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太監魚朝恩在皇宮裏穿梭帶走無辜性命的時候,於早朝中立於文官之首的尚書右仆射公孫抱玉獨自坐在自己的書房裏唉聲歎氣,滿臉的皺紋擰到了一起,仿佛一張樹皮一般,說不出的詭異。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書房的安靜,也吵醒了正自出神的公孫抱玉。


    “進來吧。”


    房門應聲而開,一位麵容白淨、頜下留著長須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進書房,先是對著上坐的公孫抱玉施了一禮,隨即急切地說道:“父親,早朝發生的事情你幹嘛不告訴我呀?”


    來人自然就是公孫抱玉的兒子公孫文傑,也是公孫府的嫡長子,學問雖是夠了,但心性及手腕卻少了幾分火候。


    公孫抱玉一撩眼皮,輕輕瞥了兒子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早朝的事情跟你一個從六品下的國子監丞有什麽關係?你隻管做好國子監的事物就好,其餘的無需多管。”


    公孫文傑的臉頰一紅,很是不滿地說道:“若非父親一直按壓我,我何至於做一個勞什子的六品芝麻官。”


    公孫抱玉的嘴角一扯,問了個平日裏決計不會說出的問題,“那你覺得以你的才識,可做幾品官?”


    公孫文傑抬頭昂胸,頗為自滿地說道:“我的才學自然是比不得父親,但做個六部侍郎還是綽綽有餘的,就算讓我做六部尚書,也不是沒有能力做......”


    公孫抱玉很是古怪地笑了一聲,緩緩說道:“真是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你也不看看你,腹中才學有幾斤幾兩,隻是聽人一恭維,就覺得自己天下無雙,恨不得在自己的額頭上掛起天下第一的招牌。


    別人要是再多誇幾句,你是不是覺得我屁股下的位置也該由你來做?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被訓斥了一頓的公孫文傑很是惱火,白淨的臉頰漲得通紅,甚至有些泛黑,他咬緊牙關,從嘴裏一字一句地蹦出了幾句話,“孩兒會向父親證明我自己,不會被人看扁的,也絕不會一輩子屈居於這個從六品下的國子監丞。”


    放了一句狠話後,公孫文傑對著父親極其敷衍地施了一禮,憋著一肚子氣出了書房,獨留年邁的公孫抱玉一個人。


    公孫抱玉站起身來,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對著空氣問道:“天行,你覺得在我百年之後,誰可以撐得起公孫家?”


    空蕩的房間裏傳來一陣溫和平淡的嗓音,“回家主,無人。”


    公孫抱玉將手中的書籍翻了幾頁,笑著問道:“文傑一直視你為骨肉兄弟,你就不願為他說句好話嗎?就不怕我把他趕出京城、攆回河東道嗎?”


    藏匿在暗處的公孫天行隻是淡淡一笑,並沒有多說什麽。


    既然身為家主的公孫抱玉已經對自己的兒子不抱任何期望,他一個隻能藏身事外的外人又何必淌這趟渾水呢?


    畢竟他隻是個外人。


    就算是姓公孫,也隻是個姓公孫的外人。


    公孫抱玉將書籍放回書架,右手微微揮了下,暗處的公孫天行無聲退了出去。


    ......


    在公孫抱玉斥責兒子的時候,柱國張府也發生了一陣不大不小的動靜,起因與公孫府一樣,皆是因為早朝的事情。


    張府和文雅大氣富貴顯赫的公孫府截然不同,府內草木稀少,處處透露著簡潔整齊的感覺,有那麽幾分軍營的味道,別人家的庭院裏都是擺設著魚缸花草,張府則是陳列著兩木架的兵器,仿若演武場一般。


    此時張子儀的手裏正握著一杆長槍,滿臉怒意地指著兒子張景嶽,喝罵道:“你個小兔崽子,覺得自己長大了?翅膀硬了?敢做老子的決定,是不是皮又癢了?要不要咱倆練練?”


    張景嶽苦著臉說道:“爹啊,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幹嘛非要這樣,就不怕我失手傷了你嗎?”


    張子儀呸了一聲,罵道:“老子站著不動手,你來啊?你要是不敢動,你就是烏龜王八蛋。”


    張景嶽的臉更加苦澀,喃喃道:“我要是王八蛋,您不就是烏龜了嘛,哪有自己罵自己的。”


    張子儀怒喝一聲,手中的長槍朝著兒子劈頭蓋臉打了過去。


    張景嶽隻是抱頭鼠竄,在庭院裏挪移翻騰,絲毫不給老爺子下手的機會。


    兩人追逐了一會兒,張子儀便已是氣喘籲籲,到底是年紀大了,不能和處於巔峰狀態的兒子相比。


    張子儀冷哼一聲,將手中長槍放回兵器架,隨後對著兒子勾了勾手,雙手負在身後,慢慢地去了書房的方向,張景嶽收斂身形,跟著老爺子的節奏慢慢往前走。


    書房裏,張子儀抿了口熱茶後,緩緩地舒了口氣,沉聲說道:“這人啊,不服老不行,看來我是時候上書請求致仕了。”


    老爺子沒頭沒尾地來了這麽一句,嚇得張景嶽一個激靈,急忙說道:“爹啊,不就是沒打到我嘛,您要是不開心,我站著讓您打。”


    張子儀瞪了兒子一眼,罵道:“放屁,你老子我是這樣的人嗎?老子隻是不想跟你計較,要是年輕那會兒,你小子還能好好的站在這裏?”


