    簡直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這麽赤裸裸的搶劫,我來不急細想,對著拽住我的那隻手一口咬了下去,頓時,那個人的手鬆開了,他青蛙一般在原地跳了起來,一邊跳一邊“哎呀”“哎呀”叫個不停。


    “你幹什麽?我們是派出所的。”按住那位大嫂的青年對我大喝一聲。


    我明白自己闖了禍,趕緊轉過身體去拉住了那個跳躍的警察同誌,並且道歉,“對不起了警察同誌,我還以為是搶劫的……怎麽是你啊?”北京的警察這麽多,怎麽偏偏就讓我遇上了他呢!


    剛被我咬了一口的警察不是別人,是陳亮的同學何小江,不久以前我們去給大發白燒紙的時候不小心點著了路邊的自行車,沒來得及逃跑就被何小江的同事拉回了派出所,我很奇怪,怎麽今天又遇到他了呢!


    他看著我也很驚訝,“怎麽是你啊?”一邊說話,一邊用另一隻手來回揉搓著被我咬的手腕,“我說,你吃什麽長大的,怎麽張嘴就咬?”


    “我……我還以為是搶劫的,老聽我們同事說走大街上就有人上來搶包。”


    何小江指著做假證件的婦女,“我們逮她呢!盯了她好幾天了……你怎麽跟她有聯係?你是她客戶吧!”


    “不是,不是!”我連忙擺手,“我……我就是在這等個朋友,剛才她過來問我換零錢……換零錢,她說她要打電話……真的,不信你問她!”


    “是是是,我問這位小姐換點零錢,要打電話,我是來這裏找人的……”她倒是很機靈,沒等何小江問,她主動為我做起了證人。


    “你就別編了,我們都盯了你半個多月了,跟我們走吧!”何小江的同事陰陽怪氣的口吻說到,並且他懷疑的看著我。


    何小江在他耳邊說了兩句什麽之後,他對我的態度緩和了許多。


    “我確實……”我想說我確實在這等朋友,似乎何小江早知道我要這麽說,他笑笑,又看了看他的同事,“嗬嗬,你確實在這等朋友,你慢慢等吧,我們得工作了,有時間咱們再細聊。”說完,他們兩個人拉著辦文憑的婦女向不遠處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一輛警車走去,走了兩步,他嘻笑著轉回頭來對我說:“你的朋友來了,替我問個好。”


    我確實沒有想到這個何小江真能把我放過去,很明顯,他對我的謊話早就看破了,特別是他最後跟我說了那句話之後,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長久地佇立在那裏,頭腦當中大片大片的空白,“唉,我這是在做什麽呀!”我心裏這樣想著,忽然就覺得自己活的特別沒勁,連走起路來也覺得沒有精神。


    67、


    其實我這個人從小就養成了一個對我今後的生存起了巨大幫助的習慣——撒謊。我不認為這是缺點,還沒有成年的時候我跟著遲大誌一起看三國,我最喜歡的人物是諸葛亮,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在對手麵前,這個家夥說瞎話從來不用打草稿。


    我看過三國之後除了開始崇拜諸葛亮更記住了一個成語——兵不厭詐,這麽多年以來,我一直對“詐”固執的理解為“說瞎話”,這些年我一廂情願的確信著兵不厭詐的道理被寫進了孫子兵法,用來勉力自己說瞎話對於人生來說是多麽重要的一課。


    68、


    晚上,我揣著偽造的阿秀與紀峰之間的婚姻證明到大學的招待所去找紀老師。其實我一直是稱呼他紀伯伯的,但自從他出現在我的家裏,通過我的父母向我所要大發白的積蓄之後,我再也不願意那麽親近的稱呼他,一個試圖從我手裏搶奪的老頭,即使不被我看作敵人,至少也是一個對手。


    我不是刻意這麽做,二十多年的成長造就了我爭搶的本性。


    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是想起當年我爺爺無奈的聲音和表情,他曾經指著我說:“三歲看老,這個丫頭將來不好惹……”我必須承認,他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


    從八號樓到招待所有至少兩千米,我走了將近一個半小時,中途,我幾次停下來思索,不是因為膽怯,我想盡量把紀老師可能會反問我的問題想的全麵一些,並且準備好答案,這樣一來,我更能顯得理直氣壯。


