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印心中這些思量陳豐自然都是不知道的。


    當陳豐出了門,已經快要到中午了,大家張羅著已經要吃午飯。這山頭上雖然人數並不能算得上是多,但是到午飯這種一天中承上啟下的關鍵節骨眼上,還是顯得熱鬧非凡。


    陳豐還沒有走進破廟就已經遠遠的看見,廚房的白色煙氣伴著一股麵食的香味悠悠的飄了出來,繞著山頭足足轉了三圈,才緩緩散去。


    走近了才看到,張三生和兩女,還有三個當家都赫然在列。


    經過了昨晚的同生死,好像與這些山上的粗野之人關係緩和了不少,至少能坐在一起吃飯而不心生芥蒂了。


    陳豐見到此景頗為開心,或許他骨子裏本就是個樂天派呢?隻是這些年經曆的事情讓他比未經多少世事的同齡人顯得更加老態龍鍾。


    “陳兄弟,吃麵?”笑虎熱情的招呼道,陳豐看到連武文潔這等錦衣玉食出生的大小姐都已經端起碗吃了起來,心裏暗自欣喜。這一路上艱難險阻,舉步維艱,要是還架著一股大小姐的脾氣,定是會給旅途增添不少麻煩,早早的吃一點癟,也未嚐不是好事。


    而且,這位大小姐雖然一心向軍,但是未曾嚐過什麽生死關頭徘徊的滋味,昨晚上即使沒有真正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是陳豐相信,一個殺人如麻的大魔頭光是站在她麵前,就能讓她看見鬼門關是什麽模樣。


    磨磨銳氣也好啊,陳豐這樣想著。陡覺得腹中饑餓,便朝著招呼過來的笑虎說道。


    “那就麻煩做飯的兄弟給我來一大碗。”


    他自幼出生鄉野,雖然算是他們村子裏過得最好的兒童,但是受周圍風氣影響,對這等達官貴人眼中的“下等吃食”還是頗為中意。


    縱使你飯桌上那精雕細琢隻做裝飾的大白蘿卜就比普通人家一周的飯菜要貴,但是你又怎麽敢說腹中饑餓的時候那一碗熱氣騰騰的臊子麵差了去?


    陳豐心裏是這樣的想法,嘴上自然就來者不拒。看著搞後廚的兄弟風風火火的用大口碗端來的熱麵,食指大動,抄起筷子便吃了起來。


    麵無太大特色,但北州的麥子由於光照充足,質量頗好,所以製作出來的麵食也比大楚境內別的地方要美味,雖然說“沒太大特色”,但是是由一個自幼生長在北州的人來說,要是放到其他地方,也能算得上是一個不小的賣點。


    湯就是骨頭熬製的大骨湯,麵煮好之後盛在碗中,淋上滿滿一瓢,鹽鮮味十足,天南海北的兄弟來到此處都能吃得慣。


    最有特色的是那一勺臊子。就著麵,滋味層層疊疊,細細品嚐,好像是用幹豆腐粒兒和碎肉炒製,又似乎有什麽別的秘方,讓人欲罷不能。


    三下五除二,一碗麵就見了底,再喝一口湯,原湯化原食,滋味妙極。


    細細問起來,這山上的廚師卻是來自遙遠的南域,讓人不禁感慨,離家太多年,連口味也合了客鄉,那一抹鄉愁,恐怕就隻存在於偶爾的夢中了吧。


    這麽想著,不一會,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已經差不多吃完了,這些精壯的漢子幹的都是消耗體力的活計,吃飯自然十分迅速。陸陸續續,那些蹲著吃的,站著吃的,坐在樹枝上吃的,都將碗筷放回了廚房,等專門的人來洗。


    張三生放下碗筷,看著隻是靜坐在一旁的黑豹打趣道:


    “大當家不吃中飯,今天的生意可出不了力氣哦...”


