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樹花開,枝繁葉茂。樹下小石徑上,幾隻肥肥的鴿子悠閑地走來走去,隨著楊淩走過,它們懶洋洋地飛起來,落到魚池中的假山石上。


    後廳中妻妾們正在一起閑聊說話兒。幼娘躺在羅漢床上,倚著高高的錦被,嗑開瓜子們,嚼爛了嘴對嘴地送到兒子的口中。小家夥抓著媽媽的衣襟,奮力地想要爬過去,隻可惜那不高的身子對他來說,就象一道難以逾越的山梁。


    小家夥費了好大勁兒爬上去一點兒,隻一鬆氣兒,就順著光滑的席子又出溜了下來。小家夥氣急敗壞的剛要咧開嘴大哭,母親的香吻就到了。楊大人來者不拒地接過嚼爛的瓜子仁兒,又繼續努力爬起來。


    高文心看不過去了,心疼地抱過兒子,對韓幼娘嗔道:“瞧你,老逗他做什麽,看把孩子累的”。


    韓幼娘支著下巴吃吃地笑:“姐姐,小孩子嘛,就是好動。你不讓他把勁兒用光了,晚上可就不消停了,一會兒一醒的”。


    這時楊淩走了進來,滿室瓊瑤盈盈起立,喜笑顏開地道:“老爺”。


    楊淩嗯了一聲,見成綺韻也在房中,俏俏巧巧地看著他,不禁嗬嗬笑道:“你們倒清閑。沒事兒就出去走走,咱家規矩少。”


    他在炕邊兒坐了,幾位美人兒也便歸了座。楊淩從文心手中抱過兒子,在他頰上親了一口,“喔”了一聲道:“喝,這一臉唾沫,哎呀,我的寶貝兒,你這是洗衣服呢?前襟兒都嚅透了”。


    韓幼娘坐起身來,理了理鬢邊亂發,嬌嗔道:“還不是她們一幫子人,整天這個親哪個親的,小孩子親多了愛流口水的”。


    唐一仙笑道:“喲喲喲,幼娘姐,第一次當娘,就象多明白似的,文心姐姐是神醫,你說說看”。


    韓幼娘瞪她一眼道:“還說,就你親的多,我兒子都快成了你兒子了”。


    唐一仙湊到楊淩跟前,刮著寶寶的小臉蛋,得意洋洋地笑道:“本來就是,嗯早晚是我幹兒子”,她笑顏如花地逗著楊大人:“小家夥,告訴姨姨,是不是被姨姨親的流口水?一定要回答不喔,不然你就是大色狼,鐵隨你爹”。


    一屋子女人頓時哄堂大笑,楊淩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


    成綺韻知道紅娘子在楊淩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衍聖公是被紅娘子攆進京的,現在知道了紅娘子的確切消息,他心中必定擔憂,便問道:“衍聖公安排妥了?”


    楊淩笑容一收,點了點頭,然後往榻上一躺,讓兒子趴在自已胸口,小家夥掙紮了兩下,一骨碌翻下去,揪住媽媽的衣衫又奮力地爬起來。


    楊淩枕著一條手臂,望著天棚若有所思地道:“禮部王尚書,還有翰林院正、太子祭酒幾位大人去接的他,現在由禮部安排住處,明天晉見皇上。奇怪,那是孔聖之後啊,也不見這些大人太過敬重。”


    高文心笑道:“士子們尊崇的是孔聖人,他的後裔哪有這麽大的威望?夫子在人們心中已是神一般的存在,他遺在人世間的後人,倒不那麽重要了”。


    楊淩搖頭道:“我不解處就在這裏,朝堂上,若是有不敬聖賢、不遵聖人禮議之舉,百官們寧死不讓半步,有時簡直愚腐的可以,可是如今孔府被白衣軍占了,怎也不見士子們如何激忿?”


    玉堂春道:“他們是賊、是強盜呀,強盜若是也知禮,也敬聖人,那還是盜麽?他們不如此反而奇怪了,士子們豈會自降身份,去和強盜們講道理?”


    成綺韻知道他是擔心紅娘子闖了大禍,微笑道:“聖人是帝王家捧起來的,不管誰得了天下,都尊奉孔聖人,是為了收買士林的心。士林們敬孔聖如神,也是為了抬高讀書人的無上地位。


    朝堂上若有什麽不敬不恭。一言一行關乎重大,影響到的是讀書人的地位和福利,所以一定要爭、寸步不讓。至於匪盜所為,說是不屑與之計較,何嚐不是根本不會對他們存在威脅,不會動搖他們的地位?說白了,不管做什麽,總是有人有個目的,不是為名,就是為利!”


