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眨巴著眼睛,看著火光對麵那張明滅不定的臉頰,輕聲問道:“耿叔年輕的時候一定經曆過不少風雨吧?”


    耿護院眉頭輕輕皺起,似是想起了一些不甚歡愉的往事,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說道:“不過是比尋常人多了一些閱曆見識而已,算不上什麽,至於風雨,每個人或多或少總是要曆經一些的。”


    孟然看著嗓音醇厚的耿護院,隻見他的鬢角已經微微染霜,額頭上有著幾道細細的皺紋,他才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就已然這幅模樣,想來是吃過不少苦頭,也有過莫大的挫折,而今這心裏怕是還藏著不少的心事。


    他不說,孟然也就不再追問,隻是一臉複雜地看著他,目光裏帶了幾分同情。


    “嗯?”許是注意到了孟然異樣的眼神,耿護院開口問道:“少爺還有別的事情嗎?”


    “耿叔,你懂北地馬,想必是去過北地吧?”孟然忽然想到了什麽,開口問道。


    “唔...去過。”這一次,耿護院沒有隱瞞,而是很痛快地回應了。


    “北地是什麽樣子?我雖看過一些閑書,但從未聽人描述過。”


    耿護院輕咳一聲,娓娓道來,“那裏有無邊無際的大草原,抬眼望去,一片碧綠。既有數不清的野草肆意滋生,也有無數的野花綻放其中,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美妙芬芳氣息;天空中飄著白色的雲朵,牧民們騎著矯健的高頭大馬,唱著調子優美的歌兒,驅趕著羊群以及馬匹;大大小小的白色帳篷點綴在綠色的大地上,格外醒目,讓人看了以後賞心悅目。


    那裏有格外漫長的冬季,一到九月底,那裏的氣溫就會驟降,人們開始穿上厚厚的羊皮裘,迎接漫天飛舞的雪花;十一月以後,那裏就會滴水成冰,若是人們行走在外麵,不需多久,眼睫毛以及眉毛上就會布滿一層冰霜;一到夜裏,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大家全部都躲在自己家裏喝酒烤火取暖,就算是出恭,也是在屋子裏解決;一直到次年的三月左右,那裏的溫度才會慢慢回暖。


    那裏有極其寒冷的氣候,每年冬天,都會有格外大的風雪降臨,寒意侵襲之後,屋裏的水缸被凍裂,外麵的池塘、河流都被冰封,有時候連房屋都會被積雪掩埋,黑夜過後,人們在清晨起床,想要推開房門,卻都做不到,所以那裏的門幾乎都是朝屋裏開的。


    那裏有愚昧無知殘忍血腥的遊牧民族,一群穿著獸皮、常年不洗澡的邋遢野人,隻知道放牧,不事耕作,若缺了糧食,隻知道南下打草穀,一路燒殺搶掠,極為可恨;那裏的人尚未開化,女人隻是貨物,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沒有倫理綱常,毫無羞恥;那裏的人嗜血好鬥,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動輒就要分出生死。


    那裏有一望無際的長城,如一頭巨龍盤桓在群山、絕壁、草原之上,沿著山脊蜿蜒曲折,烽火台和瞭望樓密布;登上長城,可以將四周的一切盡收眼底,不論是敵情亦或者其他什麽的。連綿起伏的長城東起大海,西至荒漠,它是抵禦外族入侵的一道防線,也是中原百姓幸福安穩的可靠屏障。


    那裏有捍衛家園連年征戰的將士,為了護衛中原,護衛百姓,常年駐守邊疆,他們既要忍受環境的惡劣,也要與那些遊牧民族戰鬥,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淒苦與困難,他們是我們大梁最值得敬重的一群人,正是他們的無私奉獻,才有我大梁一百多年的安寧與穩定,才有我等庶民的安居樂業。


    那裏有巍峨雄壯的軍事邊城,那是為了防範遊牧民族南下而修建的,高大的城牆壘砌地極其厚實高大,裏麵駐守著兵甲鋒利的邊軍,那是我大梁最為精銳的軍士,即便是守衛京城的禁軍護衛也是從邊軍之中嚴格挑選出來的......”


    說到這裏,耿護院也就停了下來,似乎是想起了當年的往事,沉湎於那些波瀾壯闊的美景以及那些並肩而行的身影。


    孟然坐在一旁靜靜聽著,不時地點頭,心裏很是激動,想著日後若是有機會的話,自然也要見識一下那片不同的大地,瞧一瞧那裏的景致與人物,感受一下和江南迥異的天地與風情。


    他幻想了一會兒,又開口問道:“耿叔,您當年在北地做什麽的?”


    耿護院隻是沉默,不願提及當年的具體情節。


    孟然也就很識趣地轉換話題,盡量不涉及到個人隱私,隻問那些諸如風景雄城以及美食之類的問題。


    “耿叔,你在那裏待了多久?”