    黑豹轉頭看向他,張三生卻發現,這個坐擁山頭的土匪頭子,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像是一夜沒睡。


    “沒有胃口,這兩天...可能也不做生意了。”


    張三生驚訝道:“不做了?那你這一山的兄弟怎麽養活?”


    不遠處的陳豐聽見這邊的交談,也走了過來。


    黑豹看見陳豐走過來,閉上眼睛,吐了一口濁氣,睜開雙眼時,裏麵已經多了一絲......決心。


    “陳兄弟。”


    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陳豐看向他。


    “我這一山兄弟,昨天一夜死了三分之一,我覺得,我對不起他們。”


    “是那孫印賢過於陰險狡詐,並不是大當家的過錯啊...”陳豐看著這重義氣的大當家,出言安慰道。


    “不,”他頓了一下,“不說這山上的兄弟們原不原諒我,就算他們都原諒了我,現在在黃泉路上的兄弟們也原諒不了我。”他地下頭,伸手捂住麵孔。


    “就算那些死去的兄弟都原諒了我,我也原諒不了我自己......我不配坐這大當家的位置了......”


    “大哥...你......”


    獨狼也走了過來,聽見黑豹這一番言語,想要說些什麽話,但是卻哽在胸口。


    “所以,我打算下山。”


    “什麽?”獨狼有些不敢相信的說道。


    “下山,害這麽多兄弟白白死去,我也沒有臉麵自稱這三王山之主了,做了這麽多年土匪,刀上染了這麽多血,終究是要去還的啊。”


    “所以,我想去山下做點好事,贖點罪,然後回去家鄉看一眼,死了也值得了。”


    獨狼眼眶漸紅。


    “大哥!我跟著你!”他話語中鏗鏘堅定,眼神炯炯。


    笑虎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樣打大事商量他多數是插不上嘴的,但此刻竟然也難得的神情嚴肅,鄭重的說道:


    “大哥!我也跟著你!”


    黑豹看著這兩個兄弟,心裏五味雜陳,礙於周圍人多,不然經曆了昨夜大風浪的他,隻想抱著兩個自幼一起長大的哥們兒哭一頓。


    此刻,千言萬語都化成了一句話從他口中吐出:


    “好兄弟。”


    他抿了抿嘴唇,繼續說道:


    “但我想的是,這山上幫眾還需要人照顧,你們應當留下來,我們隻損了三分之一的兄弟,剩下這三分之二還需要人帶著,在這絕望的北州邊境......”


    “活下去。”


    獨狼心裏鄭重的思考著這個問題,三兄弟中,大哥義薄雲天,三弟憨厚老實,他才往往是那個出謀劃策的人。


    “大哥......我們兄弟三人不是還有些私人的財產嗎,我們不如,將這些財產分發給一眾兄弟們,相當於給了他們一些回家的路費盤纏,然後我們淨身下山,心裏對自己對兄弟們也好有些交代。”


    幫眾們聽聞三位當家的口出此言,都沉默不語,有的眼睛泛紅,這些跟著大當家一起身經百戰的漢子們,心裏對這個黝黑但是忠義的男人敬佩有加,現在突然說這三王幫要沒了,對他們都著實有些不小的打擊。


    “什麽?!”


    此時,一陣粗狂的男聲傳來,卻是昨夜裏第一個挺身而出與那孫印賢一戰的周鐵。


    “三王幫要散了,我周鐵絕對不同意!”


    他用長滿鬃毛的大手握住黑豹的肩膀一陣搖晃,“大當家的!!!兄弟們死了大家都很心痛,但是,不代表著我三王幫就完了啊,錢沒了我們可以再掙,地盤沒了可以再搶,但是,你要是走了,這三王幫就真沒了啊!我們都還咬牙切齒,等著您帶著我們東山再起,有朝一日殺上那虎王幫,去給兄弟們報仇!”


    說起虎王幫,黑豹眼裏有一絲暗淡神色一閃而過。


    周鐵人粗心不粗,看到了一瞬間的情緒閃爍。


    “難道大當家的真是怕那虎王幫來找我們麻煩?我們大不了和他們拚了就是!這山頭上可有貪生怕死之輩?我......”


