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中樞朝臣的心裏,太平五年八月二十一日的下午及傍晚很是難捱,因為他們要在第二日的朝會上遞交一份很是要命的奏折,說不定會牽累自己的前途,更有甚者,會禍及自己的家族子孫。


    隻是黑夜再如何漫長,總有過去的時候。


    八月二十二日寅時過半的時候,宣政殿門前已經擠滿了朝臣,站在最前列的自然就是文官之首尚書右仆射公孫抱玉、武將之首柱國張子儀。


    稍稍靠後的則是權柄極重、有機會在朝堂上再進一步的兩位大人,分別是中書侍郎蕭道成、上護軍韋善會。


    再往後的就是其餘朝臣,他們站姿不一,有些站位靠後的甚至打起盹兒來,想來是打算在進殿之前休息一會兒補足精力,以備朝會持續的時間太過長久,以至於精力不濟。


    隻聽一聲沉重的門開聲,宣政殿的大門在幾名內官的合力推動下緩緩洞開,露出了門後的大殿以及高懸在陛階上麵的龍椅。


    公孫抱玉與張子儀蜻蜓點水地對視了一眼,隨後不約而同地同時跨上殿前台階,兩人幾乎是同時跨過宣政殿的門檻。


    等朝臣排列站好以後,皇帝陛下在內官宮女的簇擁下進入了宣政殿。


    待這位昨夜宿在內書房裏、沒怎麽休息好的皇帝坐下以後,群臣在內官的口令下,行了大禮,隨後及其恭敬小心地站在自己的位子上,生怕皇帝陛下先拿自己開刀。


    殿內眾人等了許久,依舊沒有等到皇帝陛下的開口,心裏不由有些墜墜不安,胸腹間思緒流轉,時不時地抬頭交換眼神。


    許久之後,右側首位的柱國張子儀出列,手裏拿了一封奏折,嘶聲道:“老臣有事起奏,請陛下應允。”


    皇帝的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頷首示意內官前去接了張子儀的奏折。


    奏折入手以後,隻是看了片刻,皇帝的眉頭便擰成了一團,隨即把手中的奏折遞給內官,不清不淡地吩咐道:“留中不發。”


    張子儀似乎是提前猜到了皇帝的反應,並沒有說什麽,悄然無聲地回了隊列。


    皇帝輕咳一聲,對著朝臣說道:“昨日的奏折都遞上來吧,朕要一一翻閱。”


    隨後便有內官下了陛階,將殿內文武大臣手中的奏折一一收取,唯獨張子儀沒有遞交。


    收齊以後,皇帝從內官的手裏拿起奏折,慢慢翻閱起來。


    看過幾本冗長多餘繁瑣的奏折以後,皇帝陛下便有些不耐煩了,直接斥退捧著奏折的內官,對著文武大臣喊道:“既然都已經上了奏折,那就大致講講吧,若是有事,直接在殿內談論定議,若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虛言,罰俸一年。”


    群臣稱是。


    凡是認真寫了奏折、針砭時弊的,皆是一臉的惴惴不安;那些硬著頭皮寫了滿篇錦簇文章溜須拍馬歌功頌德的,則是暗暗慶幸。


    至於所謂的罰俸一年,對於朝臣而言,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畢竟能夠站在這座宣政殿內的大人們,有誰家真的缺那些銀兩。


    率先開口的自然是被皇帝點名的文官之首公孫抱玉,這位老大人出列以後,說了一句讓眾多朝臣側目震驚的話語:“臣年老體衰,懇請陛下放臣歸老還鄉。”


    皇帝頓了幾息以後,幹脆利落地回道:“不準。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朝中若是沒有老大人,朕心難安。”


    公孫抱玉沒有繼續祈求,隻是依照皇帝的吩咐回了隊列,畢竟姿態已經擺了出來,皇帝陛下已不能再逼他上奏折剖析欽天監的批言了。


    高坐龍椅的皇帝撇了公孫抱玉及張子儀一眼,麵上不動聲色,心底卻已經暗罵了一句‘兩隻老狐狸’了。


    接下來發言的自然就是中書侍郎蕭道成與上護軍韋善會了。


    蕭道成出列,對著皇帝施了一禮,嗓音清冽地說道:“啟奏陛下,臣在奏折中所提之事,是為立儲一事。”


    此話一出,尚不待皇帝陛下有所反應,原本安靜的朝臣之間便響起了一陣細碎的嗡嗡聲。


    十數息以後,聲音並未停息,反而愈演愈烈。


    皇帝眯縫著眼睛,很是威嚴地咳了一聲,大殿內立時沒了動靜,諸多朝臣紛紛安靜下來,隻是不是轉動的眼眸暴露了他們此刻的心情與狀態。


    皇帝頷首示意中書侍郎繼續。


    蕭道成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雙星伴月,此乃吉兆。寓意著天下出了傑出人才,將要輔佐陛下,立下萬世基業。而天下有才之人,以諸位皇子為首。所以臣懇請陛下早日立儲,好為陛下分憂解難。”


    皇帝的嘴角微微翹起,好整以暇地問道:“那蕭愛卿覺得誰最適合入主東宮?”