    忽然覺得這是一個策劃的時代,永遠是包裝大於內容。


    門虛掩著,我遠遠的就看到門縫裏透出來的燈光,沒多想,我輕輕的推門而入,進去之後馬上後悔應該站在門口探探風聲再進去。


    遲大誌的母親曹堅院長赫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著實有些不知所措。她在這個大學裏是和我父母同齡的人當中最了不起的一個,她了不起在什麽地方,具體我說不上來,但是我有證據——她在退休以前當上了院長,跟我的家長當上了係主任比較起來,院長的官銜顯得很大。


    “紀……”我想說紀老師,但最終還是叫了紀伯伯。


    “紀伯伯,我來看看您。”我好像什麽事也沒有,專程來看望他的樣子,“曹伯母也在啊。”盡管我已經很努力的放鬆,還是顯得有些緊張。


    “來,坐。”紀老師叫我在沙發上坐下。


    “我有十多年沒有見過聞昕了,”遲大誌的母親笑著對紀峰的父親說,“這三個孩子裏麵,我看要屬聞昕最出息了。”她不鹹不淡的腔調叫我一時摸不準她的態度。


    紀老師哼哼哈哈的附和到:“嗬嗬,是啊,長大了跟小時候長的不太一樣了,漂亮了。”


    “聞昕從小膽子就大,你還記得有一回他們仨在你們家玩,聞昕自己爬到平房的房頂上,誰說都不肯下來,最後,還是我們家大誌他爸爬上去給抱下來的,他一上去才知道,原來這丫頭把你們家紀峰的零食都給仍房頂上去了,自己一個人爬上去吃……嗬嗬,紀峰這孩子從小老實,要不是老遲發現了,大人們都不知道……”


    “嗬嗬,可不是,他自己不敢說。”紀老師幹巴巴的笑著說。


    我的心裏忽然感到很憋屈,這個曹堅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對我有偏見,這麽多年一點沒有改變,我想,就算我真的那麽壞,在她的麵前,我永遠都是孩子,不明白一個好爭鬥的長輩為什麽會對一個同樣好爭鬥的晚輩如此的不已不饒。難怪她能當上院長。


    想到這裏,我立刻接過大發白的父親沒有說完的話,“那是我不讓他說的,還有遲大誌,我說了,誰說出去我砸誰家玻璃,哈哈哈……”不管他們笑不笑,我自己先笑了出來。他們兩個麵麵相覷,不知道接下去再說點什麽。


    “聞昕,你來有什麽事吧。”曹院長問我。


    “確實有事,得跟紀伯伯一個人說,要不您先回避一下?”


    “我們都是你的長輩,看著你長大的,還回避什麽?”她嗔怪著,在我的頭上拍了一下。“你們都是孩子,難免犯錯,我們大人不會真的跟你們計較的,你跟紀伯伯認個錯,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一股怒氣直衝我的額頭,恨不得衝上去將她爆打一頓。


    不管怎麽樣,我得叫她明白,在她眼裏我雖然是個孩子,可是我不怕她。


    “曹院長,我可不是來認錯的,我是來向紀伯伯興師問罪的。”我冷笑的看著她,“聽您這麽說我就明白了,感情是您在背後造謠叫紀伯伯來找我的,哼哼,怪不得你們家遲大誌說知識分子最不是東西!越高級的知識分子就越不是東西,您可是咱們院兒裏最高級的了,院長啊!”


    我將偽造的證書擺到大發白父親的麵前,“紀伯伯,您光知道紀峰放了三萬塊錢在我這,不知道這三萬塊錢的去向吧!”紀老師拿起結婚證書仔細的看,他顯然沒有想到紀峰已經結了婚,呆呆的看了好半天才開口問我,“這是誰家的孩子?”


