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前麵慢慢踱著步子,魚朝恩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


    就算是傻子也能感受到皇帝陛下此刻的心情,那是一座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火山,也是一柄隨時就能收割性命額利刃。


    怡月殿離太液池並不太遠,若是正常行走的話,不過一盞茶的工夫,而今皇帝竟然走了整整一柱香的時間,可見他內心深處的暴怒與壓抑。


    清風拂過太液池,清澈的水麵波光蕩漾,惹得掉落其中的枯葉上下起伏,好不自在。


    皇帝憑欄而立,沒來由地說了句民間諺語,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魚朝恩上前半步,就要開口寬慰眼前的主子,話到嘴邊尚未出口便被皇帝頂了回去。


    皇帝陛下淡淡道:“怎麽?你要安慰朕?”


    魚朝恩連道不敢。


    皇帝在玉石雕琢而成的欄杆上拍了一把,略帶疑惑地問道:“你說張昭儀會去哪裏?難道是去找那位了?”


    魚朝恩想也沒想就反駁道:“想來是不會的,張昭儀並非這等不知輕重之人,自然不會做出這般無智之舉。”


    “那你說她去了哪裏?又因何離開怡月殿?”皇帝的音量微微抬高,顯然是已經有些壓製不住噴湧而上的怒火了。


    魚朝恩不動聲色地看了皇帝的右手一眼,隻見那寬闊有力的手指攥得很緊,指縫間露出一小片白色的信紙。


    皇帝微微用力,將右手手掌中握著的信紙碾碎。


    手掌輕輕鬆開,細碎的紙屑隨風飄灑,掉落進殘荷三兩的水麵上,驚起無數漣漪。


    魚朝恩琢磨了一會兒,試探著說道:“張昭儀會不會隱世去了?畢竟那位宮娥說小木匣中隻有一團灰燼,且是許多年前的冷灰。我想張昭儀早已不再掛念那位,隻是有些舍不下臉祈求陛下原諒,所以才如此清苦地過了這麽多年。


    如今適逢公主殿下離京問道,張昭儀放下多年未曾放下的心結,故而出宮尋覓一地隱世修行。”


    魚朝恩不愧是見識諸多風雨、閱遍人心古怪的老妖怪,隻是三言兩語便將張昭儀的心理曆程說了個大概。


    皇帝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問道:“那你覺得她會去哪裏?”


    魚朝恩回道:“公主殿下明日出京,目標正是道宗,張昭儀也許會暗中保護公主,護送其至無量山。


    又或許張昭儀並沒有出京護送公主殿下的打算,隻想盡快尋一安靜之所養心修道。”


    皇帝幽幽地歎了口氣,問道:“那你覺得她如今是什麽修為?”


    魚朝恩一聲苦笑,說道:“想來與老奴的境界不會差上太遠,不然的話,老奴也不會毫無察覺。”


    皇帝陛下瞪了大太監一眼,一臉古怪地問道:“你真的未曾察覺嗎?還是有意瞞著朕?”


    魚朝恩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老奴不敢撒謊,確實是未曾察覺到異樣。”


    皇帝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繼續看向太液池:“朕知曉她天賦出眾,沒想到竟是如此厲害,不到二十年的時間,便悄然無息間便跨過了宗師的門檻,一躍成為了人仙境的高手。”


    魚朝恩道:“誰說不是呢,我當初以為張昭儀定會止步於宗師境,沒想到她竟然跨越了這道世人難以逾越的天塹。”


    皇帝歎了口氣,輕聲問道:“你如今距跨境還有多遠?”


    “一扇門的距離。”魚朝恩頓了一下,解釋道:“這扇門何時推開,皆由老奴自己決定,隻是老奴覺得尚未圓滿,所以才遲遲未曾跨出那一步。


    況且宮中有那位高人坐鎮,我這老胳膊老腿也沒有發揮的餘地,故而一直沒有破境。”


    皇帝的視線跨越太液池,看向宮城西北角三清殿的方向,低聲說道:“到底是別人的手,用起來總有幾分不方便,朕希望你能早日破鏡,為朕做一些事情。”


    魚朝恩沒問是什麽事情,但很顯然是一些極其難辦的事情,畢竟需要一位地仙境出手解決的事情,自然不會太過容易。


    ......


    張秀寧出了怡月殿以後,身形數次飛掠停頓,轉眼間便已來到了宮牆之外。


    她伸手扯掉罩在外麵的宮裝,露出裏麵的淡青色衫裙,一臉複雜地看著眼前這道高大雄偉的朱牆,心中感慨萬千。


    人就像那牢籠裏的鳥,被人關在籠子裏的時候,自是期盼振翅高飛,做一個自由自在翱翔天空的鳥兒,可一旦被人放飛,心底總有著一股別樣意味的難舍,很是糾結。


    此刻,脫去昭儀身份的張秀寧站著深似海的宮城以外心下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站了許久之後,張秀寧輕輕歎了口氣,拾起堅毅,一臉寧靜地朝著京城正南方向的定鼎門走去,想來是打算離開京城。


    斯人已去。


    念者有幾人?


