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蠻吃驚地看著陸伯言,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位白發老者竟與郎君的太師父有一段淵源。


    陸伯言的思緒似乎陷入了回憶當中,連車子拐上小道時那重重的一顛都沒有察覺:“隋末大亂,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煙塵,七十二家大盜,群雄並起,烽煙處處。


    這些人,要麽原就是地方豪雄,要麽就是隋朝舊臣,看著一個個氣勢洶洶,其實要見識沒見識,要野心沒野心,隻是應亂勢氣運而生,充其量就是個土皇帝,根本談不上真能成就霸業。”


    “張三爺卻不然,張三爺是揚州首富張季齡之子,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又胸有韜略,文武全才,隻可惜他是商賈人家,一時間拉不起那麽大的隊伍,張三爺就另僻蹊徑,混跡綠林,憑著一腔豪氣和一身驚人的藝業,成了綠林的總瓢把子!”


    陸伯言追憶著,神色便有些神采飛揚:“丫頭,那時候的綠林可不是現在,現在的綠林根本不配稱為綠林,三五十個蟊賊、藏在深山老林裏,那日子過得苦哈哈的比乞丐都不如。那時節天下大亂,各路綠林最弱的也有三五千人馬,占山據寨,嘯傲一方!”


    “嗬嗬,張三爺的路子是沒錯的,否則,他隻能投奔別的義軍,充其量是給別人打江山!張三爺既幹不出篡位奪權之事,又不願屈居人下,唯一的選擇就是把散播於天下各地的綠林豪傑集中到一起了。這件事,別人想幹也幹不成,隻有張三爺才能叫草莽英雄心服口服。


    可惜了,三爺雖然才智卓絕,但他奔波於三山五嶽之間,收服這些綠林豪雄,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這件事耗費了他太多的時間,等他真的做了總瓢把子,把這三山五嶽的英雄豪傑都匯聚到旗下時。天下……已經變了!”


    陸伯言重重地歎了口氣,惋惜地道:“十八路反王都是草莽英雄血性漢子,玩弄權術?不合格!王霸之業,不在於武功,而在於智力!嗬嗬。這不是我說的,這是三爺跟我說的。烽煙四起,大隋四處圍剿,大傷國力,這時候太原李淵趁機起事了。


    推翻大隋不是唐王一家之功,很大程度上。他們是坐享其成,在最關鍵的時候捅出了一刀,推翻大隋,消滅各路反王,李家占了個大便宜。不過,他們早不反晚不反,偏就選擇了一個最佳時機,這不恰恰證明李家人有眼光麽?那些反王。敗的不冤!”


    “等三爺征服了三山五嶽的好漢,天下氣運已經匯聚到李家去了,三爺苦思多日,權衡得失,最終斷定,此時即便起事,也隻是葬送了眾多好兄弟的性命,所以。他放棄了!嘿!他竟然放棄了!”


    陸伯言臉上有抹異樣的紅光,雙目炯炯有神,對小蠻讚歎地道:“隋末各路豪傑,要麽是血性漢子、性情中人,徒然拆了大隋根基,為他人做嫁衣。要麽就是秦瓊、程咬金、魏征、李績那樣,一個個都是人尖子,大滑頭。吃虧上當的事永遠也找不著他們,誰有前途就跟著誰,識時務者,終成俊傑!可是他們哪一個比得上三爺?”


    陸伯言此時不像一個白發老者。那種顛狂的神態,就像一個瘋狂的追星族談起他最崇拜的大明星:“三爺拿得起、放得下,明知不可為,就斷然放棄,哪怕他此前付出了那麽多的心血,這份心胸氣魄,誰人能及?”


    小蠻問道:“你……就是想跟著虯髯客打天下的人?”


    陸伯言笑眯眯地點頭,與有榮焉地道:“當然!三爺被拜為綠林總瓢把子的時候,陸某就是一座山頭的草頭王,自然是三爺的手下,而且,老夫是各路首領中惟一一個受三爺指點過武功的人!”


    陸伯言說到這裏,下意識地挺起胸來,自豪不已。


    小蠻黛眉微微顰起,疑惑地道:“人人都知道虯髯客未曾起兵,便斷定天下大局已定。他既不願與李世民爭王,也不願在李世民麾下稱臣,是以揮兵海外,據島稱王,你……怎麽沒跟他去?”