    黑豹手一摁他的胸口,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兄弟們對我,對這三王幫都情誼深厚,但是,我剛才所說的想法是其一,其二,是那虎王幫的確是我等現在無法仰望的敵手,這次風波,全得陳兄弟出手相助,我們一幹人等才得以苟活,但是,盡管暫時退去了虎王幫眾人,對於我這個小山頭來說,還是惹下了滔天大禍。”


    他眉目低了下去。


    “我知道我此舉會引來兄弟們的不滿,但是,我又怎麽能把一起浴血的兄弟們送上一條死路呢?所以,怨我也罷。恨我也好,今天這個決定做了出來,是誰都無法動搖我的決心的......我們雖然隻有七十八個兄弟,但是這些年,我看到了你們的身手矯健,義薄雲天,和我黑豹一起扛過刀的打過架的,我敬你們一輩子!”


    他站起身來,朝著目瞪口呆的三王幫眾人。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謹記大當家教誨!”山頭之上,眾人震耳欲聾的吼聲驚起了陣陣飛鳥。


    ----


    再一轉眼,便已經是三日之後,陳豐一行人又多了三人,自然便是黑豹、獨狼、笑虎三兄弟。


    笑虎是和張三生一樣的自來熟,兩人果然也聊得很來,東扯西扯一路上算是給這個隊伍增添了為數不多的歡樂氣息。


    黑豹隻是沉默,長久的沉默,想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心情都會比他那張臉黑得多。


    陳豐本來就不是一個擅於閑聊的主兒,黑豹這幅模樣,自然也給他帶來一絲清靜。


    獨狼是三人中最像正常人的一個了,相貌平平,體魄平平,混在人群中,讓人難以想象他之前竟然是一個匪幫的二當家。他一路上雖然話也不多,但是至少比黑豹好了許多,別人看向他時,他會禮貌性的報以微笑,含蓄得倒像是一個讀書人。


    “你以前是讀書人嗎?”張三生問他。


    “不是,但是學武之前,倒是想讀書來著,就是家裏窮,讀不起書,才找的師傅教一些橫練拳腳的武功,父母都尋思著以後讓我去當個兵啥的,沒想到最後居然當了個土匪。”


    張三生點頭笑道:“造化弄人嘛不是。”


    獨狼不置可否。


    一行人是兩天之前出發的。光是三王山剩餘財產的分割花了一天時間,一幫人爭來爭去,真正到了離別的時候,好多人才顯露出人性的貪婪來。


    而三兄弟分文未取,隻帶了些幹糧便出了門。下山時,兩兄弟跟在黑豹後麵,看到這個一直以義氣著稱的大哥始終沒有回頭,可能如果回頭看一眼自己曾經度過了無數崢嶸歲月的山頭,淚水便會流出來,但是男人,是不可以輕易流眼淚的,至少在人前不可以。


    陳豐一行人自然也要下山,於是便問黑豹:“大當家此去何處?”


    “我已不是大當家了,陳兄弟別笑話我了。我們此去,是要回家。”黑豹麵帶苦色的回答著。


    “那......豹兄是何許人士?”陳豐又問道,對自己剛才失言報以愜意的微笑。


    黑豹也以一個微笑示意他沒有關係,旋即答道:“大楚北州和中原交接處的一個小鎮子,我們兄弟三人是一起習武認識的,也是因為一起習武才流落天涯......隻是世事變遷,不知不覺都幾十年了,是時候回家看看了。”


    此言一出,他倒是有些離鄉的惆悵。


    “我們離家時,二弟三弟的父母都還健在,隻有我是從小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所以性格比較早熟,再加上我年歲本來就比他們二人大,所以才當了他們的大哥吧......隻是不知道此行回去,幾位老人身體如何,可還健在。”


    “那......豹兄是否想要和小弟同行,一路上也有個照應。”陳豐不由自主的開口道,一是念及黑豹的義薄雲天,讓他頗為感動,二是自己一行人都涉世不算深,而黑豹年近四十,另外兩人也都三十有餘,一路上要是碰上些世俗的瑣事,這幾位也能夠幫著一並擋去。


    沒想到黑豹卻毫不猶豫的同意了,這讓陳豐頗為吃驚。要知道,虎王幫雖然此刻正記恨這三王幫,但是自己才是那個殺了孫印賢的凶手,那幫派內的怒火肯定是先降臨在自己頭上,接連著才是一群幫眾,他竟然敢跟自己一路,不怕引火燒身?