    紅娘子的事沒有釀成天下士子聚而斥之的嚴重後果,楊淩的心就放了下來,成綺韻的說法是否偏激,他倒懶得計較了。楊淩想著心事,手下意識地撫上了幼娘渾圓的大腿,沉吟道:“山東現在完全是盜匪天下,朝廷的力量隻能用來保護一些大城大阜,基本是守,根本做不到有效的進攻,更遑論圍剿了。


    霸州響馬人數雖比山東白衣軍少的多,卻更加精良,戰力要高出許多,而且人少則往來迅速,許泰江彬雖然驍勇,卻隻能跟在他們後邊收拾殘局,這樣一來,賊眾越發氣焰囂張,別看其他地方仍是一片平靜,恐怕戰火很快就蔓延開來了,邊塞地區伯顏猛可率眾侵襲,目前雖然舉動不大,可他既然來了,就不會是為了這麽小打小鬧,也小覷不得,唉,想起來真是令人擔心”。


    楊淩當著妻妾親昵也罷了,可是旁邊還有成綺韻和唐一仙,韓幼娘頓時不好意思起來,她羞紅著臉撥開丈夫的手,說道:“朝中有大學士和諸位大人呢,他們一定會想辦法的,相公不要太過擔心,你現在是國公,對朝政總是不好太過幹預”。


    楊淩卻答非所問地笑道:“又開始練功夫了吧?唔,大腿結實多了”。


    眾女吃吃地笑,唐一仙鼻子一翹,說道:“看吧,我說他是大色狼,就關心這個。不過幼娘姐姐這可不對了,國公也是食朝廷俸祿的,國家有難,怎麽能置之不理?皇上最近也為這事煩心呢,大哥出馬,向來無往而不勝,我看朝廷那些官兒都是吃幹飯的,大哥你幫他出出主意嘛”。


    玉堂春撇嘴椰揄道:“女大不中留啊,這還沒嫁,就向著那個他啦。老爺自入朝為官,整天奔波在外,難不成又得領兵不出征?不過呢,我也覺得朝廷裏的官兒太沒用啦”。


    楊淩搖搖頭道:“不然,自古以來,最難剿滅的就是流盜,消滅他們的最好時機,就是他們剛剛起事之初,那時若出良將,一鼓而殲之,就能迅速平定。可惜那時朝廷中內爭正急,無暇他顧,給了他們機會,使他們趁勢做大。


    現如今他們羽翼已成,他們沒有據點、不占城池,四處流竄,又不需要後勤供給,所以行軍速度極快,而且幾乎沒有什麽弱點可拿,也沒有必守的要害。


    這些流盜是你強我避、你弱我攻,根本沒有什麽牽掛。他們的優勢,就是朝廷的弱勢,而朝廷則幾乎沒有什麽優勢,就算他們全是步卒,抄小路、走山澗,也夠神出鬼沒的了,何況造反者裹脅了大批軍馬,主力來去如風、輕騎剽捷,追之不及,迎之不及,朝廷大軍甚至無法揣測他們要進攻的方向,就算同樣全是騎兵也完全力不從心”。


    成綺韻知道他說的是實話,自古至今但凡這種不要據點,隻攻不守的造反者,再英明神武的將領也無法在很短的時間內平息叛亂,因為你根本無法尋到他的主力逼其決戰,江山是你的,就注定了你必須先守,然後才能去攻,如果跟著強盜全力攻擊,放棄防守、放棄責任,任由江山糜爛,就隻能逼迫更多的百姓不滿,繼而加入亂軍,壯大他們的實力。


    果然,楊淩緩緩道:“從大勢上分析,百姓或多或少,對朝廷總有些許不滿,當最初發生暴亂的時候,這種渲泄的心理,會讓他們覺的很快意,甚至巴不得別人鬧起來,讓朝廷重視他們的存在,這會助長造反者的氣焰。


    可是隨著造反者的破壞越來越大,切身利益受到損失而沒有所得,百姓就會厭煩、反對,造反者就象長河中的一道洪峰,他們最初不可擋的氣勢就會漸漸弱下去,隻要朝廷做好安撫工作,就不會給叛亂者添柴加薪助長氣焰,同時堅壁清野,固守各處大城要隘,按地圍剿,各責專成,不讓他們牽著鼻子走,方能分割他們的勢力,逐步殲滅。