    陸伯言擺手道:“跟三爺走的,都是他的嫡係部下。陸某也是一座山頭的首領,我走了,同生死共患難的那班手足兄弟怎麽辦?他們的父母妻兒全家老小怎麽辦?嘿,沒多久,果如三爺所說,李家得了天下,再接下來,綠林也容不得了,大家紛紛散夥,重歸田園,當年威風一時的綠林豪傑,就此化作滿天浮雲。”


    陸伯言說到這兒,聲音似乎太響亮了些,把熟睡的小家夥吵醒了。小家夥閉著眼睛哇哇大哭起來,小蠻慌了手腳,連忙輕輕搖晃著他,柔聲哄著他。可惜小家夥並不買帳,還是哭的厲害。


    小蠻猶豫了一下,背過身去,悄悄解開了衣衫。車中雖然還有一個男人,但是這個男人的歲數做她爺爺都嫌太小,再加上孩子哭得她心疼,一時也就顧不了那麽多的忌諱了。


    誰知小家夥也不知犯了什麽驢性了,奶頭兒塞進了嘴裏,又被他吐來,依舊扯著喉嚨大哭,眼看他閉著眼睛,眼淚爬得滿臉,可把小蠻心疼壞了,卻不知孩子如此大哭的原因。


    陸伯言正說到興頭兒上,卻被小家夥打斷了,耳聽得小家夥哭得撕心裂肺,陸伯言白眉微皺,說道:“你且瞧瞧,小家夥怕是拉了或者尿了吧,身子不舒服也會大哭大叫的。”


    小蠻得他提醒,連忙放下孩子打開包裹,果然,小家夥尿了,一泡熱尿泡著屁股,他還能舒服?小蠻慌了,手足無措地道:“這……這怎麽辦?”


    這個小母親才當了一天的娘,身邊又沒有個長輩女子提點著,根本不知道怎麽侍候孩子。


    陸伯言啼笑皆非,勉強挪近了些,道:“老夫來吧!”


    小蠻連忙係好衣衫,給陸伯言讓出位置,陸伯言看看手舞足蹈閉目大哭的胖小子,對小蠻道:“可惜也沒準備些柔軟的布片兒……”


    小蠻二話不說,就從裙擺處撕下幾塊內襯,陸伯言接過來又鋪又墊的,在座榻上折成一個三角形,又把小家夥從原來的繈褓中抱出來交給小蠻,把底下未曾濕透的幾塊布片拿出來也跟他疊好的三角形布片鋪在一起,然後接過小家夥放上去,三下兩下就給他包裹好了。


    他把包好的孩子交還給小蠻,小家夥換了“幹淨衣服”,又被娘親在小屁股上輕拍幾下,雖然還是扁著小嘴,眼淚汪汪的一副委屈樣兒,卻是不再哭泣了,小蠻不禁又驚又喜。


    陸伯言按了按胸口劍傷,嘿嘿笑道:“你這娃兒,算是很乖啦。老夫那重孫可比他淘氣的多,有事沒事的就哭,哭得老夫心煩意亂。”


    小蠻驚訝地道:“重孫?你……的重孫?”


    陸伯言白眉一聳,嘿地一聲,道:“你以為老夫鰥獨一人,無兒無女麽?”


    小蠻低下頭,輕輕搖著懷裏的孩子,低聲道:“你的兒孫,也和你一樣,是此道中人?”


    陸伯言搖搖頭,喟然道:“誰願讓兒孫幹些刀頭舔血的買賣?老夫甚至隻教了長子武功,後來陸家徹底安定下來,兒孫們便再也不許學武了。除非亂世……否則學一身功夫,有害無益。”


    陸伯言沉默了片刻,臉上又緩緩綻出笑意:“得公子相助,老夫的兒孫現在都有一份正當的職業,現在重孫輩兒都上了學堂,讀書認字做小先生去了,嘿嘿!老夫滿足的很!”


    小蠻心中一動,雖然希望不大,她還是想就著這個話題談下去,萬一能打動這老人,就算不肯放她走,若是能把她的孩子交還到郎君身邊……


    誰料小蠻還未張口,一個騎士便急急趕到車旁,促聲稟報:“陸老,有追兵!”


    陸伯言白眉一聳,沉聲問道:“楊帆?”


    小蠻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那騎士道:“追兵足有幾十人,好象是獨孤世家的人。”


    小蠻的心一下子又放下了,她無時無刻不在盼著郎君來救她出去,可是她深知陸伯言的厲害,雖然瞧他現在受了傷,好象有氣無力的樣子,可誰知他還能不能動手,又盼楊帆來,又怕陸伯言傷了郎君,她這一顆心可矛盾的很。


    陸伯言先是有點詫異,隨即恍然笑道:“嘿!獨孤世家,有魄力!山東關隴,高門無數,就這麽一個叫老夫佩服的人家。”


    說話間,陸伯言突然出手如電,往小蠻頸下一點,小蠻眼前一黑,登時昏厥過去。不等她軟倒在地,陸伯言便扶住了她,向窗外沉聲吩咐道:“甩不脫他們的,迎敵!”


    那騎士聽了陸伯言吩咐,立即喝令下去,馬車頓時停下,七八名侍衛呈半圓形護住馬車,紛紛拔出兵刃,嚴陣以待。


    陸伯言把小蠻輕輕放倒在榻上,順手把孩子攬在了懷中,輕輕撥弄了一下他的小臉蛋,微笑道:“你爹是三爺的傳人,你就是三爺的徒子徒孫了,老夫偌大年紀,跟你爹動手已經是不得已,如今還要為難你這吃奶的娃娃,九泉之下可真是沒臉去見三爺了,嗬嗬……”


    陸伯言笑了兩聲,托起繈褓,把孩子小心地放到小蠻內側,這才轉過身,一掀轎簾兒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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