    但黑豹卻是被那日“陳豐”所表現出來的恐怖實力所震驚,想著自己兄弟三人也是麻煩纏身,要是和這位他眼中的“高手”一道,成為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自己說不定能撿回好幾條小命,雖然說死了就死了,這麽多年也做了不少惡,但要是能帶這兩個兄弟回家見到爹娘,然後再去死,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於是一行人便懷揣著各自的心思上了路。武文潔和青鸞躲在馬車裏,張三生和陳豐騎在馬下,兄弟三人步行跟在邊上,但山路並不好走,所以馬兒速度不快,再加上兄弟三人在這些山嶺間摸爬滾打這麽多年,腳力自然十分出色,所以一日行個幾十裏地,倒也問題不大。


    而且有了這三人的向導,至少這一段土匪遍地的蠻荒山野路是順暢了不少,這兩日都再沒遇見過土匪,倒是讓陳豐頗為順心。


    問道是否會半路被虎王幫的人截殺時,獨狼說,從三王山到虎王山,光是路程就要走兩天兩夜,當日那些黑衣人連夜趕回去通風報信,就算路上不吃不喝,然後回到虎王山後馬上有高手趕來,現在也還在半路,自然是不會遇到的。


    再有一日,等虎王幫高手到三王山時,才會發現我們就地解散了......


    “嘿嘿,那幫老不死的肯定會氣得吐血吧。”笑虎調侃道。


    “不過你們小幫派與大幫派鬥,豹兄這一手確實是最好的辦法了,不然在這一片地域,就算僥幸帶著幫眾東躲西藏活了下來,但‘生意’肯定難以繼續做下去,一群人提心吊膽的過日子,還沒有收入可以喂飽這麽多張嘴,三王幫到那時候也就是個不攻自破的空殼了。”


    陳豐這麽說著,轉眼看向黑豹,後者神色沒有什麽變化,依然隻顧前行著,想來,自己一手經營壯大的幫派,最後卻不得不就地解散,昔日的歲月成了一場空,定是極其不好受的滋味吧。


    於是陳豐也不再多嘴,默默的走著。


    一連走了三天,到三兄弟離開三王山的第六日,聽獨狼說,他們才即將離開這蠻荒之地,去到有城鎮的地方。


    期間,他們也遇到過一些遊匪,大多三五成群,構不成威脅,反而搜刮到一些糧食,但苦於沒有搶到馬匹,不能給這兄弟三人非配代步工具。


    這日中午,他們跨過一個山頭,看到前麵是一個山穀,一座連綿的山脈的正中間像是被大劍劈開一樣,顯得巍峨壯麗,讓人感歎自然的鬼斧神工。


    而山穀入口處,一些小小的黑點引起了陳豐的注意。


    獨狼沉聲說道:“前麵是出這蠻荒之地的要道,除了官道和另外一條水路,就數這條最好走,但你也看見了,有人把守。”


    陳豐凝神細看,是一些人馬在那裏安營紮寨,井然有序像是官家作風。


    “官府的?”


    陳豐問道。


    “不,虎王幫的。”獨狼眼睛裏精光閃爍。


    笑虎在一旁道:“要不我們走水路吧,這些天應該有些過往的船隻,運氣好的話,出了蠻荒十裏地下船,就能直接去南邊的鎮子。”


    “不必,”陳豐凝視著那一群人。


    “諸位的馬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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