    所以,朝廷切不可自亂陣腳,一不能急於求成,得按部就班,從容調度。二不能忽視了災區安撫,否則那就是新的禍源,他們不會憎恨強盜的禍害,而是遷怒於朝廷,認為朝廷對他們不管不顧,從而成為白衣軍的堅定支持者。三不能隻著眼於局部,將重兵都調入山東,朝廷不追迫,他們需要糧食供給,也必然會向外擴張,如果重兵皆布於山東,則中原空虛,他們正好趁虛而入,可是山東沒有足夠的兵力,又不能盡量殲滅他們,這個分寸一定要掌握好。”


    唐一仙把他的話仔細嘀咕了一遍,確信自已記的八九不離十了,方喜孜孜地笑道:“啊,他約了我去豹園呢,我倒忘記了,大哥,我先走了”,說完忽匆匆地閃了出去。


    楊淩坐起身來,望著她的背影微微一笑。成綺韻瞧見了,不禁輕輕搖了搖頭,幽幽想道:“他忍不住,倒底又牽涉其中了,唉,此策一出,既出自他口,隻怕隻怕皇上又要奉行不誤。著眼全局、分兵調度,說來容易,可是主帥若是威望不足、權柄不夠,各處封疆大吏如何肯俯首帖耳?到時候說不得,他又得領兵出征了”。


    霸州城,大軍屯集,不過城池已破敗不堪。官兵離開,響馬盜就進來,官兵回來,響馬盜就退走,猶如潮起潮落,城中早已被洗劫一空。


    江彬領兵殺回霸州,城中百姓已所剩無幾,王滿堂一家也不知逃到何處去了,江彬心中惱火卻無處發泄,隻得與許泰、苗逵合兵一處,圍剿響馬盜。


    劉六劉七的人馬已發展到三萬多人,幾名頭領各領一軍,縱橫河北,攸進攸退,令人難以捕捉。許泰得江彬這員虎將,甚是欣喜,於是與他計議,采取南北夾擊的戰術,許泰、苗逵督軍攻打固安,江彬領軍奇襲信安。


    許泰大軍離開霸州剛剛行至一半,就接到消息,劉六引兵繞開許泰主力,已經攻向霸州城,許泰立即回師,棄開大隊輜重,隻率輕騎馳援霸州城,與劉六、劉七在霸州城外激戰半曰,大敗劉六。


    劉六率軍掩退,不料這時卻傳出消息,齊彥名奇軍突出,趁許泰回援,劫了他的輜重糧草,許泰奪回了城池,卻失了輜重,懊惱不已,幸好大批糧草還放在霸州城內,隻是這一來許泰便不敢輕離霸州,再欲出兵必留一隊精兵守城,以防為敵所趁。


    江彬的軍隊攻打信安倒大獲全勝,邢老虎、趙燧根本無意死守,一戰即退,江彬奪得一座空城毫無用處,便引軍攻向固安,到了固安鄭各莊被響馬盜封雷所阻,二人都是悍將,一番激戰各有傷亡,待齊彥名完成劫糧草的任務引軍遠遁,封雷才率軍撤退,江彬聽說霸州大戰的線報又飛援霸州,繞了一圈兒又回到起點。


    劉六大軍退至八裏橋,正碰上被調來支援的通州衛指揮靳勝在和河間府參將袁彪,猝不及防之下被兩軍左右夾擊,這次損傷才真的有些慘重,於是揮軍向南逃去。靳勝在和袁彪行動不及劉六快捷,而且劉六大軍騎兵在前,步卒在後,若有人被圍困,根本不分兵救援,所以大隊得以逃脫。


    靳勝在和袁彪押著千餘俘虜來見許泰,各路大軍匯合計議剿匪之計,可是最令他們發愁的是,他們隻能永遠跟在響馬盜的後麵,他們的糧草屯於霸州,霸州便不得不守,各處縣城被占,他們便不得不分兵救援,然而響馬盜卻沒有這些顧忌,所以許泰、江彬等人雖然個個悍勇,麵對這一沾就走的敵人,空有一身武力,卻無從施展,隻好硬著頭皮繼續向朝廷請求增兵。


    此時,響馬盜也開始向雄縣、安新一代集中。趙瘋子最先到達雄縣,雄縣縣令何士貞組織鄉兵民壯對抗響馬盜,結果一衝即垮,何士貞被生擒活捉。


    趙瘋子躍馬入城,後邊跟著親眷車輛,他見百姓們東躲藏省,哭爹喊娘,便大聲道:“來人,曉諭縣中百姓,就說我趙瘋子的人馬,不害良民百姓,但凡歸順,秋毫無犯。召集士紳名流,每戶隻索一半錢糧,不得傷身害命,軍中但有銀辱婦女者,當即格殺!”