    “唔,我算算啊。”耿護院慢慢張開右手,緩緩收攏指頭,嘴裏念叨著時間,“恩,七年,待了整整七年。”


    “這麽久啊,那為什麽回了江南?”


    耿護院歎了口氣,說道:“都是一些老掉牙的事情了,不說也罷。我們還是早點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


    孟然見耿護院沒了談性,也就收斂自己的情緒,安靜地坐在那裏,雙手抱膝,將頭枕在膝蓋上閉眼休息。


    夜色漸深,鳴啾的昆蟲已經開始收斂聲息,隻剩下三三兩兩不識趣的蟲子在那裏輕聲嘶鳴,火堆兩側的人影一動不動,似乎已經進入了睡眠狀態。


    等稀疏的蟲聲停歇下來,孟然慢慢抬起頭,晃了晃酸痛的肩膀,悄悄地起身離開火堆。他正在活動背部肌肉的時候,身後傳來了耿護院的聲音。


    “少爺睡不著嗎?”


    孟然霍然轉身,看著火堆對麵已然站立的人影,回道:“恩,第一次露宿野外,沒什麽困意。”


    耿護院輕輕一笑,“上次不也在山神廟住了兩晚嘛。”


    孟然搖了搖頭,“不一樣的。”


    “哦?”耿護院玩味地問道:“哪裏不一樣?”


    “山神廟好歹是個建築物,能夠遮風擋雨的,還能躺著休息,起碼心底有一份安全感。而這裏隻能坐在火堆旁邊,還得時刻警惕著四周,以防有野獸出沒,我有些睡不著。”


    “習慣了就好了。”


    孟然撇撇嘴,“那也需要個過程啊。”


    耿護院啞然失笑,隨即說道:“那好吧,閑來無事,你就練練刀法吧,累了的話還能閉眼歇會兒。”


    孟然微微點頭,回到火堆旁拿起了單刀。


    ‘嗆啷’一聲,長刀出鞘,孟然先是按照方興教的套路耍了一遍,隨後站在那裏,開口問道:“耿叔,要練練嗎?”


    耿護院擺了擺手,“我身上有傷,就算了吧。我教你怎麽練習吧。”


    孟然有些興奮,想著能夠學到什麽不世傳的刀法秘籍。


    不過接下來的時間裏,耿護院並沒有傳授他如何高深玄奧的招法,隻是讓他重複刀法的最基本動作,讓他在原地揮刀練習直刺、斜撩、豎劈、回掠。每個動作各兩百下。


    孟然練了一會兒,就已是滿頭大汗,後背的衣衫已經緊緊地貼在身上,夜裏山間的氣溫又有些低,孟然的周身繚繞著一團白霧,很是奇幻。


    即便如此他也並未停下,隻因這練刀一事,並無終南捷徑,也沒有一蹴而就的先例,隻有踏踏實實地練好基本功,才有可能成為高手,再如何花團錦簇炫目花哨的招式都比不上紮實的基本功。


    如果隻是抱著一厚摞絕世刀譜就能成為高手,那麽普通人也就不用努力了,直接坐在原地等待天上掉下一本刀譜就好了。


    孟然完成耿護院吩咐的任務以後,又揮刀三百有餘,方才緩緩收刀,圍著火堆散步,平息體內翻湧的氣血以及狂跳不止的心髒。


    等孟然再次坐到火堆旁的時候,耿護院開口點評道:“你的基本功還算紮實,缺的隻是對敵的經驗以及心底的那份狠辣,若是能夠多加與人對刀,你的刀法一定會再上一個台階的,到了那個時候,我也不會是少爺的對手了。”


    孟然聽到耿護院的誇獎,臉上並無得色,隻是一臉誠懇道:“那恐怕得很多年以後了。”


    耿護院輕輕一笑,“少爺就是謙遜,換做別人,肯定會喜出望外滿臉得色的。”


    “我知道自己的斤兩,所以也沒有其他多餘的情緒。”


    耿護院微微頷首,道:“少爺能有這份心態,將來不管是做什麽,都會做的很好的。”


    孟然點頭,“那就借耿叔吉言了。”


    兩人再度陷入了沉默,說到底,總歸是主仆有別,若是換了個人或是換了個身份,自然不會這般點到即止,而是會繼續暢談下去。


    臨安城孟氏一族雖然不是當地最頂尖的豪門大姓,但也是傳承已久的書香門第,身為主子的孟然自然要恪守他的身份,不能什麽話都說,什麽事都問,而身為下人的耿護院也是如此,緊守府中的規矩,不得逾越。


    所以,即便是孟然這般不知世情艱辛,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年,也還是知道這一點的。


    那麽老辣圓滑的耿護院自然更是深諳其中三味,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掉以輕心,輕易越了紅線。


    所以這兩人即便是已經有了過命的交情,但他們的談話溝通還是流於表麵,難以入肉三分,更別提什麽肺腑之言、忠言逆耳了。


    至於這二人何時能夠越過這一道薄膜,達成真正的親密無間坦誠相待,恐怕還需要一些難度,也需要一些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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