    張景嶽臉色一黑,似是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悲慘記憶,整個人都有些發毛,脖頸處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張子儀的脾氣幾十年如一日,火爆粗魯,喜好動手,凡是道理講不通的時候,就喜歡拿起刀鞘講道理,張景嶽的童年幾乎是在刀鞘的高壓下長大的,一直到他踏入宗師境界以後,老爺子才沒有再揍過他。


    張景嶽勉強笑了一下,問道:“那您幹嘛要說上書請求致仕的事兒啊,現在整個朝堂上,誰還有資格做武官之首?陛下一定不會放人的,您又何必自討沒趣。”


    張子儀撇了兒子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愛誰當誰當,老子才不去管呢,現如今的局勢越發嚴峻,咱們沒必要跟他們繼續僵持,急流勇退才是正事。”


    張景嶽聽到老爺子這般說,也恢複了正行,一臉肅穆地問道:“爹,早朝那事您準備怎麽處理?”


    張子儀冷笑一聲,說道:“怎麽處理?自然是上折子了。”


    聽到張子儀的語氣,張景嶽便知道老爺子的心思了,也就不再去勸,隻是無聲地歎了口氣。


    張子儀瞅了兒子一眼,問道:“以你的修為及資曆,隻做個正四品下的神武軍中郎將,不覺得憋屈嗎?”


    張景嶽嘿然一笑,說道:“大樹底下好乘涼,我幹嘛自己拚死拚活地往上爬啊,隻要您在朝堂上站著,我就算不做官,也沒人敢看不起我,您說是不是?”


    張子儀瞪了沒正形的兒子一眼,沉聲說道:“一個家族的綿延,無非是順勢而為、後繼有人,順勢而為誰都可以去做,但後繼有人卻顯得有些難了。


    所以這些年,我一直不願讓你們再進一步,恨不得你們一直釘在現在的位置上,等我致仕以後,再徐徐圖進,懂我的用意嗎?”


    張景嶽翻了個白眼,輕聲說道:“我們又不傻,怎麽會不知道您的用意。您這樣做不過是為了錘煉我們的心誌,好讓家族在我們的帶領下繼續保持如今的威勢與榮華。”


    張子儀歎息道:“要是你們都能理解我的苦心,也不會像現在這般了。”


    張景嶽欲要解釋什麽,被張子儀伸手製止了,繼續說道:“你不用為景衡說好話,我沒有生他的氣,畢竟是父子倆,哪能真的恩斷義絕,就算他怨恨我、怪罪我,這麽多年都不願回京城,我都沒有怪過他,畢竟是我對不住他,他生氣是應該的。”


    張景嶽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終是緩緩說道:“二弟其實很關心您,隻是礙於麵子,所以才多年沒有回來,他每年都有書信給我,在信裏諸多問候......”


    張景嶽還要繼續說下去,被老爺子打斷了,張子儀笑罵道:“你放屁,景衡根本就沒有給你來過書信,府中的事情還能有我不知道的嗎?”


    張景嶽的謊言被識破,也就沒有繼續編造下去,隻是在心底無聲地歎了口氣。


    張子儀很是唏噓地問道:“那位若水姑娘近來還好嗎?”


    張景嶽點頭又搖頭,輕聲說道:“還是老樣子,並沒有什麽變化。”


    張子儀歎了口氣,說道:“景衡既然不願回京,那就在外麵待著吧,畢竟接下來的事情,整個張府也不一定能夠全身而退,就不要再牽扯他了。”


    張景嶽隻是認真地說了一句,“不管父親作何決定,孩兒都鼎力支持。”


    張子儀定定地看著兒子,說道:“我若是上書請辭,一定會寒了陛下的心,就算他應允了,也會在心底記下這筆賬,你怕嗎?”


    張景嶽反問道:“父親怕嗎?”


    張子儀笑了笑,說道:“我都這把年紀了,有什麽害怕的,最多不過是早幾年入土而已。”


    張景嶽回道:“既然父親不怕,那我也沒什麽好害怕的。”


    張子儀苦笑一聲,說道:“那你就做好出京的準備吧,隻是不知道陛下會把你安插到哪裏去。”


    張景嶽低聲道:“我想應該就是北境虎賁軍了。”


    張子儀一愣,旋即輕輕笑了一下,隻是在這一刹那間,他肩上的擔子就拿下了許多,整個人都輕鬆了,微駝的背悄悄地直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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