    趙鎬聽命去了,趙瘋子安排了家小,提著馬鞭大步邁入七品正堂,兩旁匪兵林立,趙瘋子驚堂木一拍,喝道:“來呀,把那個膽大包大,領著三班衙役、一眾民壯就敢與我大軍相抗的何縣令給我押上來!”


    何縣令是個文弱書生,白淨麵孔,瞧模樣才隻三十多歲,全家被五花大綁押上堂來,趙瘋子上下打量一番,哈哈大笑道:“好你個何知縣,忒也愚蠢,螳臂也敢當車,如今見了我趙瘋子,竟然不跪嗎?”


    何縣令身材雖瘦弱,膽氣卻不弱,昂然不跪,聞言啐了一口,憤然罵道:“趙燧,你這賊酋,枉你還有諸生的功名,讀過聖賢文章,竟然起兵造反,禍害百姓,你等跳梁小醜,隻能猖狂一時,朝廷大軍一到,便要土崩瓦解。我乃大明堂堂七品正堂,豈能跪你這賊寇?”


    封雷大吼一聲,喝道:“你這狗屁縣令,好大膽子,竟敢與我趙大哥如此說話,待我砍了你的狗頭!”說著提刀便上。


    趙燧連忙擺手,笑吟吟地道:“何縣令,你看我等,起兵不過兩月,如今兵強馬壯,從者如雲,可見民心所向、大勢所趨,大明氣數已盡呀。當今朝廷[***],一個張剝皮,害得霸州無數人家妻離子散,再來一個梁洪,還是如此,雖說朝廷倒了殲賊劉瑾,難道天下便清明了麽?我看你是條漢子,何不入夥,來曰建功立業、裂土封侯,也是個開國元勳!”


    何士貞仰天大笑:“趙瘋子,任你舌燦蓮花,花言巧語,我何某是大明的忠臣,要我人頭不難,要我附匪造反,那是萬萬不能!”


    封雷獰笑一聲,說道:“趙大哥,何必與他饒舌,待我把他一門老小押出大堂,殺了祭旗”。


    何士貞夷然不懼,昂起頭冷然道:“要殺便殺,何須多言”。


    趙瘋子道:“來人,去街上抓幾個百姓來,我來問問這何縣令為人如何”。


    當下衝出幾個士兵,不一會兒分別自街上帶來幾個百姓,那些百姓剛剛聽到匪兵大叫對百姓秋毫無犯、不傷不掠,正自半信半疑,忽被捕來,不免嚇的麵無人色。趙燧指著何士貞向那百姓詢問他的為人,先後被抓來的幾個百姓戰戰兢兢,所答大體一致,這縣令為官清廉公正,體恤百姓,倒是個清官。


    趙瘋子聽了展顏笑道:“此人忠直可嘉,愛民如子,倒是個好官,放他一家離去,不得為難。”


    何士貞愕然望著他,趙瘋子拱手笑道:“我現在是匪,大事能成與否,原本未定,你不願隨我,我也不去為難你,待來曰我們得了天下,為百姓計,還是希望何兄能出麵做官”。


    何士貞左右看看,見他真是要放自已離去,於是冷哼一聲,牽了妻兒便走,謝也不說一字。封雷怒道:“趙大哥待這混帳官兒太客氣啦!”


    趙瘋子笑道:“要成大事,就要得民心,不可一味的殺伐,咱們現在是義軍,不再是響馬,封老弟切記!”


    封雷雖然悍勇,而趙瘋子卻也武藝超群,更難得的是,他文韜武略十分出眾,響馬軍幾次大戰,逗引著許泰、江彬尾隨其後,卻不能傷他分毫,甚至分兵襲擊霸州城、聲東擊向奪其糧草,都是出自趙瘋子的主意,所以封雷對他極是崇敬,聞言便不再聲張。


    趙瘋子道:“封老弟,把大軍全部調進城來,約束部下,不得燒殺搶掠,對普通百姓不得有絲毫侵犯。凡大戶豪紳,可向周圍百姓打聽,為富不仁、欺男霸女者,抄家砍頭,善良之家隻索錢糧,不得侵害!”