    “紀峰自己交的女朋友,阿秀。他的錢是放在我這裏了不假,可是我要還也不是還給您……這麽多年,紀峰的事您問過嗎?管過嗎?他生病、住院、他口袋裏沒錢了一個星期吃不上飯,是誰照顧他?曹院長,你管過嗎?紀伯伯您管過嗎?我今天說句不知道害臊的話,我對紀峰,比他媳婦還要好上多少倍……”我很快就進入了角色,越發的義憤填膺起來,接著,我的喉嚨一陣發酸,眼淚也簌簌的掉了下來,“紀峰出了事,阿秀你管了嗎?您大老遠的跑到我父母的家裏興師問罪,我為紀峰做了那麽多,為阿秀做了那麽多,我說過什麽沒有?我向您要過什麽沒有?”我的眼淚越來越多,到最後已經有點泣不成聲了。


    紀老師的眼圈也紅了,我說話的時候他聽的很認真,看的出來他的內心深處有些愧疚,或許還有點懊悔。他走向我,從口袋裏掏出手絹給我擦眼淚,撫摩著我的頭發:“好了,聞昕,不哭,不哭了……我知道你跟紀峰從小長大,你比他大兩歲,就像他姐姐一樣……是我錯了,從他母親去世之後我確實沒怎麽關心過他……你說的對……”他的眼淚掉了出來,一發不可收拾,雙手捧著臉頰發出“嗚嗚”的聲音,好像秋風吹過枯黃的樹葉的聲音。


    “這孩子的嘴可真厲害。”曹堅院長繼續不鹹不淡的口氣。


    “我這可不是說給紀伯伯聽呢,我是說給曹院長您聽呢。”我直視著她,眼中充滿憤怒,“您是長輩不假,您要是真關心我們這些孩子、關心紀伯伯也不至於不言不語的悄悄通知了紀伯伯,您總該先找我問問,有沒有這麽一回事……”


    “這孩子,我這不是……”她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麽。


    “知道的當您是好心,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退休閑了給自己找點娛樂節目呢!”我恨恨的說到。


    本來,我還想說下去,看到遲大誌的母親捂著胸口皺起了眉頭我才不情願的住了口。


    她跑到床邊打了一個電話,一邊捂著胸口呻吟著一邊叫遲大誌趕緊來接她,紀老師見她那副樣子早已經顧不上為了紀峰傷心,忙不迭的將這個前任院長扶到床邊坐下,倒了一杯熱水給她喝。


    我看著她,說不出的怨恨,就算她因為心髒病不幸去世的話,我也不會有半點的自責。


    “你這個孩子……你真是,唉……唉……”她說不上來什麽,隻是不住的歎氣,“你跟你父母也這麽說話嗎!”她氣的不行,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叫嚷著問我。


    我還是很平靜,回答她:“從來也不,知道為什麽嗎?我父母為人老是厚道,可不像您……”紀伯伯慌忙的阻止了我,對著我連連擺手,他好像生怕我再說下去那個前任院長會被氣死了。


    “聞昕,你先回去吧,伯伯錯怪你了,明天一早伯伯就去到你父母前麵給你平反……”紀老師聲音顫抖的跟我說到。


    我收起了桌子上買來的結婚證書,正準備離開,遲大誌推開門進來,他媽媽一見到他,呻吟的聲音聽上去又痛苦了好幾倍。


    “兒子,快,叫輛救護車……”


    遲大誌先是望著我想說些什麽,聽到他媽媽這麽說立刻奔了過去,像電視裏演的孝順兒子那樣,關切的詢問他母親怎麽會這樣,出來的時候還好好的。


    前任院長顫抖的手指向了我,“大誌,你快讓她走……媽媽一看到她心髒就受不了……”


    我來了脾氣,轉身走向床邊,距離她不到兩米的地方站定,向她做了一個鬼臉之後問到:“怎麽樣曹院長,你好點沒有?你不如多看我兩眼吧,以毒攻毒,說不定您著心髒病就好了……”


    “滾!”遲大誌一聲大喝打斷了我的話,他臉上的青筋爆起,怒視我的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滾!”他又重複了一次,並且揚起了拳頭。


    我的眼淚馬上就要湧了出來,我強忍著,保持著笑容將遲大誌的胳膊輕輕的放下,“遲大誌,咱們之間的情義從此斷了。”之後我衝出了房間,飛快的跑出了招待所,在招待所門口的竹林裏號啕大哭。


    從小,我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現在,那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不知道去了哪裏,大約死了,現在我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將她尋回來,於是我隻好用眼淚來祭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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