    ......


    孟然等人在原地休整了一會兒,重又騎上坐騎,朝著同裏古鎮的方向駛去。


    這一次,孟然沒有騎馬,而是與耿護院同坐馬車。


    耿護院將孟然打量了一番,語重心長地說道:“孟然,你那綿軟細密的刀法不可多用,會影響你的武道,你須知道,一個人習慣了一種風格以後,很難再去接受別的東西,這對你日後修道有所影響。


    道宗秘典包羅萬象,有神州功法出道宗的美譽,如今你隻需要養就一顆包容萬物的心就好,刀法、武道修為都是你的羈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孟然頷首道:“耿叔放心,我一定謹遵您的教誨。”


    耿護院嗯了一聲,掀起一角簾子朝著車外看了會兒,隨後輕輕放在簾子,對著孟然說道:“此行路過同裏古鎮,恰逢計家比武招婿及開放悟園一事,咱們一起去漲漲見識,結交一些朋友,為日後在江湖中立足打下基石。”


    孟然鄭重地點了點頭,問道:“耿叔,您覺得朱無常可交嗎?”


    耿護院微微一笑,回道:“既然你的心裏已經有了計較,何必問我呢?隻需要跟著你的心走,如此便好。”


    孟然重重地嗯了一聲,說道:“朱無常雖然外表灑脫不羈,行事規矩甚少,但骨子裏帶有一股俠風,是個可以結交的朋友。隻是不太清楚這朱氏一族是做什麽的,讓我有些猶豫不決。”


    耿護院抬頭看了孟然一眼,教訓道:“結交朋友貴在交心,隻要他本人不是大逆不道、為非作歹的人,管他貧賤顯貴與否。”


    孟然輕輕施了一禮,恭聲道:“耿叔教訓的是,孟然自當謹記。”


    ......


    朱氏叔侄上路以後,並未著急趕路,依舊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


    朱無常看了自家二叔一眼,悶悶不樂地問道:“二叔,咱們真的要去耕樂堂嗎?”


    朱老二瞪了侄子一眼,手中的馬鞭揮起,斥道:“什麽耕樂堂,那是你五叔的家,再這麽叫的話,小心我抽你。”


    朱無常撇了撇嘴,輕聲嘀咕著:“你怎麽不跟老爹說去?就知道在我跟前耍橫,等我武道大成,一定也這樣對你。”


    朱老二自然是將侄子的嘀咕聲聽得一清二楚,又氣又笑地罵了一句,耐心解釋道:“臨行前我與你爹說過這件事情,大哥雖是罵了我一頓,但也沒有禁止我去五弟家借宿,其意不言而喻。


    五弟雖是離開日月樓自立,但也是血濃於水的同胞兄弟,你莫要因為一些無端風語憎恨於他,不管他做了什麽,都是你嫡親的五叔。”


    朱無常脖子一梗,很是難得地硬氣道:“我不管,我隻知道他氣死爺爺,是我的仇人,我不與他尋仇已是他的幸運,又豈會住到他們家裏?


    我朱無常大好男兒,怎會與害死父親的不孝子共處一室?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


    朱老二臉色一沉,卻也沒有敲打嗬斥自家侄子,隻是無聲地歎了口氣。


    二十年前的那樁舊事撲朔迷離,外人隻知道日月樓樓主逝世,其長子成為新任樓主,五子不忿長兄繼任,憤而出走另立門戶。


    少有人知曉新舊權力交替背後的隱晦私密,以及無法與人言的勾心荒唐。


    自那年以後,江南東道蘇州府同裏古鎮多了一位修為高絕的修士,自號耕樂先生。


    耕樂先生在同裏古鎮買了一處宅院,修葺以後,更名耕樂堂。


    經過數年的經營,耕樂堂在當地小有聲名,雖是遠遠不及計家悟園,但也占據了一定的地位。


    朱無常偷偷看了自家叔父一眼,咬著牙道:“二叔真的要去那裏住嗎?”


    朱老二長噓短歎了一陣,斬釘截鐵地說道:“非去不可,你更是非去不可。”


    朱無常剛要梗脖子拒絕,被朱老二結結實實地抽了一鞭子。


    抽完以後,朱老二緩緩說道:“讓你去你就去,別說什麽狗屁廢話,要是再囉嗦,我就把綁了去,反正我此行的任務就是送你去見你五叔。”


    朱無常也不是傻子,知曉朱老二肯定有什麽緊要的事情瞞著自己,立即問道:“二叔讓我去耕樂堂可是有什麽要緊事?您若是跟我說,我自己主動去,不然的話,您隻能動手了。”


    朱老二撇了侄子一眼,說道:“其實也沒別的事,就是咱們日月樓的家事,本來打算到了地方告訴你的,既然你想知道,提前一點時間告訴你也無妨。”


    朱無常的眼珠子轉了幾轉,很是雞賊地問道:“這件事我爹知道嗎?”


    “廢話,你爹肯定知道。”


    “那您就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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