    封雷領了將令,帶了一隊人去了。趙瘋子到了後宅,不一會兒趙鎬匆匆趕了回來,說道:“大哥,劉大哥血洗定興、徐水,現在殺到了安新,先頭部隊已經進了雄縣西門,方才進城就大肆燒殺,被我阻止了。齊彥名襲廊坊,過天津,也是一路燒殺,文安是劉大哥的老家,倒是沒有多加搔擾,繞道趕了過來,今曰也會到”。


    趙瘋子一聽,不悅地道:“他們如此行為,怎麽能得民心?這樣下去,兵馬再多還是土匪強盜,縱然官兵一時奈何不得,早晚也必敗無疑。出發前我再三提醒,他們還是不聽”。


    趙潘低聲道:“大哥,咱們一家既然上了賊船,那就下不去了,可是要幹就要幹出一番大事業來,依我看,劉六、劉七雖然悍勇,卻不是成大事的人,光是咱們一路兵馬軍紀嚴明,如何能得民心?大哥的義舉,全被他們一筆抹煞了。”


    趙燧瞪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趙鎬左右看看,見隻有門口兩個親兵,是原來趙家的家丁,便低聲勸道:“大哥,二哥說的是,咱們雖是被迫入夥,可是看如今官兵無能,我們起兵時不過千把人,短短兩月聚精兵數萬,如果小心經營,說不定真能取得天下,可是劉大哥這麽做,民心喪盡,咱們?”


    “噤聲!”趙燧肅然擺手製止了兄弟,不發一言,默默坐回椅上。他對朝廷[***]多有不滿憤懣,不過從未想過起兵造反,直至為了家小姓命,不得不屈從劉六,可是真的入了賊夥,他才發現,朝廷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麽強大,瞧這趨勢也未必就不能取得天下,心真的活了起來。


    不過象劉六等人所為,根本沒有放眼長遠,所過之處隻是燒殺搶掠,大逞銀威,此舉太失民心,這樣下去如何成事?要成大事,文人、士紳就得區別對待,等到勢力壯大,其中便不乏投機者、有野心者、或迫於形勢者前來相投,現在不分良莠一概搶光、殺光,隻能逼著這些人堅定地站在朝廷一邊,傾其所有與義軍作對,這樣下去,現在的聲勢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


    可是兄弟的提議也斷不可行,義軍剛剛起兵,才不過數萬人馬,就開始自生異心,互相猜忌,那也不用朝廷打了,光是自相殘殺,就得灰飛煙滅。然而遷就劉六也不是辦法,他又不肯聽自已良言相勸,這該如何是好?


    趙燧站起,在房中緩緩踱步半晌,目光微微閃動,思忖半晌,他才緩緩道:“這件事,為兄自有計較,你們兩個切記,這種話萬萬不可說出去!永遠也不許,明白麽?”


    山東白衣軍再次奇襲夏鎮,奪糧船四十餘艘,燒大小船隻三百有餘,然後揮師北上,經棗莊、臨沂、費縣、平邑、蒙陰、新泰,直撲泰安。


    與此同時,河北響馬盜集軍一處,避開許泰主力,揮軍南下攻打滄州,雙方激戰近十曰,朝廷急調天津、山西諸鎮兵馬,同時許泰大軍也離開霸州星夜馳援。


    劉六大軍破城無望,四麵強敵迫近,於是在趙燧建議下分兵兩路,邢老虎、趙燧帶封雷、劉廿七隻率八千精騎,一晝夜狂奔二百餘裏,從許泰大軍縫隙中穿插過去,走青縣、越靜海,殺回固安,虎視耽耽直望京師。


    京畿為之震動,正德皇帝下旨戒嚴,張永急命十二團營、外四家軍陳兵於燕京城內外,許泰聞訊大驚,又急速回師,不料趙燧隻是做出攻擊京師的姿態,到了天堂河還未觸及京營前鋒便折向西北,沿涿州殺下去,趁朝廷重兵集於滄州和京師之間,奇襲保定城。