    此言一出,殿內眾人的心跳立時快了幾分,好似即將入主東宮的是自己一般。


    蕭道成沒有讓皇帝及眾人多等,很是爽利地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啟奏陛下,臣以為二皇子最有資格入主東宮。”


    皇帝沒有問其原因,隻是靜靜地看著其他朝臣,語氣平淡地問道:“眾位愛卿覺得如何?”


    有支持,自然也有反對,更多的是沉默以對。


    畢竟立儲一事,自古以來就是最難做好,也是最難站隊的,誰也不知道最後會花落誰家,若是不小心說錯了話,支持錯了人,等待自己的就不是什麽好結果了。


    皇帝的目光在群臣之間掃了幾圈,最後定格在國舅韋善會身上。


    察覺到此的諸多朝臣皆是鬆了口氣,畢竟槍打出頭鳥,不管是讚同還是反對,都會惹了其他的皇子不悅,說不定就會遭人記恨。


    皇帝麵無表情地問道:“國舅,你覺得儋兒是否可以擔此大任?”


    韋善會的眼皮跳了一下,隨即緩緩出列,沉聲應道:“啟奏陛下,二皇子既是嫡長子,且文采武功俱是最佳,最適合入主東宮。”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繼續問道:“國舅在奏折中所奏何事?”


    韋善會拱手道:“啟稟陛下,臣所奏之事與蕭大人相仿。諸位皇子已然成年,臣建議陛下早日分封王爵,畢竟堂堂皇子如今隻是郡王,實在是不符合祖製。”


    皇帝微微頷首,對著滿殿大臣問道:“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答案當然是沒有異議,既然立儲的事情已經提到了桌麵上,那麽給其他皇子分封王爵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隻是是否就藩,全由皇帝自己決定了。


    皇帝大手一揮,說道:“那麽諸位愛卿就開始談論此事吧,盡快定出個章程來。”


    ......


    在朝臣們費盡心思的時候,皇城內的梧桐宮迎來了一位客人,正是六皇子梁佋,他的眉角有著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紅豔豔的,似乎隨時都能流出鮮血的模樣。


    為梁佋帶路的自然是他的熟人,昨日前往八王府的韋公公。


    這位韋公公著實不簡單,花費了二十載的光陰,從一個毫無根基背景的小內官,爬到了如今從四品上的內侍省少監,掌管著內侍省小一半的權勢。


    據說這位大太監原本並不姓韋,隻因辦事伶俐又懂時勢,故而入了前朝韋貴妃、也就是當今皇帝陛下的生母的法眼,被賜了韋姓,自此以韋氏家仆自居。


    皇帝的生母隻在興慶宮住了五六年的光景,便得了急病,不幾日就撒手人寰,所以如今宮內隻有一位皇太後,也就是前朝皇後,當今皇帝的嫡母。


    外界有傳言,這位從四品上的大太監隻聽從韋氏一族的命令,就連皇帝都難以指揮得動。


    韋公公對著六皇子梁佋桀桀一笑,聲音尖銳地說道:“雜家就知道六皇子是個聰明人,不會讓雜家多跑一趟的。”


    梁佋的臉色微變,後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隻覺得衣衫與皮膚相接處濕濕黏黏,很是難受。


    韋公公嗬嗬一笑,再不多言,隻是在前麵無聲地走著。


    至於背後的六皇子梁佋,抬起衣袖擦了擦鬢角並不存在的汗珠,態度恭謙地跟在大太監後邊,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待入了梧桐宮的大殿,隻見韋貴妃一身華麗衣衫,盡顯尊貴氣質,正在那裏慢條斯理地喝著早茶。


    梁佋見此情景以後,深深施了一禮,嘴裏恭敬地問候道:“梁佋見過貴妃娘娘。”


    韋貴妃放下茶杯,嗓音溫和地說道:“是小六啊,自己找個地方坐吧,待我喝完早茶,一起敘敘話。”


    梁佋並沒有依言坐下,而是神情肅穆地站在那裏,頭顱微微低了幾分,好似一個犯錯的孩子一般。


    韋貴妃輕輕一笑,那張保養得極好的臉頰,如同鮮花一般盛開,屋內的華貴物件瞬時失了色彩。


    笑罷以後,韋貴妃嬌聲道:“你這孩子忒認生了,到了韋姨這兒還如此拘束,放輕鬆些,就當是在自己府上,不要有任何的壓力。”


    梁佋很是拘謹地笑了一下,朝著一處椅子走了過去。


    即便是得了韋貴妃的特意叮囑,梁佋依舊不敢踏踏實實地坐在那裏,隻是將半截屁股搭在花團錦簇的蜀繡墊子上。


    對此,韋貴妃隻是無奈地笑了笑,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寵溺與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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