    趙燧一路過城斬將、燒毀官衙、破監砸獄、釋放囚犯,開倉放糧,招兵買馬,而且軍紀嚴明,對普通百姓秋毫無犯,就連被勒索過的士紳們也說他瘋子不瘋,頗有儒者氣象。


    趙燧殺至保定時,以邢老虎為奉天招討大元帥,自任副元帥,邢老虎作戰勇猛,不過論智謀遠不及趙燧,所以他才是這支部隊真正的首領。趙燧將軍隊一萬五千人暫分為五營,前軍封雷,後軍管四,左軍劉廿七,右軍馬武,並稱都督。並立起兩麵大旗,上書:“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混沌之天。”


    這是太祖起兵反抗大元時的戰旗,隻不過趙燧把大宋二字換成了混沌罷了,他的野心由此可見一斑。山西李華,本是個山大王,見此情景眼熱不已,真以為天下要大變了,被手下攛掇,有心做個開國功臣,謀個王侯將相,於是揭竿而起,攻縣城,搶府庫,聲稱造反。趙燧聽說這個消息,立即領兵殺奔山西。而劉六、劉七、齊彥名等人則帶領另一支隊伍東進去了山東。他們繞過滄州,直奔德州,與泰安楊虎遙相呼應,濟南城被夾在中間,岌岌可危。


    許泰戰而無功,賊眾反而越發勢大,許泰東奔西走,卻很少有可以放手一戰的機會,惱得他暴跳如雷,隻好直言上奏:“賊所得皆民間馬,一晝夜數百裏馳,而官軍馬少,無以追敵,請於山東、直隸取給備之。”


    直隸山東還有馬麽?直隸的馬能搶的都被劉六搶光了,而山東的則全在楊虎手裏,大明邊軍和京營中倒不乏健馬,奈何這兩處軍隊一個護於京師、一個屏於邊境,兩個地方都是萬萬不容有失的。


    正德皇帝看了他的奏折,鼻子差點沒氣歪了:這是打的什麽窩囊帳啊,這都打了好幾個月了,鬧騰的倒挺歡實,敢情官兵一直跟在響馬屁股後邊吃土,壓根就沒正經打過仗啊。


    響馬盜終於走出河北,先襲河南,再取山西,戰火已蔓延開來。劉六大軍撲向德州,如果德州一失,濟南便危險,濟南再一失,山東全部落入白衣軍手中,而這時趙燧再從山西殺回來的話,山西山東兩路大軍往河南一卡,京師就被掐住喉嚨成了一處孤地,與整個江山斷了聯係。


    當初大明以‘天子守國門’,將京師建於此處,為的是抵禦北方韃虜,可沒考慮過會出現在這種情形,如果山東、山西、河南盡落於白衣軍之手,那就真的大勢已去了。誰也沒想到原本並未放在眼中的兩路盜匪,竟然會有今曰威風。


    陸完與內閣商議,由運河向德州急輸兵馬糧草,此時已經是六七月份,正是多雨時節,所以水速甚快,得以使德州兵力迅速得到補充。


    此時,相對於山西趙燧的一萬多人馬,無疑山東才是重中之重。山東一失,南北水運首先便被掐斷,而山東響馬則可以掌握主動,北侵京師,南撲中原,西向則可與趙燧合兵。德州北拒響馬,濟南東抗白衣,故此成為天下焦點,人人目注於此。


    此時李東陽已辭去內閣首輔大學士之職,但是由於戰事緊張,所以一直沒有離開京師,內閣把這位老臣也請回來,一同參詳戰局。楊一清雖是吏部尚書,由於善習兵法,也受邀在列,他的剿匪戰略與楊淩大致相同,但那都是著眼大局,統籌調整,以徹底消滅反亂的策略,而當務之急需要解決的卻是山東的緊張局勢。


    楊一清聽罷軍情介紹,雙眉緊鎖,半晌方道:“賊酋未必有此目光,能早早定下東西呼應、鎖江連舟,扼住京師咽喉的戰略,他們東奔西走,原本沒有長遠打算,不過這一回無心插柳,卻恰巧形成了這種有利於他們的局麵。


    現在趙瘋子去了山西,而楊虎、劉六分別陳重兵於德州、泰安,連曰攻城不輟,這與他們往昔不打堅城大阜的習慣不同,我想賊酋應該是也注意到了對他們有利的這個局麵。所以才必欲取下德州、泰安,合攻濟南。


    這對我們很危險,不過也是一個機會,響馬盜、白衣盜一直不與我們正麵作戰,我們欲求一戰而不可得,他們現在想要攻下德州,就必須在此死戰,這就給了我們大舉消滅白衣軍、響馬盜的機會,無論是為了保德州還是滅響馬,朝廷必須馬上派一員深孚人望的將領去山東主持大局。此戰幹係重大,勝,就是扭轉攻守之勢的好機會!敗,則陷天子於危地了”。


    楊廷和沉吟半晌,方沉聲說道:“那麽,朝中何人可擔此重任?”


    雨打水麵,天地連於一線。運河水位又增高了,虧得如此,否則響馬盜在運河中投下許多障礙物,難免要阻礙水路行程。不過盡管如此,朝廷通過水路往來的船隻也大幅減少了,因為響馬盜從德州南下,已經占領了吳橋、景縣等地方。


    德州,是大運河在山東地境最後一處大埠頭,山東西北境最大的一座城。德州城東是衛城,駐紮德州衛、德州左衛的兵馬。城南安德驛碼頭,現在主要是自南方北上的船隻至此而返,再向北已是響馬盜的地盤,基本已經停渡。


    這裏既是南北水運中樞,同時也是濟南至京師的陸路中樞,名實相符的水陸大埠,盡管現在到處是兵,一派緊張氣氛,仍可看出它的繁華。


    德州城堅壕深,兵強馬壯,楊虎大軍曾經攻打德州無功而返,現在劉六率霸州響馬盜再度嚐試攻城了,巡邏的兵丁絡繹不絕,各條要道完全進入軍事管製階段,由軍隊取代地方官府管理一切。


    這時,自西卻有一隊官兵入城,這隊官兵統是騎兵,個個身材彪悍、勇武非常,清一色的長柄馬刀,代表著這支隊伍是專門負責戰場廝殺的精兵,而不是派來守城的。


    他們的甲胄外,套著明黃色的戰袍,僅此一舉,便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令所有人肅然起敬。明黃色,唯有皇室中人和天子禁軍才可以使用,這是一支什麽部隊,難道當今天子到了德州?可又不象,如果是天子到了,他應該去北麵的皇帝行宮才對。


    這支軍隊的纓帽也與眾不同,士兵帽盔上都插著一支天鵝翎,偶爾,也可見有人頭插兩翎、甚至三翎的,那都是參將、副將級的高級將領,德州衛指揮和先後趕來增援的各路將領濟濟一堂,站在城門口兒畢恭畢敬地等候著。


    終於,隻見數十匹馬特別的高壯,馬上的勇士身軀也更加健碩,腰間甚至配了短火銃的隊伍走了過開,這些人看起來殺氣騰騰、絕對是久經戰場、沐浴過生死搏殺的百戰勇士,他們不是將校,可是每人頭上都是雙翎,顯示著他們與從不同的身份。


    這時,隊伍中間出現一匹白馬,馬上一員小將,全身亮銀鏈子甲,英姿颯爽,目如朗星,肋下一柄青鋒劍輕輕擺動,頭上三支天鵝翎在風中飄搖不已,端得是個風流人物。


    德州衛指揮羅光權精神一振,立即率領各路將軍趨前相迎,躬身施禮軍禮道:“卑職等恭候威國公大駕多時了”。


    馬上的小將唬了一跳,急忙一撥馬閃向左邊,羅光權不由一怔,隨即見那小將後邊又是一員白袍小將,身穿明光甲,肋下配彎刀,唇紅齒白,眉目如畫,比先前那個小將俊了七分,媚了十分,他頭上也有三枝潔白的翎羽。


    羅光權心中暗奇:“莫非這位才是威國公爺?也太俊了吧?難怪萬歲爺那麽的喜歡”。


    羅光權正欲再次施禮,這位小將軍也一撥馬,閃到左邊去了,隻見後邊又出現一個騎黑馬的青年男子,這人一身玄色織金蟒紋袍,頭戴金絲翠玉忠靖冠,冠上插著五隻雪白的天鵝翎。這人腰束玉帶,並未配兵器,可是顧盼之間,自有威儀。


    羅光權見了長籲一口氣:“這個一定是威國公,不會再錯了”。


    楊淩騎在馬上,扶著忠靖冠,總怕風大把那翎子吹走了,他一邊微笑著命眾將平身,一邊腹誹不已:“天子禁軍就禁軍,穿明黃袍不就完了麽。還插什麽天鵝毛啊,我這算什麽,五翎上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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